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主大战民宿
文 | 蔡家欣
编辑 | 冯翊
吴文丽站在小区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往广场中心瞟了一眼,看着十来个孩童嬉闹和喊叫,笑了。入住小区八年,除了上下班,她下楼散步的次数屈指可数,“人太杂了,平时都不敢下楼”。
她住在位于成都市保和街道胜利社区的“漫岭云天”小区。楼房2008年开盘售卖,2010年入住。同年,距小区仅800米远的成都东站竣工投用,客流量催生了周边的住宿行业,吴文丽的小区首当其冲:小区居民共有612户,其中登记在册的民宿达73户。
陌生的租客在小区内来来往往,造成了一些安全事故。吴文丽等业主试图将民宿赶出去,双方爆发剧烈冲突,对抗持续了8年。
吴文丽等人称民宿为“非法旅馆”,民宿老板则定义为“短租房”。各执一词。社区、派出所等单位提出由业主投票表决:小区内要不要保留民宿。
投票从8月20号开始,持续15天。下班后,吴文丽回家取来房屋所有权证,来到小区广场西南角的投票处,逐字对照,依次在表决票上填上名字、电话、建筑面积、房屋编号等信息。看到“是否同意在本小区内经营住宿服务”时,她皱了皱眉,一笔一划写下“不同意”。
很多民宿老板说,“这个投票是不合法的,根本没有效”。
四川元绪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高金林认为,投票是否合法,难以确定,因为法律并未明确界定“城市民宿”的性质,是“旅馆”还是“短期租赁”亦难以界定。
漫长的对抗中,业主恐慌维权之路被随时斩断;民宿老板不知闭门噩梦何时降临;因为法律空白,有关部门的执法摇摆不定。半个多月来,吴文丽既茫然又感到震撼,“作为当事者,看到方方面面、各个环节都在踢皮球,压力很大。”这场对抗何时结束,似乎遥遥无期。
小区业主正在填写表决票。蔡家欣 摄
投票
“漫岭云天”小区仅两幢住宅楼,朝邛崃山路呈“门”字形围合而成,三面环墙,空气阻滞,入夜后仍热气逼人。每天下午6点,业委会主任陈明华都会出现在小区投票点,“晚饭来不及吃。”她是投票的组织人之一,要保证每一张表决票的规范和真实性。她一张张翻着业主们填好的表决票,指着纸上的信息和手印说,“都是真实的,没有作假的”。
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
投票是片区民警提议的。八年来,业主与社区、派出所交涉要求取缔民宿,屡屡碰壁。8月13日晚,社区、街道和派出所联合主持了一场“业主与家庭日租房经营者协调会”。后窗获得的一份现场录音中,片区民警提出投票表决:“民宿已经既成事实,若要取缔,需要每个业主签字,尊重大家的意愿”。条件是,同意取缔的户数、面积数均要超过一半。
但吴文丽从一开始就不认可这个做法,“他们(民宿)是违法的,怎么能让合法的来投票(决定),这就等于变相承认他们的合法”。高金林也认为,首先要做的是,鉴定民宿合法与否,“如果不合法,就不需要表决。”
尚存争议的投票,为事件走向埋下失败的伏线。
投票会议后的第二天,派出所与区房管科先后找到陈明华,要求按照业委会选举流程,先在小区内贴出表决公告,公示15天后再进行投票签字。随后,《成都商报》用一个半版面报道了“漫岭云天”小区业主与民宿主冲突的事,吴文丽觉得“看到了点生机”,小区名号一度“响了”,民宿老板虽然照样做生意,但会在平台上将小区名字抹掉。
吴文丽等几名业主只想快点解决,他们担心如果等15天后再投票,会没人关注,事情又不了了之。
8月19日,小区业委会发布《关于是否同意经营住宿服务表决的公告》(下称《公告》),提出20日开始进行签字投票——比法定投票日提前了14天。4天下来,超过130户的居民签署了表决票,陈明华说,“只有同意票,没有反对票”。
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反对者。他们身份特殊,兼着业主与民宿老板的双重身份。他们是业主的“目标靶子”,也是有投票权的人。
“我们不投,那个(投票)本身就不符合程序”,民宿老板代表刘伟大手一挥。
民宿老板刘伟在小区公布栏内看到了公告,看到第三段写着“一位合法维权的业主被非法旅馆经营者打伤”,他认定这是在“抹黑”:派出所已证明被控打人者系无辜。
回家打开电脑,刘伟在键盘上敲出《关于漫岭云天小区内公示内容不符书面申诉》。申诉不到100字,内容仅占A4纸的1/4,余下的空白签上了不同笔迹的名字,落款:“漫岭云天全体短租房业主”。第二天一早,他赶往保和派出所、街道社建科和社区,提交了联名申诉书。
这封有着52个签名的申诉书很快奏效了。当天中午,正在上班的吴文丽接到陈明华的电话,被告知,社区治保主任要求业委会撤掉公告和取消投票,理由是“流程和内容不符”。
陈明华在业主群发出《签字事宜暂时取消》的通知,群内“一下就炸锅了”,业主们愤愤不平:“没有法律要求取缔非法小旅馆需要签字,没有规定说要多少天才签字”。吴文丽很坚定,“既然做了,就只能继续,让上面的(领导)看到。”
业主“违规”的操作使得投票行为被否认。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刘伟,由于程序不合规,投票结果不会被受理。多个民宿老板说,“他们爱咋闹咋闹”,“反正这个结果我是不会认的”。
这场较量中,与其说是业主“违规”改变程序,不如说是法律的空白让“表决”丧失权威性。
目前,并没有相关法律支持街道等基层单位认定和取缔民宿。据媒体公开报道,四川、重庆、武汉、昆明等地均发生过民宿老板与小区业主冲突事件。处理结果大不相同,有被彻底取缔的,也有依然存留的,多数以相关机构“建议业主提起诉讼”方式告终。
高金林说,投票不具任何强制执行的效力,业主也不能以暴制暴,“票基本上没有用,只能表明一个态度”。
业委会投票表决公告和民宿老板申诉书。蔡家欣 摄
博弈八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区内虫叫声起伏。一个穿着碎花裙的民宿女老板穿过广场中心,脚步匆匆,脑袋低垂,身后跟着四、五个拖着行李箱的青年男子,路过西南角投票的地方。吴文丽指着他们,一脸嫌恶,“这次铁了心把事情闹大,如果没有解决,以后就更不可能解决了”。
双方的怒火是被几天前发生的事点燃的。
8月10日凌晨2点,小区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业主李安琪听到了,没在意,以为是烧烤摊收摊,东西摔了。第二天,2号楼东侧空地出现一具跳楼男尸。物管证实,死者系31楼民宿租客。
李安琪用手指着租客坠楼事发地,10平米大的水泥地洗干净了,四周有低矮的绿植。她别过头,站在5米远的地方,不敢多看一眼。
“(有人)跳楼了,你才会恐惧,觉得不管不行了”,吴文丽说。两天后的下午6点,40多个业主堵在了小区三个入口,不让租客进来,视频显示,业主站在小区电动门内侧,挨个盘问进门者的身份,遇上租客,就挡在门外,几个民警在旁边维持秩序。
“民宿老板就在外边站一排看着,在那里喊‘房子是我买的,爱怎么用怎么用,烧了也可以’”,一位目击者回忆。对峙持续到当晚12点多,派出所、社区和街道工作人员从中调停,双方才散去。
民宿方也在思索对策。堵门事件后,十多个民宿老板聚到刘伟家中。这座由两套房打通的公寓,有一堵缀满绿植的墙,沿着两侧过道走去,公共区域内贴着绿底金纹的壁纸,房间铺着粉色基调。这些民宿老板有的是双腿截肢的残疾人,有的是下岗的国企职工,他们拿出贷款合同,说,为这门生意投入全部家当,也倾注了全部心血。一旦取缔,生存压力很大。
刘伟算过一笔经济账:物业费、房租、日常支出一天再少也要350元,“还要家人不能生病,一生病就断档,中间一个缓存期都没有”。在场的民宿老板觉得,如果真不让他们做,“就偷偷摸摸做,白天不行,就晚上。就算被抓进去,还是照样做”。
街道派出所曾要求民宿老板签一份“告知书”。民警指着告知书上的条款,告诉刘伟“民宿属于住改商,是违法的”。刘伟辩驳:“有空置的房间就拿来短租,有时候给亲戚住”,民警打断他:“出租也是住改商”。
据《房地产管理办法》、《土地管理法》,业主不得擅自更改房屋用途,将住宅改为商业、工业等经营性用房;《物权法》规定,“住改商”应当经有利害关系的业主同意。
虽说如此,刘伟很委屈,“这只是短租房,没有谁说我的房子不能出租”。他觉得这种现象全国各地都有,他这是在把房子利益最大化,也严格照着程序走,信息采集、登记,都做了,“(业主)突然堵门,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博取关注”。
高金林认为,目前很难判定(城市民宿)是合法或违法,城市民宿房屋用途涉及住改商,不可能申请到酒店、旅馆业的“特种经营许可证”,因此违法;另一方面,由于短期租赁并没有明确的法律概念,“只要没有违反相关法规,房屋租赁就可以”。
为了赶走民宿,这八年来,吴文丽把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堵过两次门、 向派出所、公安局、社区、街道举报、投诉过,想过卖掉房子,但因为小区环境差,价格太低没卖。
吴文丽一边投票还一边投诉,但她说,警察过来都只是走过场。9月1日,业主联合物业在小区大门上方贴了块“禁止网约民宿,旅馆擅入即报警”警示牌,若干业主带着红袖套“查岗”。当晚,他们和带客入内的民宿老板又打起来了。
小区门口警示牌。受访者供图
暧昧
民宿老板最近过得战战兢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查”。有老板进了派出所,刘伟说,他签了告知书,又被人打电话投诉接客,“那只能被拘留了”。刘伟觉得形势有些不妙,他曾在派出所审讯室签署告知书时,辩驳了几句民宿的法律概念,民警回应说,“现在有人在闹,我们就必须得整改”。
但社区和民宿老板的关系一度很好。民宿老板李芳说,社区治保主任比较热心积极的,有事找他,“很好谈,没什么架子”,2016年,该主任以群主身份和民宿老板共建了一个微信群——“漫岭云天旅馆群”,片区民警有时会在群里发布旅馆业相关管理条例。李芳指着手机聊天记录,“社区给我们传达消息都是在微信群,有重大事情就开会”。
为了“统一管理”,街道派出所还曾要求民宿老板安装自有的“登记系统”,并多次举办“家庭短租联盟”活动,小区多位民宿老板均参加过。李芳说,社区一直都默认他们的存在。
良好的关系或许有另一层原因, 2015年以来,国务院曾发文鼓励民宿:“积极发展绿色饭店、主题饭店、客栈民宿、短租公寓、长租公寓等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消费需求的细分业态”。
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应用经济学博士后盘和林认为,以民宿为代表的共享经济对社会的利好之处就是“扩大零散劳动力的就业”,《浙江民宿蓝皮书2017》提到,截至2017年底,浙江民宿共创造近10万个就业机会。
9月1日晚上的一次冲突中,一名戴眼镜的黑衣男子站在小区电动门外大声呵斥业主,身后站着多个民宿老板。经证实,这名男子是社区工作人员。
“社区认为只能疏不能堵”,多名民宿老板说, “如果都堵住了,偷偷做,那更乱”。
8月29日,吴文丽等人的结果终于出来了:签字同意取缔民宿的业主户数和住宅面积超过一半。据多名业主说,派出所、社区、街道办、房管科没发表任何意见。房管科在电话里告诉吴文丽,“公安正在介入”。社区人员在接受《成都商报》采访时说,居民投票流程是有一点问题。业主回应称“投票实名进行,可以随时进行唱票、验票”,社区方不再给予任何反馈。
一天后,官方的态度峰回路转。
物业接到派出所通知,要坚决取缔小区民宿,随后将近三十个民警到达小区,宣布“不再允许旅馆拉客”,业主们“心情很澎湃”,甚至还在微信群里筹钱为执勤民警买水。但吴文丽说,直到晚上,民警的行动只是业主拦人时,“有人硬闯,他们才叫过去问话”。
民宿老板宣称“只做月租,不做日租”。入门检查时,老板向民警拿出一沓租赁合同。吴文丽看到,民警点头示意“住一个月可以,你签个合同就行”。“日租不合法,月租肯定合法,”她认为,派出所还应该派人监督、核查合同的真实性。
执法部门态度暧昧、摇摆不定。但在高金林看来,只要政府履职,应该能够解决问题。但民宿法律空白,执法就有困难,“它肯定要联合执法,各个部门都要来,那要决定谁来管”。
小猪短租副总裁潘采夫告诉后窗,缺少统一规范是整个短租行业最大的不确定性,各地监管部门没有统一标尺,“有的过松,有的过严”。就在去年10月份,距吴文丽的小区不到10公里的“天朗锦邸”小区民宿以“非法酒店”的名义被取缔;而“漫岭云天”片区民警的态度则是,“只要盯着,不出大事情就行”。
“业主占理,开民宿也是为了生存,”小区的一位片区民警说,“你关了人家怎么办?”
吴文丽不同意。八年前,她决定买房,图的是稳定和舒适,但八年来,房子带给她的是不安全感。一天夜里,她听到有人在捅门,在猫眼里看到个背影,以为是小偷,一夜没睡,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后来才知道是对门租客走错。此后她养了条狗预警。每天上班前,她打开门看到一地烟头和果皮,“酸奶喝一半都朝我门上丢”,男朋友去理论,民宿老板不敢开门。
高金林认为,在现有的法律体系下,如果民宿带来安全隐患,就不允许存在。吴文丽觉得“疏”能改善就业问题,却牺牲了业主个人的权益,“上面(管理部门)确实有更大的考虑,但谁来管我们?”
派出所民警给民宿老板指导消防工作。受访者供图
悬而难决
刘伟看到小区门口站满了业主,“蒙了”。他联合民宿老板共同起草了一份“自治公约”,包括设立资金池,自我监督,一旦发现违反行为就罚款。但公约被否决了。
业主拒绝与民宿老板对话,“不可能再容忍下去了,一定要取缔”。物管和社区说“不想插手了”,刘伟频繁跑到社区,希望他们“出出主意”,对方答复“作不了主”。
刘伟心里清楚,“自治公约”没有真正的约束力,派出所人员提到民宿老板偷拍女租客洗澡,他没有正面回应,“个别行为,我们把他踢出组织了”,随后反复强调,“做这一行,需要的是自律”。
高金林认为,无论出于何种考量,首先应该把房屋规划和住改商等法律层面的问题理顺,“只有在这个大前提下,下面才能做起来”,国家(相关的)立法应该尽早起步,这样才能既保证空置房的利用,又不影响到其他人的利益,“让矛盾不那么尖锐”。
这点民宿老板们很赞成,“立法越苛刻越严格越好,这就是对我们的保护,房子投了这么多钱,都不希望发生什么”。
业主决定“背水一战”,同样是为房子掏空家当的人,他们贪图的不过是一个安静、和谐的生活环境,如果执法不为,他们决定通过司法途径继续维权。
这八年的维权,吴文丽悟出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要为个人的事维权,“集体的事都这么难了,何况是个人呢?”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们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处在天平两端的涉事者还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在业主们持续投诉下,9月1日,民警进入小区盘问入住者身份。虽然民警默许那些民宿“月租”行为,但刘伟觉得这是换汤不换药,“你不让我们做,我们还是要想办法”。
“战事”未完,对峙继续。成都东站到“漫岭云天”小区的半道上,一位民宿老板匆忙把钥匙塞给了租客,快速指完路,转身走开。200米开外,三五个业主背着双手站在小区入口两侧,神色警惕,盘问着每一个陌生来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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