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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雨夜

李碧华 当代作家 2021-01-24

凌晨三、四点。雨已下了很久很久,还不肯停,像哭了一宵……一辆的士在微凉的雨夜无目的地驶着,一直没有客人,经济不景,市况很淡,大家不大上街,何况是鬼月?


的士胡乱地在东区逡巡,水拨在寂静中律动,划破了前路。车内车外都一片模糊。司机看表,不觉已五点多了。夏末秋初的早晨,曙光应惺忪照射大地。不过——


“看来今天不会出太阳了。”


在太古城路口转角处,一个女人招手:“的士!的士!”


长发披面的她持一把红色的伞,独个儿等着。伞是折伞,刚才风猛,已向上翻成一个兜,勉强挡着雨。司机一瞧,皱眉,不想搭理。女人半个身子拦在车头,非上不可。


“你想拒载吗?”她板着脸。


司机有点无奈开了门,女人一上车,便把那伞扔掉。他眼角瞅着那废弃的破伞,说:“破伞总比没伞好。”


女人一脸冰冷,完全不与他作眼神接触,所以他没多言。只问:“小姐,到哪儿?”


“赤柱。”声音虚弱。


“赤柱——?”


“监狱。”


他发觉女人有些颤抖。奇怪,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探监吧!他默默开车,往前驶。


不经意地抬眼望望倒后镜——


女人不见了!


他心头一凛,马上转过头去,原来她弯下身子,抹鞋的动作,车子一颠,他马上定一定神,好好把钛。自己吓自己。


空气太冷寂,他问:“小姐,这么早入去?人家还没上班。”


“早些去等,怕误了时间。”她木然。或许自觉语气不好,又道:“这个钟数的士很少,幸好遇上你,刚交更吗?”


“不需要交更。”


她听不清楚:“全天候?不累吗?”


“自己车。”他说:“生意难做,怎么敢休息?没遇上你,便食白果。”


她不答。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着湿发,手势迟缓,目光不知投放何处。的士驶过东区走廊,上了柴湾斜坡,走大潭道,经过坟场……


还没到水坝,女人忽然喊:“慢点,我先搽一下口红。”


司机问:“给你亮灯吧?”


“不用了,搽好了。”她用力把嘴唇一抿,左右一磨,让口红均匀点。小镜子在雨中一闪。


司机见到女人颈部有道疤痕,又开始忐忑不安了。女人道:“我男友用刀割的,这是大动脉,流很多血,几乎没命——我一会儿去探他。”


司机狐惑,打了个寒噤。


女人自顾自说下去,彷佛在开解自己,而不是向陌生人倾诉:“虽然他是我第一个男友,也拍拖四、五年,不过他性格软弱,又不长进,我跟他没有前景,连孩子也打掉。分手后认识了一个开设计公司的男友,我们准备十一月结婚,还买了太古城一层楼——”


司机没有打断她,他知道,只要开始了,她一定会继续把前半生说尽,像停不了的雨……


“他天天在我家和公司楼下等,在街上下跪,央求复合。每天割自己一刀,以示决心改过。我看着他花斑斑的渗血的手脚,很窝囊,竟有点心软。毕竟我们曾有一段甜蜜的时光,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想到他完全负不起家庭责任,我又犹豫了——”


女人有点哽咽,但她没有泪:“他刺激得发疯了,跟踪我,在公园割了我三刀。你看,这一刀最要害。然后他自杀——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因严重伤害他人身体,所以判监。”


司机鼓起勇气:“你——真的没事?”


“你看,刀疤像不像一条蚯蚓?”


“有脚,像蜈蚣。”司机又觉不妥:“说笑吧!千万别介意。”


“我是不是犯贱?”女人问:“我最后还是选他——他可以为失去我而死!这个男人……我是不是好蠢?”


司机眼中有一丝妒忌,还没打算回话,女人道:“你不必答我。”忽然望向窗外:“咦!有人招手截的士。”


“是吗?”司机扭头向左一看,“没有呀!”


“有。”女人又道:“这边是另一家人,有大人有小孩——”


“啊?见不到。怎么会?”


女人说:“别管。直驶。”


司机踏油门,声音有点异样。


“往水坝的路,怎会有客截的士?他们见不到车上有人吗?”


女人正色:“你不要吓我!”


司机试探:“真的见到?”


“你怕?”女人问。


“当然,大家不同类。”司机带着不自然的神色,骇笑,藉此壮胆。


女人神秘地凑近他:“也有另一个可能:他们看不到我——以为是空车。”


“你别乱说!”司机道:”我不信。”


“现在是农历七月,不要嘴硬。”还没说完,女人嚷:“哎!停下来停下来——”


那是一间便利店。


女人道:“对了,我要买些香烟毛巾给他,还有瑞士糖和朱古力……”


“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便利店?”司机迷惘。“新开的吗?”


“下车,我要下车。”


女人冒雨飞跑进店——他想,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债”。既然死不了,便得还债。总是某人欠了某人……


司机叹一口气。


放过她吧。


他把的士驶向不可测的前方。一直驶,漫无目的——又实在有个目的。看谁时运低了,送上门。自己总不能永远漂泊。


他明明记得这里没有便利店。


三年前,女友另结新欢,非要同他分手……


那个下雨的晚上,失落的他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驾着的士,已过了交更时分。他此后也不需要交更。


车子撞向公路旁石壆焚烧。司机受猛力冲击,颈骨折断,不停流血,血尽而亡,才有人发觉。


雨下个不停,血被冲得淡了,渗入整辆废车,融为一体。


变心的女友并没来送他最后一程。听说她搬了家,在东区。


从此他驾车兜着圈。如果你凌晨走过太古城,也许会偶遇。别上这辆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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