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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 : 恶 梦

李根寿 当代作家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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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鹏翔知道已是后半夜了,因为院门吱扭的一开,又吱扭的一关,这是母亲从麻将场上回来了。


此时,单鹏翔的思绪正定格在“后门事件”上。


过了五一节,老师要求学生们都要在家里午休。可同学们很少午休的,吃了午饭就陆续来到学校。有的趴在桌子上装睡,有的写作业,更多的是凑在一起谈网络游戏或歌星影星。单鹏翔把书包背回去,在家写作业,快响预备铃了,才往学校走。五分钟的路程,他走得很从容。单鹏翔不想早到学校,教室里总有他不想看不想听的人和事。


单鹏翔换上了唯一的短袖白衬衫。来之前,他用清水洗了洗脸,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白净面皮大眼睛皱着浓眉的少年。


六年级教室的前后门经常都开着,班主任说是为了便于地震或火灾时同学们的逃生。从东边走过来,先经过后门。六年级的学生上课下课大多都出入后门。


走到后门跟前,门开了少半扇,教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单鹏翔推门进去——哗啦一声,一塑料盆的脏水连盆带水砸到他的头上!随之,教室里爆发出各种各样怪异的笑声叫声口哨声。单鹏翔的衬衫、裤子、运动鞋,从头到脚湿了个透,书包里的书也难以幸免,几根破墩布的布条耷拉在他的头上。单鹏翔由惊恐到羞愧继而转为怒火满胸。教室里那么多幸灾乐祸的笑脸让他如同看见庙里的凶神恶煞。他不敢发作。他原地站了有三四分钟,选择了报告老师。


班主任第二节的课。


单鹏翔让湿衣服暖了一节课。


第二节上课好长一阵子,班主任梅老师才想起这档事来。她只是沉着脸扫视了全班,打问是谁干的。见没有人吭声,梅老师警告“下不为例”,就继续讲她的课。


单鹏翔傍黑回到家,母亲早就做好了饭闷在锅里,急于吃了饭好去麻将场占位子的。一看见鹏翔的衣服脏兮兮的,母亲就数落他“不知道心疼人,光给我找活”。鹏翔没有学说在学校的遭遇,以免母亲再骂他一个“窝囊废”。


单鹏翔的功课在班里属中上等,语文尤为出色。但因为他的懦弱,并不招老师们的喜欢。班上坐后排的几个男生捏准了他的脾性,几乎每天都有人让他给代写作业。单鹏翔当然不愿意,但他不敢得罪他们,更不敢报告老师。他自我安慰:坐着也是坐着,不就是多写几遍嘛。因为不情愿,他就报复般地把字写得东倒西歪,甚至故意丢下一段两行。谁知他的做法正好称了那些人的心愿:写的乱,正好是我的风格!老师们看作业,一瞅是那几个祖宗的本子,头疼得要命,谁肯细细地批阅?打个红勾或者写个“阅”字了事。
 

单鹏翔仰躺着,泪水几乎要流到耳朵眼里。
 

还是在去年六一前夕,学校要举办“迎六一文艺联欢会”。梅老师找到单鹏翔,让他跟一个女生共同朗诵。本来性格腼腆的他就不愿意,再加上那个女孩子正是同学们暗地里称作是他“媳妇”的。所以,他不答应。梅老师说:你的“扮相”好,课文背诵得快,为了班上的荣誉,你不愿意咋行?演出那一天,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不怀好意的嬉皮笑脸,他知道背后也少不了指指戳戳。台词是早就背熟练了的,他也想大大方方地演出,但一站到台上,一看到本班队伍里的骚动,一想到几个坏蛋的挤眉弄眼,脑子里立刻乱作一团。几处说错,几次卡壳。倒是那女生表现得很出色,替他朗诵出来,替他裹角解围。


演出过后,梅老师见了他就皱眉头。


单鹏翔文弱,别说翻跟头攀杠子,连打三角弹玻璃球都不热衷。上一二年级时,他一下课就找女孩子们玩。女孩子们跳皮筋,他就甘愿绷起皮筋做“支桩”。要是女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他就蹲在一边,两手支着脑袋看;人家邀他参加进来,他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进入四五年级,男同学里有人开始说他的闲话,说他是“娘娘腔”,说他专往女生群里钻。


那次演出过后,有一天,他一走进教室,立刻引起全体男生的哄笑。他纳闷之余,猛然看见黑板上画着一男一女亲嘴的头像,旁边写着一行字:“单,单,小花旦”。而班上他是唯一姓单的。那天,恰好轮到他值日擦黑板,他也想治一治侮辱他的人,就故意不去擦,好让老师看到,为他做主。正好是梅老师的课。梅老师拿起粉笔刚要板书,看见漫画和配文,不易察觉地睨了他一眼,没有训斥书画者,却大声问道:“该着谁擦黑板?”单鹏翔站起来。“擦掉!”梅老师大声命令。单鹏翔故意用力地大幅度地挥动着黑板擦,三五下完事,把书画明显地留在黑板上,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愤懑加羞惭,让他气塞咽喉,而他咬牙强忍住泪水。梅老师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借题发挥,说了一大通“值日生要负责”的话,对书画者只是“严重警告”而已。


“书画事件”和“后门事件”的制造者,单鹏翔和梅老师以及全班同学都知道是谁。无外乎村里旧塑料加工厂厂长、砖窑窑主、小卖部老板和半挂卡车司机的公子哥儿。过教师节,几家都给老师们送来过慰问品。听说,梅老师的大儿子结婚,几家都被请去喝了喜酒的。


单鹏翔回到家里,怯怯地向父亲提出要转学。父亲一听就火了:“转学?好好的为啥要转学?”单鹏翔好半天才说:“他们老欺负我……”父亲又说:“转到哪儿?最近的陈庄也有五里地。家里的那辆自行车让你霸住不算,中午饭哩?”“我带个馒头就行了。”


母亲在一旁皱着眉头说:“一个男孩子家,你长得也不矬,为啥别人老是欺负你?你就不敢动手?咱这一转学,正好让人家说咱软弱可欺,遇到事绕着走。再说,你一个人上下学,别人能放心?”


单鹏翔还想说什么,母亲打断他:“别废话了,不转!”


邻家的一声鸡叫,让单鹏翔的思绪暂时回来。单鹏翔很知道心疼父亲——气管炎老是犯,瘦得穿哪一件衣服都显得肥肥大大。自己也是独生子,可实在是没法跟别人家的孩子比。单鹏翔知道家里过得紧,从来不跟爹娘要吃的要穿的。母亲倒是会保养自己,地里的活不闻不问,十点钟起床,草草地吃了中饭,忙着去打麻将,晚上也要打到半夜。母亲比父亲小三岁,父亲就事事让着母亲。父亲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息事宁人是他不变的处世哲学。


前一阵子,一个星期三的大课间,单鹏翔忙着赶上节的数学作业,忽然,后腰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他扭回身一看,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卡车司机的儿子大块头王志正坐在他后面的桌子上,顶住他腰的是王志的让汗渍浸透了的运动鞋,一股酸臭味直顶鼻子。单鹏翔转过身来想不理他,而“运动鞋”却加大了顶的力度。单鹏翔站起来,把书合上,想往外走。另一个卡车司机的儿子绰号叫“蛤蟆”的王勇,歪歪咧咧地走过来,斜着身子堵住出口。


“听说你小子在‘老梅’面前告我们的状?”王勇低声说。


“没、没有……”单鹏翔一头懵。


“没有?那我们往刘晓芳书包里放虫子,‘老梅’咋知道了?”王勇往他跟前趁。


“我怎么会知道?”单鹏翔往后退,王志把两只脚搭在他的桌子上,成了两道栏杆。


“那天只有你在教室里,不是你是谁?”王勇逼到他跟前。


“我、我真、真没有……”


“别说啦!听说你娘打麻将给你赢了不少钱,匀给老子两个花花,销财免灾!”蛤蟆王勇咬着牙说。


王志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


上课铃响起来。王勇狠狠地说:“傍黑下学,‘郑家旮旯’见!”


一天里,单鹏翔总是胆战心惊。听到王勇他们大声说话,他都吓得打哆嗦。每一节课,他都是泥塑木雕般地坐着,老师讲什么都不知道。数学课上提问到他,两次点名,他才恍恍惚惚站起来,一个字也回答不出。下了课,不敢去解手,憋到上课铃响了,不可能再有人去厕所了,他才赶紧跑着去。因为迟到,还听了梅老师的冷言冷语。



王勇说的“郑家旮旯”是单鹏翔上下学经常走的一条胡同的拐弯处。傍晚下了学,单鹏翔看见王勇和王志都在操场上打篮球,赶紧收拾了书包回家。他是跑着回去的,沉重的书包在他背后左右晃荡。他边跑边往后看,一个砖头差一点把他绊倒。他绕了个大弯,没有经过“郑家旮旯”。


第二天,单鹏翔不敢去上学,扯谎说头晕。


下一个星期一,单鹏翔去上学了。他实在是不愿意迈进学校的门槛。想到“二王”的凶恶,想到平日里的遭遇,对学校的畏惧感厌恶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二王”并没有再骚扰他。王勇见了他只是坏坏的笑,王志几乎没拿正眼看过他。“莫非是班主任得到消息制止他们了?”单鹏翔一苦笑,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幻想。


单鹏翔不敢掉以轻心,依然不敢走“郑家旮旯”。他甚至谎称要交“复习资料费”,向父亲讨了三十元钱,以备“二王”索要。


半个多月过去了,相安无事。单鹏翔又恢复了走“郑家旮旯”,但他依然警惕地观察“二王”的动向,务必要先他们走出校门。


昨天下午,单鹏翔的心情出奇的好,因为他所在的实验小组在实验课上得到了科学老师的夸奖,而他正是搞实验的主要操作员。下学了,他习惯性地瞅见“二王”正在打球,就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了一盒水彩笔,打算参加“美术作品赛”,他可是“色彩写生”高手。单鹏翔边走边看印有“喜羊羊”图案的水彩笔盒,抽出一支桃红的,想象着要画一幅彩霞满天的《乡村夕照图》。


“站住别动!”一个不大的声音在“郑家旮旯”的拐弯处响起。


单鹏翔仿佛听到一声炸雷,心扑通扑通急跳,似乎要跳出来!


“二王”正站在前面,蛤蟆王勇拿着半截凳子腿,王志两手插着腰。


单鹏翔扭身就往回跑,“梆”的一声,凳子腿砸在他的右腿上。一个趔趄,仰面躺在地上,水彩笔盒甩出去老远,有几支甩了出来。


王勇踩住他的肚子,王志蹲下来朝他脸上啪啪打了两巴掌。


“掏出钱来!”王勇的声音嘶哑而威严。


单鹏翔没动。王志又是两巴掌,单鹏翔的鼻子流出血来。


“掏不掏?”王勇的脚在他的肚子上使劲一碾。


单鹏翔哆哆嗦嗦掏出了那三十元。


“嗬!穷小子可真抠!”王勇把钱掖到裤兜里,“这不算完!可以告诉你爹你娘和老梅!”王勇把脚从单鹏翔的肚子上撤下来,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单鹏翔瘸着腿带着一脸血回到了家。父亲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单鹏翔闭口不答。父亲气得转着圈地找东西,抡了抡铁锹,扔到一边,褪下鞋来,用鞋底子朝单鹏翔的屁股上打了几十下。母亲在一旁嗑瓜子,只说了一句:“缺挨打!光知道给大人惹气!”


打了儿子,父亲便一手叉腰一手扶着墙喘气。确实气不过,老父亲拉上儿子找到班主任梅老师,要给儿子讨个说法。梅老师让单鹏翔说出到底是跟谁打了架,单鹏翔只是哭,死活不说话。梅老师很不耐烦,撇开单鹏翔,对他的老父亲说:“你确定你儿子是跟我们班上的学生打了架?你确定就不是跟社会上的人打了架?再者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打架也不怨一个。”


父亲瞪着眼追问单鹏翔:“你说呀!说出是谁,他能把你给吃了?”


单鹏翔一任泪流,只字不说。


父亲又要打,梅老师赶紧拦住:“在这儿打,这叫什么话?”


回到家里,单鹏翔提出要退学,又挨了父亲一顿鞋底子。单鹏翔站着不动,不求饶。他浑身抖成一团,仰着脸,任凭泪水往下流。父亲打一鞋底,问:“还说退学不?”单鹏翔哭着回答:“退学。”父亲又打一鞋底,又问:“还退不退?”单鹏翔依然回答:“退!退!”父亲一阵猛打,打得单鹏翔摇摇晃晃,前栽后仰,仿佛寒风中的一棵将要被吹折的小树。父亲终于没了力气,把鞋往旁边一丢,一屁股坐下来,朝自己脸上咣咣打两个耳光,像个老娘们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邻家的公鸡叫第二遍了,窗外已有了惨白的曙色。单鹏翔翻一个身,脸觉出了冰凉,他知道这是一夜的泪水浸湿了枕头。这一翻身,浑身疼得他龇牙咧嘴。屁股更是火烧火燎,肿胀得硬梆梆的。


父亲敲了敲窗玻璃:“我给你说鹏翔。咱家往上数,祖祖辈辈没本事,没能耐。到了你这儿,实指望你能考个大学,有点出息,给咱单家积点德。谁承想——唉!我给你说鹏翔。学,咱不退。你就是熬,也得熬个初中毕业!饭在锅里闷着,我上地里去了。”


熬到初中毕业?我的天!还得四年!四年呀!还要跟恶魔们在一起熬四年,单鹏翔的头嗡的一声好像要炸开。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闪现着受屈蒙辱的画面:脏水兜头浇下来,亲嘴漫画和文字,指指戳戳与“娘娘腔”,梅老师的冷言冷语,二王的逼迫与毒打,抄不完的作业……


单鹏翔不哭了,脸上的泪水已干,脸紧绷绷的。


单鹏翔硬撑着下了床,斜坐在床沿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个小学生睡在上铺,让红领巾给勒死了。他瞪着眼,望着窗外的曙光,一直望着,直到邻家的公鸡叫了第三遍。


单鹏翔解下腰带,裤子一下子褪到了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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