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敏 :母亲的遗物
再贫穷的女人,恐怕也有一两件细软,母亲的细软是一枚黄金戒指。
我的老家山东招远盛产黄金,为此便有家乡的人,带着各种黄金饰品来售卖,父亲毫不犹豫地为母亲选了一枚个头最大、椭圆形戒面上,刻着两朵小花的戒指买了下来,那时母亲半身不遂,行动受限的她每天坐在床上,时常用拇指将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捻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的看着戒指微笑,阳光下母亲柔和的面容透着淡淡的满足感。
收拾母亲遗物时,和戒指一起收藏在我首饰盒里的,还有一枚母亲身体好的时候,经常戴在手上的一枚顶针。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给哥哥姐姐每人分得相等数量的钱,给我的则是戴在母亲手上的这枚戒指,哥姐们将钱都返还给父亲,只有我真实的得到了母亲的遗物,这枚带着母亲的体温、戴在母亲手上三年的戒指。
母亲中等身材、椭圆脸、深眼窝、皮肤细腻白皙,只是一双粗而结实的手和她姣好的面容极不相称, 母亲用这双手抱大了我们姊妹八个孩子,家里的铺盖被褥、孩子身上的衣裤、手套、书包,甚至一条小裤衩都是母亲戴着这枚顶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我记得小时候,冬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开始忙乎一家人的早饭,那时候住平房早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我每天也跟母亲一起起床,揣着小手得得瑟瑟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一边点炉子生火做饭一边埋怨我说:有福不会享和没福是一样。在母亲的眼中,在暖暖乎乎的被窝里睡个懒觉就是最大的幸福。可自从有了我们这一帮孩子后,母亲从没有睡过一个懒觉,起早贪黑地忙碌是母亲的日常状态。
1968年,当时在重点中学读高中的哥哥和读初中的两个姐姐要上山下乡,父亲错划为“右派”被专政,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一帮孩子支撑着这个家。还要给孩子准备去农村插队的行李,三套被褥棉衣棉裤都要翻新。
每天吃完早饭,妈妈就开始忙碌,将洗干净的被面铺在大通铺一样的床上,将旧棉絮小心翼翼的铺在被面上,然后用手轻轻的按压,试着感受哪个地方的棉花少,再将零散的棉花撕薄垫在上面,直到整床被子的棉花厚度均匀,再将被里铺在絮好的棉花上。这时,母亲会拿出针线盒,从盒子的底部翻出这枚有点发黑的顶针,熟练地套在右手中指上,拿出一根缝被的粗针递给我说:来,把针给我纫上。然后母亲弓着腰坐在被子上,掖好被子的边和四角,将针鼻顶在顶针面上的小眼里,将针穿过厚厚的棉絮,连着二、三次,然后坐直身体伸开双臂,像收鱼网一般慢慢将线从棉絮里拉出来,被子的四边针脚要缝的密实,拉快了,线不是断就是打结反而耽误时间,最后再将被子的中间横竖纳几行,一条被子从早做到晚,如果中间在捎带着干点别的活,就要两天的时间,三个孩子的行头,母亲日夜兼程地忙乎了一个来月。
每次做完针线活,妈妈就会趴在松软的被子上,跟我说:来,给妈捶捶背。这时的我轮开小拳头,捣蒜似地在妈妈的背上一顿乱捶,一会儿就没耐心烦地跑开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哥姐们走后,每到傍晚做饭的空隙,母亲总是对着窗外默默流泪,母亲46岁生我,68年我四岁多,刚记事的我看母亲流泪也跟着母亲流泪。
母亲将旧衣服洗干净撕成片铺在桌子上,在布片上抹上用面熬成的浆糊,晾干一层抹一层,晾干后的布片,俗称:疙巴。挺实的能靠墙站立,用做鞋底,再将纸鞋样铺在黑趟绒布和“疙巴”上,画出鞋面和鞋底的样式用剪子绞下来,在绞好的鞋面里絮上一层棉花,镶上里子用黑色寸带包上边,前期工作准备就绪。这时母亲开始捻麻绳,先将一团乱麻捋直,再将捋直的麻一根压着一根缠绕在“拨落锤”(一种用木头旋出来的两头粗中间细,直径三四厘米左右、长度半尺长的浑圆木棒,中间镶嵌一根带钩的粗铁丝)的铁钩上旋转,半天的功夫,捻出一大团粗细均匀的细麻绳。这时,母亲戴上老花镜,翻出那枚黝黑发亮的顶针戴在右手中指上,左手拿着绞好的鞋底,右手拿着锥子和纫了麻绳的粗针开始纳,三层疙巴落成的鞋底,又厚又硬,锥子要在上面来回钻才能穿透,顺着拔出锥子的眼,将麻绳穿过去,缠在手上勒紧,锥子涩的时候,母亲就在花白的头发里来回荡几下,纳到最后没有力气了,就用胳膊肘顶着膝盖,一双鞋底纳的密密实实,最后将鞋面和鞋底缝合在一起,粘上胶底,打上扣眼,按上扣鼻,一双柔软舒适、保暖透气的千层底棉鞋就做好了。 我高中去外地读书那年,母亲六十二岁,生活条件有所改善,衣服鞋子都买现成的,在我临走之前,母亲还是执意给我赶制了一双黑色趟绒棉鞋。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母亲将爱一针一线纳进我的棉鞋,温暖了我整个高中的冬天。
一大家子一帮孩子,指着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家,生活常常是捉襟见肘,虽然如此,我们却因有一个精打细算心灵手巧的母亲,男孩干净利落、女孩漂亮整洁,外人一点也看不出家里的窘境。
这枚跟随了母亲大半生的顶针,已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缝纫工具,它千丝万缕穿起了我对母亲无尽的思念,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基本上不做针线活,只有在我缝被子的时候偶尔拿出来用一下,更多的时候,它就像一枚珍贵的首饰,珍藏在我的首饰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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