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如何谋杀名作家
一提起什么名作家之流,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愤愤不平,甚至包括名作家自己。仇恨名作家,是仇恨名人的一个例子。这并不意味着,一般人对无名作家就没有仇恨,只是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无名作家是谁,要恨也无从恨起。结果,只剩下站在亮里的那些人物,几乎不要瞄准,就可以打中。这,乃是名作家的危机了。怪不得英文把攀龙附凤叫作“猎狮子”。攀之附之,不受攀附,乃逐而猎之。动作不同,动机则一。不过名作家之为物,是再脆弱也不过的,就算他是所谓的狮子,也不过是一只纸糊的蹩脚狮子罢了。这种狮子,尽管毛发俨然,也会不打自倒,连吼都不吼一声。就算要打,也不必真用猎枪。事实上,要谋杀一位名作家,比什么都容易。法律对于谋杀名作家——那就是说,只要你做得天衣无缝——并无明文禁止;就是有,也不会比禁猎区的禁令更严格执行。何况对于名作家的敌意,可说是人同此心,只要你愿意,立刻可以找到千百个同志,不,同谋。在这件事上,社会永远是同情谋杀者的。据我所知,至少有下面这几种人,愿意和你合作。
第一是编辑。所谓编辑,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是法定的猎狮人。他最嗜食的一道菜,是狮子脑髓。最有力的一件武器,是“截稿日期”。亮出这件兵器,没有一头狮子不魂飞魄散的。名作家的任何借口,什么灵感、直觉、情绪、健康、艺术良心,等等,一旦面临这件铁的事实,立刻显得幼稚可笑,提都别提。“截稿日期”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一样,对文坛上的一切妖怪,都有点镇邪的作用。任何编辑念起这道咒来,立刻威风凛凛,俨然道士,或者像位驯兽师。这武器尚有一些附件,可以增加它的杀伤力。“截稿日期”既定,还可以三日一个电话,五日一封限时信,搞得他神魂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定时炸弹。因为闻电话铃而心不惊,见限时红条而眼不跳的高士,毕竟是少数。如果采菊尚未盈握,忽然夫人从窗内大声说:“《作品》编辑又来电话了!”即使你是陶渊明,恐怕也无心欣赏南山了吧。
蹩脚狮子既然这么听话,饲料当然可以从简。别的物价可以比高,唯独几个刊物的稿价可以比低。征稿启事上可以说:“每千字自三十元至五十元。”事实上呢,每个作者都给五十元,使他们油然而生“比下有余”之情,甚至感激涕零。事实上,这不过是把文化乞丐的饭碗分成九等罢了。最后,稿费单终于来了。握在手里,又像“脑浆外流”的赎券,又像一张灵魂的当票,连一只猫都喂不饱,何况一头狮子?问题是猫有九条命,而狮子只有一条。有了编辑参加谋杀团的秘密组织,那条命真是危在旦夕了。
实际上,编辑的罪名是冤枉的,因为他充其量只是一名从犯,真正的主犯是他的老板:报纸、期刊、丛书和书店的老板。这些人大半生就文化慈善家的风度,手中一幅文化远景的大地图,把屠狮的匕首裹得密不透风。在“图穷匕首见”之前,他阔谈中国文化前途的语气和眉宇间那一股先忧后乐,舍身喂虎,不,舍身喂狮的神情,令人不能不相信他就是文化界的救世主。光听他的庞大计划,连联合国的教科文组织都显得寒酸,其周到的程度,似乎连你的身后事都已经有人料理了。不过,说大话的人照例用小钱。一旦谈到版税或版权费,他的文章就会急转直下,说什么看在中国文化的整个前途上,只好暂时让你委屈一下。好像你不点头,他的事业就将功亏一篑,而你一点头,中国文化就立刻开花结果。事实上,他的“暂时”就是“永久”。这类文化术语,必须事先研究清楚,才能避免严重的误会。等到版权一脱手,原来的作者就像是亲生母亲,只能眼睁睁看养母虐待她的孩子;又像是离了婚的妻子,眼看孩子被强横的丈夫夺去。有一次,刚卖了三十万字巨著的一位名作家,对我泫然说:“算是领了一笔赡养费!以后是否按时支付,只有天晓得了!”
不过,离了婚的“前妻”,据说大半命硬,一时是克不死的。可是我们大可放心,因为“名作家谋杀团”的人才济济,不久他们会打出第三张王牌:文艺运动家。这一类人自己爱好户外运动,尤其是团体游戏,例如捉迷藏等,所以无论是否同好,都爱邀来同乐。既然这种团体游戏叫作文艺运动,独缺作家,总是不太妥当。所以在这种同乐会上,居然也有作家的节目,也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如果说编辑和老板意在“猎狮”,则运动家的兴趣只在“戏狮”。在这种情形下,运动家真有点驯兽师甚至马戏班主的气概。在这种意义上,他手中最威严的鞭子,是“开会通知”。这条鞭影横在文坛上空,哪一头狮子不畏惧几分?信封左上角赫然八个大字:“开会通知,提前拆阅。”明知凶多吉少,内容恐怖,但除非你是魏晋人物,谁敢不立刻放下手中的要事,真的提前拆阅?开会的前几天,已经觉得有一片阴影向你伸来。健忘型的天才,每天吃过早饭,更不敢不将大小通知抽出来详读一遍,企图记住前前后后的日期。到了开会那天,他果然按时赴会。“我不去会场,谁去会场?”那种情操,真有点从容赴义的意味。到了会场,主席照例宣布,今天的同乐会节目,和上次的完全一样,和下次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仍旧是“捉缪斯”。结果当然是白捉一场。如果缪斯有一个地方绝对不去,那就是开会的地方;如果缪斯有一种男人绝对不嫁,那就是开会的男人。
另一种运动家是文艺社团的主持人。他的任务是叫狮子表演,也就是舞狮子的意思。只要能驱出一头狮子,只要那狮子须鬣蓬葆,也就够了,谁管它是真狮子还是“纨绔狮子”呢?把诗人介绍成小说家,把他的一本译书介绍成创作,是这类空心运动家的典型开场白。经过这么一番“创造的介绍”之后,即使是一头重磅的实心狮子,也会变成空心狮子了。而无论是空心狮子还是实心狮子,上了讲台,谁能立在那里不吼呢?所以,吼吧狮子,舞吧狮子。问题是,吼什么呢?吼旷野的寂寞,丛林的幽深?还是动物园的委屈,马戏班的痛苦?那未免太煞风景。说得太深,容易“狮心自用”,使台下人面面茫然。说得太浅,迁就了台下的“低眉人士”,会使“高眉人士”失望,而自己也觉得不像狮话。事实上,台下人还是赶来看狮子的多,只要台上人能像米高梅的片头那样吼上两声,已够他们以后的谈资。
除非是表现欲特别强,可以说很少名作家愿意以口代笔,登台演讲的。见面不如闻名,开口不如闭口,这种例子太多太多。实际上,一位作家的全部菁华,已经收在他的作品之中。他的出版品不但是他的创作,也是他不落言筌的理论。可是文艺运动家是不会放过他的,于是任稿纸变为荒田,名作家席不暇暖,整天在会议室、讲台、电台之间奔走,招之即来,像文坛上的一辆计程车,任何人都可以搭乘,任何人都不必付钱。在一个叫钱作“阿堵物”的文明古国,看戏要买票,饮酒要付账,只有听演讲永远是免费。这当然是一件雅事,表示文化无价,只是一个月要登台几次的枵腹狮子受尽了雅罪。一人受罪,众人风雅,倒也罢了,有时连车费都要自付。所谓“狮子大开口”,真是冤枉好人,因为真的狮子启齿为难,遑论大开其口?美国当代诗人罗威尔演讲一次,少则二百五十元,多则千金。这样的待遇,对于我们的这些空心狮子、蹩脚狮子、免费狮子、自备便当狮子,只能聊充神话,听听罢了。
可是狮子的危机尚不止此,因为在听众之外,尚有为数更多的读者。那么多的读者之中,只要有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喜欢写信给作家。则作家写作的时间,只好用来写信了。据说胡适晚年,连小学生问琐事的信,也要一一详复。在某方面说来,这种精神当然是伟大的,但对于写作的生命,不能不说是纯然的浪费。一个人如果不想竞选议员,或者赢得“最佳人缘奖”,则他应该尽量节省邮票。王尔德有一次对韩黎说:“我知道有好些人,满怀光明的远景来到伦敦,但是几个月后就整个崩溃了,因为他们有回信的习惯。”回信诚然是一个坏习惯,但是它像吸烟一样,也不是容易戒绝的。一封未回的信,等于暗中一只向你控诉的手指,会令人神经紧张,心脏衰弱。如果你朦朦胧胧意识到暗中经常有几十只这样的食指,指向你的背心,则你的不安,就像几十枚炸弹在你身边着地,而竟然都没有爆炸一样。这时,除非你天生是王尔德,或是连小便也可以忍住不起床的嵇康,没有人能憋住气不回信的。所以,愿意参加“名作家谋杀团”的读者,尽管写信好了:回信,可以剥夺他的时间,不回信,可以鞭笞他的良心,无论如何,对于谋杀名作家,总是有贡献的。
如果编辑、老板、运动家等对名作家进行的谋杀计划是合法的,则海盗的公然横行,应该是违法的了。可是我们的法律对于后者是宽恕的,宽恕到近乎默许的程度。如果偷书无罪,谓之雅贼,则盗印当然也无罪,可以谓之雅盗,因为只要与文化有关,就可以赢得雅名。于是我们这“金银岛”,成了海盗的安乐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除了整部书的盗印之外,免费的转载,不得同意的选列、自由的引录、厚颜的窃据等,都是海盗们活动的节目。至于一篇作品可以任意播送,一首诗可以任意谱曲,一部小说可以任意编剧,一篇译文可以任意删去原作者的名字,等等,足以证明海盗的活动范围,并不限于下流社会。有了这么一支强大的援兵,“名作家谋杀团”的声势自然惊人。
可是谋杀团中最危险的分子,仍是那些职业凶手。他们的学名叫作“批评家”,那当然是很神气的一种头衔。批评家和作家之间的宿仇,可以追溯到公元以前,其间荣辱互见,可是一直到现在,谁也没有把对方杀死。事实上,没有批评家,作家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快乐些;批评家虽然扬言要置作家于死地,但是一旦作家灭了种,批评家的假想敌不再存在,就会面临失业的困境。所以作家一方面是他名义上的敌人,另一方面又是他实际上的恩人。难怪他恨得更深。在西方,批评家一词源出希腊文的“法官”。但在中文里,“批评”从“手”从“言”,潜意识里,似乎鼓励批评家动口复动手。怪不得我们目前的批评,很有一点“战斗文艺”的精神。也怪不得,只要在名作家之中找到一个嫌疑犯,所有批评家立刻呼啸而至,不审不问,不用证人,就可以将他高高悬在吊人树上。这种三K党的私刑作风,和“法官”的原意,正好相反。
编辑,老板,运动家,读者,海盗,批评家,动员了这么多刺客,这么多狂热的谋杀专家,使用了这么多武器,这么多的谋杀方式,在整个文明社会的合作之下,庞大的“名作家谋杀团”已经工作了好几十年。成绩是可观的。因为名作家,生活在死亡阴影里的那头空心狮子,蹩脚狮子,七折八扣甚至免费照相的狮子,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看狮子就要死去,不禁暗暗为文学的前途庆幸。不过同时我似乎又有一个疑问:狮子断气的时候,是否也就是“名作家谋杀团”解散之日?因为到那时候,编辑向谁去催稿,老板向谁去杀价,运动家赶谁去运动,读者向谁去冷战,海盗向谁去打劫,批评家对谁用私刑?到那时,埋葬在作家公墓里的,恐怕不仅是该死的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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