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慧娟:消逝的书信

陈慧娟 当代作家 2021-01-24

许多人喜欢珍藏亲朋好友的来信,我亦如此。最近整理旧箧,翻到了经年存下的朋友们的信笺,欣然捡出,重读一遍,其中也确有些值得吟味的人生小景。

某晚,我从中抽出一张信笺,赫然发现是当年好友夏芸的笔迹:“我在爱情里冬眠。在每日繁琐的尘事中,心烦欲死又起死回生……”。

忆往昔,芳华二十,我画过数月素描,但却从未碰过山水画。某日邻居峰看出了我的迟疑,悄声为我朗诵了一首他写的小诗,诗的末两句是这样的:“我永远一手提画箱,一手提风景”。诗的简单和纯粹令我大为感动,加之之前刚看完有关凡·高的传记,对那个谵妄的荷兰人心存向往,恨不得一觉醒来,也能如他一般,用那样凝重而又恣肆的笔触毫不晦涩地袒露灵魂的痉挛和绝望。

明澄的小诗加上殉道者凡·高,我突然之间就相信了峰的话。此后的时间就是拜师学画。因缘而聚,和夏芸同班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那是个极致享受的日子。我,夏芸,还有一拨画友闲暇时读书会友、品茗弄琴、临摹作画,温州的水光山色、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蝉声雁影,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无比空旷和清澈。

夏芸偏爱元代画家倪瓒的画。她说倪瓒的画面简练、平淡、素净,他在一个有限的视阈里,描绘世界的博大无垠。那时,我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后来夏芸嫁人遇人不淑婚姻变故,带着年幼的儿子痛苦地远赴异域他乡。期间,每隔数月夏芸都会写信与我倾诉心事。她说自己虽与前夫离异可内心深处却无时不在思念着他。夏芸的信让我为之凄凄,复信落笔之前皆要惶恐多时——唯恐自己拙劣浅薄的文字,无以安慰她那颗被爱碾得伤痕累累的心。后来不知何故,夏芸不再联系我与一帮曾经的画友。至今音讯全无。其时,握着这封信,不禁格外思念久未谋面的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倾诉的方式,有人喜欢交谈,有人喜欢写日记,我呢,则喜欢写信。

写信是件甚为诗意的事。每每写完信后,我就想象收信的人也会如我一般,从打开的信封中看见折起的信,看见背面凸透过文字的信。此时的这种想象总让我兴奋——共同抚摸过,共同注视过——这是我喜欢的意境。古人云:“见字如面”。我的理解是:手写的字,带着人的神情。一个人特有的笔迹给予熟悉者的亲切感,高兴时字迹的潇洒,悲伤时字迹的滞涩,都会如影随形地显现出来。

我是比较幸运的,从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我一直算得上是有信可写、有信可寄的。至今回想起来,真的应该感谢他们每一人,他们接收了我的这个嗜好,并且不断地应接着我的打扰。 他们的爱护和涵养成全着我,让用这种方式度过了我许多的青春岁月。

犹记得当年就读瑞师时,我常代人捉刀。那时我班一位女同学年长我几岁,已在享受恋爱的滋味了。一场误会,却令她与男友的情感危机四起。我实在不忍卒看她那伤心欲绝状,遂拔笔相助。某晚,夜已阑珊,室友们已入梦乡。我爬至上铺,麻利地点上蜡烛,铺开纸笺, 沉思片刻,灵感如决堤的洪水,汩汩滔滔,一泻千里。一封情书倏忽间一挥而就。事情的结局出乎意料,没想到一场冲动之下的友情义演,竟成就了一段佳话。数日后,收到情书的男友欣喜若狂,冷战多日的两人复又重修旧好。

相恋的人让情话搞得晕头转向,情话再以手写体出现时,似乎有种空前的幸福感。撇开盲目的赞美与幸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正的老腔老调啦,但有情人皆想谱写新曲却是真正的至诚。情书的牵绊,总是情不自禁,情书如月老手中的红丝线,是通向教堂的红地毯,是向着太阳的葵花。

情书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之一,甜言蜜语由于有了文字的凝聚,在阅读时慢慢化开,有种谈话无法企及的迷幻效果。

近代文明对人类的恩泽是可感的,因为它填平了多少人间缺陷,邮政的发明就是一例,它缩短了心灵的距离,天涯海角,变得近在咫尺。形体隔绝的痛苦可以取偿于精神的密接。

鱼书往来,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愉快。给远在他乡的友人写信,仿佛剪烛西窗,促膝长谈,心情畅适,近乎薄醉。故人久阔,忽然尺素飞来,那种乍来的喜慰,温暖的感觉,也很难找到近似的境界相比。漂泊异乡、流浪海外的游子,邮差就是客中最亲切的朋友;爱侣的情书,不用说是无价之宝了。报刊编辑看读者的来信,虽则素昧平生,也常可以领略些推诚相与之快。

写信不是著书立说,特定的读者限于一人。其中也许会有问题的研讨辩难,多数总是为了交流情愫,互诉起居动定,娓娓而谈,笔致真挚,词意恳切,字里行间,感情自然流露,无拘无束。因此古今中外,不少私人的书简,竟成为文学的隽品,有些文学作品,也借用书信体表情达意。

自电脑与手机成为新宠之后,写信之事日渐荒疏,及至于今,纸和笔的使命早已彻底终结。那些曾令我深爱的信封、信纸、邮票都被搁置在书柜中。

搬家几次,把可留可不留的决然扔掉,可就是无法舍弃一些信件。原因是这些信件大都有着明显的时代印痕,哪怕是只有几十个字的小纸条,都会引起我对一段时间的生活回忆,更不要说这些信笺有着朋友们的真诚情感。

世界上的文字体例很多,譬如小说、散文、诗歌、传记等等,它们都是作者表达心声的方式,但是最真诚最坦率的文体,我以为当属日记和信笺。这次偶尔整理旧信,我就想,从朋友们寄来的第一封信笺保留起,从恋人寄来的第一封情书收藏起,纵使没有伟人学者的“两地书”那般珍贵,却也还是我们凡人的生活的记录,它折射出的那段历史,不是同样可以给人些许启迪吗?

十几年的时间,我的上百封信就这样“散佚”在各处。写些什么大都忘记,只记得每一封信都写得力求精致。每一次寄信时,在把信封上口之前,我都要再细读一遍乃至无数次地端详它,因为我知道,今后就“从此别离两茫茫”了。

如果说经历过书写和书信文化的我们,还可以理解那一枚枚邮票、一个个信封、一张张发票的信纸、一行行手写的文字,以及字里行间、话里话外所传递的感情的温度和长度的话,那么,如今那些无法拥有这些经验的人们又会怎样去理解?抑或,他们是否还愿意去理解那些被他们所嘲笑的“中年油腻大叔”“中年油腻大妈”“老年人”的记忆世界?

在匆匆远去的时光里,一些人会和我们渐行渐远,一些事情会被我们淡忘。而那些曾经寄托了我们亲情与友谊的书信、那些承载了我们的光荣与梦想的书信却像一座座纪念碑似的镶满了碑文,屹立在我们走过的人生路上。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薄薄的纸亦能承载岁月的重量。在时间一浪接一浪的冲击里,我们的心镀上了坚硬的外壳,似乎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而只有在翻捡消逝了的这些信笺时才会发现,原来柔软的心,每个人都有一颗。


▋作者:陈慧娟,浙江温州人。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文学写作。近年散文、随笔、教育评论散见于《中国剪报》《现代教育报》《教师教育研究》《钱江晚报》以及温州各类报纸杂志。《话惑》一文入选《中学生千字议论文》读本。著有散文集《行韵涓涓》《半帘蕙风》。现任《鹿城教育》杂志社编辑部主任、鹿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猜你喜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