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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穹:最后的一瞥

高穹 当代作家 2021-01-24


布吉雅从教室外走廊尽头,厕所的方向一耸一耸地走过来。她的身后拖曳着一条僵直的残腿,每走一步,都需要两只胳膊大幅度的摆动和身体使劲向上耸动才能带得动残腿往前挪移。所以她看起来整个人都在舞动。几个孩子路过她身边,因来不及躲逃,贴着墙站成一排,有的还踮起脚尖,尽管那样子很可笑,但他们各个都如受惊的麋鹿,唯恐自己身体某一部位被布吉雅甩动的胳膊抡到,或者一不留神脚丫被她拖曳的残腿横扫到,这都是有可能的,起码布吉雅这么想,所以她努力与他们拉开空间。于是她的一只胳膊已经触碰到与她靠近的那面墙,从他们身边匆忙走过时,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


或许她每天都要重复经历这样的过程,所以我担心的女孩子是否遭摧折的自尊,竟然在她的脸上全然无所示。在路过我身边时,她褐色的面容只是微微泛起红晕,仿佛急走慢赶被汗水洇红了那般,目光依然炯炯发亮,然后嘴角上扬,浅笑里一声好,随即向我行了一个队礼,很有礼貌。我回以她一个显而易见的微笑。我们就这样在两米宽的走廊里相向而交错地走过。


这事过去了好多天我忽然想追究一个事实,那天布吉雅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是以什么姿势与她擦肩的?或许也是靠着墙站着,或侧着身,跟那几个孩子一样下意识地自保,还是别的什么?我奇怪自己在这件事的意识上竟很模糊。我和布吉雅不止一次在走廊里相遇,我只记住她每次生机勃勃从我身边走过,一脸灿烂地向我示好的样子,而我自己的样子竟被湮没在这片画面里,一时半会儿翻找不出来。


我还记得那天她本蜷曲乌黑的头发被剪得近乎贴着头皮,前刘海处像被秋风卷走了一片焜黄后的山丘,凸显出整个光秃地带。一看就知道是被她自己掏剪的。她的这个样子滑稽得令人不忍取笑。


我能忽然想起这件事不是平白无故的。某个周日在我彻底给家中的衣橱做一次大清理时,发现了被封尘了许久,有些只穿过一次的衣裤,有女儿的也有我的,安然地沉睡在衣橱里,若不经过这次的清理,它们将永远废物般被遗弃在那里。所以它们需新的主人重新唤醒它们多彩多姿和靓丽的本色。那时我就想起了布吉雅和她的同伴们。



她们是一群来自四川大凉山地区的孩子。 曾经同沦落天涯的她们像一群散失的羊群,被良人一个个召集回来时,垢头蓬面,衣衫褴褛。他们有的是在大凉山通向外界唯一一条交通枢纽——火车站的流浪群体中被找回,有的被遗落在大凉山的村村落落,沟沟坎坎中,有的是被收容在某个地方······


从百度里得知大凉山是中国版图里近乎被现代文明和经济链条遗忘的角落,它的贫乏滞后,人文素养最接近原始社会状况。那里的人们除了不再钻木取火,茹毛饮血外,依然过着刀耕火种,箪食瓢饮的生活。越是贫困落后,他们的生育观越是接近动物的本能。每家基本都是三四个孩子。这里的孩子都是放牧式地成长,大的照顾小的,小的都是在哥哥姐姐的背上长大的。不管怎样,这些有爸有妈的孩子即便沦落成一棵草,也有人懂得他们的冷暖。


而布吉雅她们当中大多是遗孤,也有的是遭受家庭的变故,或爸或妈,或爸妈双方触犯了法律,被绳之以法,母离父散,人去家空。她们有的还在襁褓中就已遭受这样的人生变故,小时没人照管,稍大点没钱上学,四处游荡,天做被,地做床,犄角旮旯可做家。毋庸赘言,这些都是有生无养,有亲无靠,有难无保,冷暖自知的孤儿。


上帝是公平博爱的,为她们开启了苦难熬炼的长途跋涉的同时,也为她们预备了随时可栖身歇脚的良木。这群本是缺亲少爱的女孩子,后来有幸遇到了好人被爱圈养了起来,虽然这爱很薄弱,但起码她们不用再四处流窜,而且又被带出大凉山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里。让她们从心灵到肉体与文明有了最熨帖的接触。


我精心挑选好了满满一大袋子衣物,春夏秋冬都囊括在其中。我决定周一上学时把它们带到学校,亲自交给她们当中最大的女孩——米多。她16岁的年龄却被校方安置在五年级,据说只会说方言的她和同伴们除了听不懂都市文明语言外,还因从没接触英语而各自被相应地降级。


布吉雅也不例外,11岁的她,若按六周岁来界定适龄儿童的话,布吉雅应该是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了。然而她现在只能与一群等待成长中的眼泪来灌溉壮大的懵懂小孩们一起学习或做游戏。但不必担心,布吉雅有自己的玩伴和倾诉对象,那个比她年纪还要小两岁,长着一双幽谷里的百合似的大眼睛,幽深得看不到底,偶尔目光里闪现出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谬妄而愤世的光波,她叫阿朵,也被安置在一年级里。因有了阿朵作伴,共同的语言让布吉雅一点都不觉得落寞,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周一我把带来的一包衣物暂时放到了食堂储物间里,准备找个适当的机会送给米多,或者放学后让她到食堂拿走,也或者照食堂厨子说的那样我亲自把衣服送到她们的住处。


因为她们住的地方是我每天必要路经的。每次放学我都能遇到她们。她们八个人穿着统一的校服在五米宽的柏油路上,很遵守右侧通行的交通规则结伴而行。米多像只领头雁,她瘦长的身躯鹤立在她们前面,偶尔她也会返回到她们的中间热切地与她们探讨着什么。布吉雅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后面,她奋力地甩动着胳膊,身体也用力地耸动,可不管怎样也追赶不上阿朵。个子矮矮的阿朵这个时候才不会与布吉雅同行,在学校或许是不得已。她乖张狡黠地一次次躲过布吉雅追赶上的步伐,瞬间消弭在人群里。



每次我骑着摩托车远远的驶来,还没等靠近她们,她们就心灵感应似的依次回头跟我打招呼。布吉雅扭动着身体,总是没等回转头,我就已经擦她身边鸣笛而过。这种场景让我很温暖。我喜欢这些懂得把别人赋予她们的情暖再转嫁到他人身上的女孩子。情暖是有生命的,就像空气,虽然看不到,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它的流动,它的广播。同样我会把这份情暖通过我的微笑再传递给沿途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


真是糟糕,善忘的我直到快接近放学时才想起找米多。待我把手头的一堆教学任务完成,操场教室到处找遍了,也没看到她们。我返回食堂取回那包衣物决定亲自送到她们的住处。


奇怪,一路上我都没有遇见她们,我加快了速度,亟不可待驶往她们的住处。可是拐进了一排民宅区,我迷茫了,她们具体住在哪里我根本都不知道。只好走进一住户家向他们探路。两口子听说了我的意图后很热情,指着前面与他家只隔不到百米远的一个厂房,说,她们一直住在这里。


告谢了夫妻两人,我顺着他们指定的方向走近了一扇半开半掩的蓝色油漆铁门旁,这是一所废弃的私人木材加工厂。透过门缝隙,我能看到空荡的院子最里头有一间敞开门的屋子,屋子里有人影晃动。我贸然推开门,随声喊道,有人吗?


很快她们从那敞开门的屋子里陆续走出来,看到我,米多和布吉雅几个女孩们目光里亮起一道惊喜,半是喜出望外,半是不可思议。唯独阿朵睒着幽深的目光,站在她们中间,脸上漾起一抹淡然自若的神情。


老师怎么来了?米多怯怯地问。


我来给你们送几件衣服,顺便看看你们的住处。说着我已经跟她们走进了屋子。屋子里很凌乱,地中间摆着一张木板搭设的大桌子,桌面上横七竖八摆满了他们的文具和书,四周贴墙摆放着的几张上下铺的铁床上,女孩子们的内衣外衣,短裤长裤随处可见。地上散落着她们废弃的纸张和笔屑,还有不穿的衣裤和其他的东西,垃圾肆横。房间里窗很多,但每扇窗都用破布帘遮挡着,投不进阳光,显得屋子阴暗湿冷。这就是她们的住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一群正需要光暖才能含苞待放的女孩的住处。莫名的让我想起了袁枚的《苔》来。


她们知道了我的来意后都很礼貌地向我表示感谢。


或许看出了我脸上的情绪变化,阿朵忙收拾桌上的自己的学习用具,闪躲着我的目光说,不是每天都这么乱的,我们刚学习来着。她口齿不太清楚,但极其敏感的为大家也是为自己自圆其说。米多和布吉雅她们谁都没动,仍有点放不开,怯怯地站着,机械而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不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这样你们的被褥也不至于返潮。


米多说,已经习惯了,觉得这样挺好。


我们也经常晒被褥。另一个女孩说。


那谁照顾你们?有人给你们做饭吗?


我们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米多说。


你做还是谁做?我惊奇地望着她。


她的脸红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嗯,我做。



你都做什么呢?我留意了屋子一圈,别说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就连做饭需要的食材什么的也没看到。我很纳闷,但看到米多难为情的样子,我也不想深究下去,或许她们有她们的过法,不论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只是她们正在发育长身体阶段,还是女孩子家。


那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人呢?我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俺(安)叔叔不在这边住,他家在开发区,他还要上班,不经常过来。米多说。


我不知道米多说的是俺叔叔还是安叔叔。不过,我心里终于有了底。自然对这位俺(安)叔叔油然而生一抹敬意。不管怎么样,能从大凉山把她们一行8人带出来,安置在这座吃住都消费高的城市,就算他是个富翁,也需要心底的善念做支撑,才能善始善终把这项事业做到底。又何况他在尽心尽力做这件事。这从她们的吃住条件上就能了然在心。


我还想问你们一个问题,我犹豫着,但悲悯心还是驱使着我问下去:你们当中有没有爸妈还在的?


她,布吉雅指着阿朵说。我惊疑地望向阿朵,她抬起头瞪了一眼布吉雅,继续摆弄着桌上的物品。


是吗?你爸爸妈妈都还在?我在证实自己的质疑。后又补了一句,若是这样,你很幸福的,起码有爸爸妈妈可以想念。


她咬住下唇,幽深如潭的双眼里终于揉进一丝柔顺的涟漪,她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但她又嗫喏地小声嘀咕,我恨他们,他们在我很小时就离开我了,他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还活着。


不要恨他们,他们一定也很后悔的。这已经很好了,早晚有一天你们一家会相聚的,相信我。阿朵信任地望着我,眼波有光亮的东西在流转,我终于看到了那泓幽深的潭底。


要告别她们时,我在靠大门口的另一个房间里看到了摆满了一屋子的被褥和衣物。她们告诉我这也是社会上的好心人给她们捐送的。


走出大门口,我一一与她们惜别。望着她们我心里拥趸着百感千味。骑上车,我再次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仍排成一排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没想到这对她们来说,我这是最后的一瞥。


周二午后,我悠闲地穿过走廊时,透过敞亮的窗口,看到米多、布吉雅她们正依次上了一辆银色的面包车,我正疑惑着,看到布吉雅的班任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不时地擦拭着眼角。我疾步地走过去。


布吉雅的班任告诉我,她们离开这里了,去开发区那边上学。收养他们的那位男士,实在负担不起这边的费用。把她们接到自己的身边,让家人帮照顾,这样就省去了这边雇人照顾她们的费用。


她们还需要人照顾吗?我迷惑不解,想起米多说自己照顾自己的难为情的样子。


对呀,这位好心的男士说在这边哪能放心几个女孩子没人照顾,再遇到坏人什么的,很难预料。你没有注意吗?每天中午,都有专人给他们送饭的。布吉雅的老师仍不时地用纸巾轻轻沾着眼角。


哦,我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些。我放下了这个一时语焉不详的问题,安慰她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能理解,别难过了,她们有人照顾,有人关爱,这是我们最欣慰的事。


嗯,这我也知道,就是由不得自己,她说着眼角又有泪水渗出,便不停地用纸巾轻轻地擦。她不好意思的冲我笑了笑,她们跟我待了将近一年,两个孩子都很懂事,虽然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品行都很好,懂得感恩。尤其布吉雅,是个很乐观善良的女孩。只是她们生性过于敏感、要强。


这我知道,为了不想涉及过多我对这些女孩的看法,我说,她们的身世必会影响到她们的性情。在学校每天都能接触到她们,多少有点了解。只是我想说,收养她们的那个男士真的了不起,一般人做不到。


是啊,不图名不图利,从2010年开始就收养她们,默默无闻坚持做下去。他说为这事他差点妻离子散,因为他就是一个上班族,家里需要他负担,哪还有经济能力管她们,可他说她们已经是被遗弃的孤儿,不能再次被遗弃,就算自己苦点也要坚持下去,所以50岁的他看起来很朴实很显老的一个人,穿得很简朴。


说到这里,布吉雅的班任一脸离殇的情绪已荡然无存。我们都在赞誉这位好心人的同时,我脑里又闪现出布吉雅一耸一耸的自信的步态和阿朵极力收拾桌上的物品以及释然后的柔顺眼波,还有米多说她们都能自己照顾自己的羞涩的笑容。


我终于能真切地感佩那位好心男士的心境,他说得很痛心,她们已经被遗弃过。是的,所以她们各自都在极力用言行掩饰自己短缺的一面,只是为了不想再次被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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