苗志军:苤蓝疙瘩
独自开车去迪拜城郊的农贸市场买菜,突然发现了几十年不曾见过的一种蔬菜——蔓菁。这里叫turnip,乡亲们习惯叫它苤蓝疙瘩,简称疙瘩。
在这高度文明发达的世界名城,竟然有这样一个角落,能牵来我尘封的少年时光,我一定买些品尝,寻回那童年的记忆。
这小东西,和红薯一样,不同地区叫法各异。滹沱河尽头的故乡,上游叫苤咧(苤蓝),下游叫蔓菁,南岸叫小菜,河北叫疙瘩。不管叫啥,它就像呆在我幼年的一个发小,被文明和富足遗弃在贫寒的时光里。我在异国他乡偶遇了这失散多年的故知,咋能不亲呢。
疙瘩这蔬菜是童年的大路货,它易种植,耐贫瘠,少虫害,好贮藏。不管是渠边儿沟沿儿,还是散地闲田,撒种就能生长,勤快就有收获。在低指标瓜菜代的年月,疙瘩是填补粮食不足的重要角色。
小时候生产队是经常种疙瘩的。那时靠天吃饭,盛夏透雨下迟了,只可种生长期短的植物,不误秋分节腾茬种麦子。伏天的雨后,社员们在潮湿暄乎的地里抢种疙瘩,前面男人用耧划沟儿,后面妇女用葫芦播种,那场面像做一场法事。疙瘩籽粒小,不能大耧平播,人们把小葫芦扎出针眼儿,用带杈的竹棍儿绑了,里面装了比小米还小的种子,边走边敲,种子就漏在沟沟里。再用似耙而叫盖的农具抚平,就静等白露后刨疙瘩了。
生长中满地绿油油的疙瘩是很诱人的。我们放学之后挑猪菜,路过疙瘩地,看看没人就拔个疙瘩吃。吃疙瘩总是找棵儿大的,缨子强的未必疙瘩就大,看着地上露出部分不小,拔下来才知道,这是扁圆的疙瘩,多半炫耀在地皮上。我喜欢的是扎根地下的橛子疙瘩。当然,有时候还误拔了白菜哄子(杂交了白菜的品种),叶子大,疙瘩小,只有白菜疙瘩似的根,不能吃。
紫皮的橛子疙瘩一般好吃,剥皮也容易些。如果仿了裂开的棉花碗儿般剥皮,剥出个光滑水嫩的瓷娃娃,坐在莲花座上,立刻还不舍吃掉呢。生吃疙瘩,皮好剥的才好吃,虽然略有辛味儿,但细咂摸有口头儿,那种甜无可替代。
刚刨下的疙瘩口味不是最佳,苦味没退去,甜味没上来,出出汗,蔫巴一下才好吃。生产队分疙瘩之后,人们总是先剘掉疙瘩缨子,发芽的芯部一定剘掉。归置到不碍事冻不着的地方,也可放入白菜窖里,还可以和白萝卜胡萝卜埋起来过冬。挖一个小半人深的土坑,把胡萝卜疙瘩放里面,中间竖起一个一掐粗的秫秸把子透气,填土埋好,一冬天不用惦记。春天菜少,挖出来吃,新鲜的胡萝卜疙瘩,两侧根须处生出一层嫩嫩的白毛毛,全都鲜艳如初,水嫩甜脆。
疙瘩可以乎(蒸)着吃,但最多是熬疙瘩粥喝。
疙瘩虽有一种苦味儿,适应了,苦味就淡了,留在记忆中的,只剩下了甜味儿,厚厚的甜,绵长的甜,丰富的甜,很像生活那五味杂陈又苦中带甜的味道。
疙瘩的口头儿差别很大,不管是熬粥还是蒸着吃,总有个性的疙瘩,不仅不甜不面,苦苦的不知啥味儿。我们咬一口,咧咧嘴就要扔掉,母亲总是及时的把自己的碗伸过来接纳,毫不犹豫填进嘴里,笑着告诉我们,一点不苦,挺好吃的,说着还挑自己碗里最像样儿的疙瘩还给我们一块。现在明白,在那艰难的岁月,父母为少让孩子吃苦,自己吞下了多少苦楚呀!
我明白,母亲对疙瘩的情缘,始于她十年讨饭的艰难时光。被唤作大爷爷大奶奶的乡亲,没有那么多干粮打发乞讨者,就递个蒸熟的疙瘩暖心安慰,这疙瘩就成了救人性命的善物,是恩泽我一家活下来的神灵。
我的童年,田野光秃秃之后,娘用窗户纸把冬天糊到窗外,我和姐姐便拣了大而有形的红色疙瘩,用纳鞋底线绳栓了尾巴,叶芯儿向下吊起来,在拦腰挖出的小洞里,丢些麦粒谷种进去,点上些水,不消十天半月,麦粒谷子的嫩绿和疙瘩新生的翠叶就呼应起来,一抹春绿便弥漫在寒冬的小屋里了。
我不知道迪拜这疙瘩是原产还是舶来,也没考证它是否沐浴过古代巴比伦的阳光,是否吮吸过幼发拉底河的乳汁,不知道它在阿拉伯饮食文化长河中算不算一朵浪花,是否建树过养活两河之滨苏美尔人的功德。即使今天,也不曾询得被这土豪国家哪个阶层留在餐桌。也许这些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慰藉一个羁旅异邦的孤独的灵魂,在这特定时空牵连出的碎碎念念,让我陡然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和对往事的缅怀、对故乡的眷恋,这些就足够了。
这样想着,我素炒了一盘疙瘩丝,咀嚼着记忆的味道,融汇进斑驳的乡愁,自然就唤起我要写苤蓝疙瘩的冲动了。
▋作者:苗志军,河北献县人,现居迪拜。毕业于河北师大中文系,早年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后为公务员,退职后做企业管理。爱好写作,钟情乡土文化。作品散见省内外报刊或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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