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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里的风,带走了凉山消防四中队三班

小狐后窗 极昼工作室 2019-07-10

赵茂亦认出了两块手表:一个金色钢带,另一个表盘已经没了,花纹皮带嵌在手腕骨头上。中队长张浩是唯一一个背水枪上去的,遗体发现时,背上有一把烧焦的水枪。通讯员代晋凯的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开机,另一些手机被放在胸前口袋里,只剩下了辨认不出型号的外壳。


 | 程静之 实习生马延君

编辑| 王珊


西昌接连下了几场雨,气温降了十多度。


四中队三班的王富泉醒来,感觉宿舍空落落的。左右两间房只剩下三个人。以往,高继垲睡在对面,6点20分,闹钟会准时响起;接着,水房里的龙头开始哗啦啦地响;老班长孔祥磊还喜欢洗漱后用手机外放一首流行歌曲。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茶几旁的椅子空了,篮球场和训练场也安静下来。后院鸡舍里,一只白兔刚生了宝宝,主人却再也没回来。


3月31日,四川木里发生森林火灾,共造成31人死亡,其中27名是四川凉山森林消防支队的消防员。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伤亡最为严重,上山的五名队员全部遇难。


这原本是最热闹的一个宿舍。休息时,副班长汪耀峰喜欢给队友理发,他买了一套齐全的装备。“班副,理个发呗。”队友一说,汪耀峰总是笑着答应。隔壁宿舍的也来了,十几号人围在中间,等待的间隙里,聊天吹牛皮。高继垲关于地上的菜、天上的星星都能说一堆,篮球、口琴、吉他、架子鼓样样都会,大家就喊他“高博士”。


瘦瘦小小的杨瑞伦总是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在一旁用手机看玄幻小说,四个月前,室友帮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两人还没见过面。还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康荣臻,调皮捣蛋,喜欢打穿越火线的游戏。


现在,他们的QQ头像都变成了灰色。这些鲜活的生命,伴随着他们的过往,随着火灾一起逝去。


4月7日上午,木里火场出现复燃。凉山支队7人先遣组再次出发。三班幸存的驾驶员张康发了一条朋友圈,“这个地方又复燃了,我又要去了,没事留言,有信号聊”。配图是木里过火后黑黢黢的山脊。负责留守的王富泉留言,“在家等你回来”。


4月3日,四川西昌,三班宿舍里一名消防员躺在床上。刘忠俊 摄



车灯照到了一只猫的尸体,青灰色的毛发,凌晨的黑夜里,被暗绿色的消防车碾过,躺在盘山公路上,旁边,一白一黄两只野猫匆匆闪过。


紧跟在后面的张康看到这一幕有些不舒服,出任务时轧到动物,是他们最大的忌讳。张康是四中队三班的驾驶员,车里大部分是他们班的消防员,一天前,他们刚从另一处火场上撤下来,此刻都在熟睡。


这条通往木里县的公路两边,灰褐色的山表上长着低矮的灌木丛。3月31日接近凌晨1点,出发的哨声吹响了。这支驻扎在西昌的消防大队,之前到木里救火并不多,去年武警森林部队转制,归应急管理部管理后,一些消防员感觉任务变多了,大火小火都要上。


驱车6小时后,他们到达海拔三千余米的立尔村。一路上,张康没看到多大的火,这让他觉得“很好打吧”,只是一次寻常的任务。


他们并不知道,火势一开始被判定为“较大级别”,山高谷深,地势复杂,风力达到5-6级。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共派出了689名队员。


早上7点,队员们准备上山,他们在一个驻点吃了泡面,背囊里装着防潮睡垫和风力灭火机,腰上的挎包里是小蛋糕和凤爪,随后走进森林,树木渐渐掩盖了他们的身影。


上山三个小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孔祥磊今年29岁,是三班的班长,打火时总是走在最前面。几个月前,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休息时,队友们拿他开玩笑,说他应该早点结婚。


“打完这次火,就打算休婚假了。”二班的幸存者赵茂亦记得孔祥磊当时这样说。


赵茂亦和四个队友分吃了一个黄桃蜜罐,一人一瓣。山上补给不多,他们经常像这样分享食物,之后继续前进。


步行6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山顶由当地老乡开设的隔离带,确定山顶没有烟点,四中队指导员带着10人小队向半山腰出发,赵茂亦走在第四个,他们只发现了两个“烟点”,基本没有明火,处理完后,另一支24人的队伍也到了半山腰,三班的五名队员都在里面。


一位参与救火的副镇长对媒体回忆,他带着50余人的队伍曾和消防员汇合,他沿着山脊的左边出发,消防员走向右侧,从下面往上看,消防员的队列很整齐,那是他看到他们的最后一眼。


时间接近傍晚六点,十人小队在悬崖下发现两处够不到的烟点,二班班长爬上一棵很高的树,“下面已经有烟了”。指导员让队员跟着他往右避险,经过沟底,到对面斜坡的时候,山沟里一处明火突然发生爆燃,“风声、爆裂声、还有烟,特别大的烟。”赵茂亦回忆,巨大的火柱十几秒之内从山脚窜上了海拔3000米的山腰。


“快跑!”指导员大喊。


十个人拼命往前跑。班长翻过一棵倒在面前的松木,指导员上不去,赵茂亦从身后推了一把,指导员的鼻梁撞在木头上,眼镜被撞掉了。赵茂亦全身一蜷,从挡木下面滚了过去,“当时我已经在火里了”,他感觉后背像被灼烧一样。


他一边跑一边转头向后面呼喊,已经听不到队友的声音,只看见身后的第五名队员努力向他伸手,绝望的表情被隔在挡木后面,迅速被烈火吞噬。


现场大火。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大火继续往上蹿。留在山顶的一班郎志高和班长被浓烟包围,他往山的另一侧跑,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着树干往下溜,“感觉火就在屁股后面”,那一瞬间,他只想回家,想起了妈妈的脸。


林子密集,坡身陡峭,赵茂亦逃跑时,鞋子掉了一只,他用破手套包在脚上,脚板还是被灌木丛划破了。他们沿着山沟往上,到达山梁,那是一段危险地带,没有过火的林木茂密,一阵风就可能把火带上来。


这时,天上突然飘起了大雪。他们跑到安全区域没一两分钟,雪就停了。赵茂亦是个无神论者,但那一瞬间,他相信一定是战友在保佑他。


没人能说清孔祥磊所在的24人分队遇到了什么。24人无人生还。


此时,山下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指挥部的对讲机里之前还传出队友们的声音,到了傍晚突然就没有了回应。一个干事把驾驶员们集合起来,说有人失联了,要了队员的电话号码,挨个打了一遍,打不通。


张康当时没多想,他觉得就像之前无数次经历过的山火那样,“应该是没信号了”。


另一个班的驾驶员感到了一丝担忧。夜里,刮起了一阵很大的风,车皮哗哗地响,他睡得迷迷糊糊,感觉队友已经回来了,在车顶上卸着装备。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头疼得难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去看到队友时,他们低头丧气,一声不吭,才知道已经发现尸体了。


西昌大队,橱窗里的笑脸墙,其中26人牺牲。程静之 摄


山下雪


手电筒的光柱打在杂错的树干上,四周黑黢黢的,安静得连只虫子的叫声都没有。晚上十点,逃出火场的郎志高和班长重返山林寻人,他们喊着队友的名字,只传来自己的回音。


天渐渐亮了,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过了火的树枝支棱着,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味。郎志高在没烧过的地方捕捉着痕迹,下方突然传来一声,“找到了!”


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雪大了起来,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三四十号搜索人员朝着遗体的方向站着,默默流泪。附近的村民用麻绳绑住树干,做成担架,抬遗体下山。


4月1日下午四五点,24具裹着布的遗体先运到山下。


赵茂亦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他们有的已经碳化,看不出面容,有的四肢已经不完整,嘴巴张开,好像在用力呼吸,还有两具遗体紧紧抱在一起。


他认出了两块手表,一个金色钢带,另一个表盘已经没了,花纹皮带嵌在手腕骨头上。中队长张浩是唯一一个背水枪上去的,遗体发现时,背上有一把烧焦的水枪。通讯员代晋凯的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开机,另一些手机被放在胸前口袋里,只剩下了辨认不出型号的外壳。


和他一起吃黄桃罐头的,没有一个人回来。


他还看到了向他求救的那个队友,一只手向前伸着,五指张开,保持着最后的样子。


4月1日上午,幸存者郎志高重返山林寻人。受访者供图


三班的五名队友都在里面。年龄最小的康荣臻,今年才20岁。新兵入伍时,赵茂亦带了他一年,他大大咧咧的,谁也不服,总为一些小事打架,和同期兵打了个遍。班长教育,他不听,也打起来了,随后开始和二年兵打,过一段时间,又和三年士官打。


“你是不是应该打我了?”五年兵赵茂亦和他开玩笑。


“你要小心一点。”


康荣臻总会惹出让人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是山东人,有一次从食堂偷偷拿了一个馒头,藏着晚上吃,被班长发现了,全班集体被罚在门外贴墙站军姿;起床哨声吹响后,他赖着不起来,穿衣服也不利索,被罚换了常服又换迷彩服,从一楼到四楼来回跑。


赵茂亦为他伤透了脑筋。每个班周日只有一个“下街购物”名额,赵茂亦说,表现好了,就把这个名额让给他。康荣臻挨到周五,表现都很正常,周六或周日早上非要惹个什么事,“就很神经大条,真的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被调到三班后,室友梁桂总见康荣臻和家里或朋友打电话。“我想回家。”他和妈妈视频,说着就哭了。他参军就是想摸到枪,结果分到消防队,摸的是水枪。


班长孔祥磊很包容他,总说“小孩子嘛就不要当真”,然后耐心讲道理。孔祥磊对新兵很照顾,一周一次上街的机会总让给新兵。这些消防员收入不高,生活单一,上街的人通常会买200多元的咸菜,回来分给大家。康荣臻买过两只乌龟,一名队员买了一只兔子,都养在后院。休息时,他们打台球,吹口琴,弹吉他,没有过多的娱乐方式。


出发前一天,赵茂亦碰到孔祥磊在水房洗作战服,每次上火场,他都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再过8个月,孔祥磊就要退伍,但他说,“要把每次打火看成最后一次打。”


张康亲手把五个队友的遗体抬上救护车。法医在骨头上取DNA样本时,他仿佛一个都不认识,“感觉不是我们战友。”


回西昌的路上,他还是开着那辆消防车,后座只剩其他班的三个队员,车厢里没人说话,但他感觉兄弟们都在,座位满满当当的。


突然间,他又看到了一只猫,“滚开!”他吼了一声,把后面的队员吓了一跳。


4月2日凌晨,差不多是三天前出发的那个时间,张康把消防车开回消防大队的空地上,他在心里说:“兄弟们,到家了。”


张康开回的消防车,座位上曾坐满三班队员。程静之 摄


林中风


在新闻上看到名单时,老排长杨春没法接受,觉得孔祥磊经验丰富,不可能出事。杨春和孔祥磊是十几年的战友,他2016年退伍后,每天都给孔祥磊发微信。“三炮早上好”(三级士官,炮是老兵的意思),这是他们改制前的老称呼。


俩人的对话很简短,“今天去哪?”“在山上打火”“注意安全”“回去了”。去年,孔祥磊第一次谈女朋友,杨春告诉他“要主动点”“用点心”。


4月1日早上六点,杨春又发了句“三炮早上好”,但再也没有收到回复。


据凉山政府新闻办公室消息,突发林火爆燃,再加风力风向突变,是造成此次事故的原因。大火三天后,四川森林公安部门在山脊上找到了起火点,一棵云南松,高约18米,树龄约八十年。它的树枝被雷“打飞了”,树干也被击出一个裂口,电流传导到树下的腐殖层,最终引发了火灾。


在木里,这样的危险树木不计其数。这个位于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结合部的林区,森林覆盖率达67.3%。在长达8个月的干旱季节里,空气干燥,大风天气日数多,极易出现火险。2005年半个月内,木里发生三场重大森林山火,引发国务院和国家林业局高度关注。


风一直是消防员潜在的敌人。2014年一次打火中,孔祥磊走在最前方,拿着风力灭火机打火头,风向突然发生变化,上山火变成下山火,中队长呼喊大家赶紧撤。火已经在孔祥磊眼前了,他没反应过来,身后的杨春一把拉他出来。幸好那次的风不大,植被也不密,他们逃过一劫。通讯员用相机拍下这一幕,那张照片一直被杨春用作微信头像。


2014年,杨春拉了一把孔祥磊,这张图一直被他用作微信头像。受访者供图


大火发生后,赵茂亦对风变得特别敏感。一阵风吹来,他的毛孔立马张开,汗毛竖起,一股寒意扎了进去。


21岁的赵茂亦一家三代都是军人,看到陆军的表哥发来持枪的军装照,感觉“很帅”,也想入伍。他在成都接受培训,办事处发了一个类似扫把和拖布条一样的工具,“这就是你们的武器”,用来清理火线,他一下子感觉挺失落的。


他在第四次上山打火时就遇到险情。一阵吹了很久的大风,把浓烟带了过来,他感觉快要窒息,赶紧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用毛巾捂着脸,埋在里面。还有一次被大火包围,他跟紧班长的脚步,冲出火圈。每次打火回来,他用卫生棉掏鼻子,全是黑的,要两三天才能排干净。


森林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很多痕迹。赵茂亦脚板被刮的伤口结了痂,十个指甲缝里留着洗不去的污垢。夏天如果下雨,他的膝盖会特别疼痛,因为长时间背着背囊,腰肌损伤,久站或久坐会感觉胀痛。三班22岁的班副汪耀峰打火后脚部麻木,肩部失去知觉,手掌的纹路嵌入火垢,又裂开了皮,手机指纹解锁失效了,他发朋友圈吐槽,“看来得搞面部解锁”。


他们对森林有着特殊的感情。一次,汪耀峰脚踩空了,身体往下滑,二十多米后就是悬崖,他抓住一根短木,又站稳了。他保护的森林也救了他的命。


他们经常在山上过夜。如果山上有老乡,愿意把一间牛棚借给他们挡风,他们就会很高兴,枕着干牛粪睡觉,“还挺暖和的”。


每年春季,都是木里发生林火比较频繁的季节。今年大年三十,他们接到初一打火的任务,吃了一顿烧烤,晚上九点,提前放了烟花就睡了。到初五,他们已经打了三四场火,过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


每次战斗七八个小时,赵茂亦都觉得很累,但看到原始森林里流淌的小溪,在山顶上感受蓝天白云,还有微风吹来,脚下全是自己守护的一片林海,“那种感觉确实,挺棒。”


木里林区是国家一级重点火险区。2017年3月19日,四川凉山木里,森林中扑灭大火的消防员。程雪力摄


康荣臻对森林也有了感情,室友说他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他用手机拍下被烧焦的树木,发QQ状态说,“又战斗了两天,绿水青山却变成了这样。”


因为脚伤,三班的王富泉从1月开始就没再上山打火,代替他的是室友杨瑞伦。他们是同年兵,一起在成都培训,分配到西昌大队。


22岁的杨瑞伦个子不到一米六,给人感觉“很小、很瘦”,体重只有88斤。他在加油站工作过一段时间,存不到钱,想来部队锻炼一下自己。他跑步有点弱,每次训练都让王富泉带着,有时候下午跑步不及格,晚上就一个人留在操场上加训。


他被推选为通讯员,管理中队和库房的钥匙。每次打火,他都是留守的那一个,站哨或者做一些喂鸡、喂猪的活。他每次和队长提也想上山,都被劝说“革命分工有所不同,看家工作也非常重要。”他从未抱怨过。


一次人手不够,他被允许上火场,背囊里背了七八瓶水,还有三个人的给养。赵茂亦在山上看见他,瘦小的身体被大背囊压着,腰弯成九十度,完全看不见人,只有两条腿在动。赵茂亦把他的背囊称了称,20多斤,居然比水枪都重。


等到下一次吹哨集合,队长又让他留下,“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垂头丧气的。”王富泉回忆。今年王富泉脚受伤后,杨瑞伦代替他,“每次走都是笑嘻嘻的”。


3月31日出发前,杨瑞伦对留守的王富泉说,“你好好站哨,在家等我回来。”


牺牲者一班副班长周鹏写给十年后自己的一封信


三班班长高继垲网购的裤子不合适,送给了副班长汪耀峰。两个人都在这场大火中牺牲


西昌的雨


大火五天后,凉山州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办公室报告,仅剩的3个烟点处理完毕,已无蔓延危险。过火的林区形成两个巨大的切面,像凹陷下去,一片炭黑。


这些天,赵茂亦不吃饭也不饿,体形没变,重量却一下子掉了十多斤,“好像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凌晨一两点,他逼迫自己睡一会,翻个身,感觉隔壁床的队友还在,一下子就醒了,但床上空空的。


四天了,那张绝望的表情还会渗进他每一个梦里。“班副,拉我一把。”每天,赵茂亦尽力配合着媒体,重复讲述这个细节十几遍,每一具遗体的样子都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他时不时哽住,一行泪水无声地滑出左边的眼眶。


有人在新闻下说风凉话,四个逃兵,丢下战友,一米的距离,为什么不拉他一把。“说白了,真的,我当时也跑不动了。”赵茂亦感到揪心。


4月3日,四川凉山,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营地,从木里森林大火扑火现场撤回西昌驻地的指战员们。赵茂亦正在接受媒体采访。


几名幸存者都出现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害怕、手抖,一名队员持续头疼,靠吃止疼片缓解。心理研究所的专家说,通过呐喊、肢体运动解压,不同的干预方式将持续一年。


张康一个人在宿舍里躺着,两只眼睛疲惫而红肿。他没有流泪,感觉没有意义,他看着五名室友的微信头像,一阵难受,把他们都删掉了。


另一名留守的室友,半梦半醒中听到脚步声,好像他们五个出任务回来了,出去一确认,是来参加悼念仪式的退伍老兵。他们破例地买了一箱啤酒,喝到深夜。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低垂,大火过后的第四天,4月4日,凉山州全州哀悼,西昌市、木里县都降了半旗,影剧院、游艺娱乐场所等停止一切演出、娱乐活动。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哀伤,通往殡仪馆的姜坡路上,两侧的树木挂上了白色的大绒花。公交车变成了摆渡车,接送哀悼的市民。更多的人选择步行,他们抬着花圈,雨水飘落在他们身上,渐渐将整个路面打湿。300多名退役消防老兵从云南、缅甸等地赶来。他们找到了一个视频,今年元旦晚会上,孔祥磊穿着蓝色制服,和高继垲合唱《送战友》,如今却是战友来送他们。


早上7点,广场外就已经站满了人,一个葡萄果农拿着两朵菊花,她坐了一个小时的班车,从十多公里外的农村赶来;一个满头银发的奶奶说,自己的孙子和他们差不多大;一个四十多岁的妈妈抱着孩子,在人群里突然失声痛哭。


11点30分,哀悼的轻音乐响起,三十名烈士的照片摆成一排。人群里一片沉默,会场里偶尔传来家属的哭声,一个妈妈当场哭晕了过去,七八个医护人员把她送上担架;一名父亲被两个人搀着,仰面哭泣;还有一名记者哭到虚脱,被背了出来。


4月4日,四川西昌市火把广场,木里森林火灾牺牲烈士追悼会举行。一位消防员在追悼仪式现场独自抱膝痛哭。


赵茂亦强忍泪水,但给孔祥磊献花后,抬头看见熟悉的老班长,变成了一张灰白底色的照片,他再也忍不住了。


宿舍里,五名队员的帽徽被取了下来,衣物都已经打包,等待家属来取。孔祥磊的包裹最多,一把吉他,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拆的快递。


如果不是腿伤,王富泉认为回不来的就是自己,“(杨瑞伦)算是救了我的命”。杨瑞伦的父亲坐在床边,默默整理儿子的身份证和卡片,队里打算给牺牲的消防员建一个烈士纪念馆,他留下了儿子的作战靴。王富泉要了一只笔做留念,还帮杨瑞伦的女朋友要了一个写了字的本子。


“我现在是一边缝合伤口,一边撕裂伤口”。王富泉在朋友圈里说。


汪耀峰的母亲随后也进来了,她是为数不多没有失控的母亲,翻到儿子刚入伍的证件时,抚摸了两下,把它放进胸口衣服内侧的袋子里。康荣臻的十几个家属是晚上来的。一个亲戚点燃了一把香,另一个手里抱着一只公鸡,按照风俗,能带他找到回家的路。


这些天,西昌大队所有的宿舍彻夜不熄灯。赵茂亦习惯性地想叫室友去关灯,一回神,意识到他真的不在了。


四中队三班留下的三个室友被重新分配了班级。他们连夜搬了被子和衣服。


三班彻底空了。4月5日早上,王富泉和赵茂亦将这间充满回忆的房间打扫干净,之后,它被锁了起来。


今年9月,新一届消防员入伍。这间宿舍或许又会热闹起来,就像之前那样——他们一起洗澡,比较身上的腹肌,抢对方喝到一半的冰可乐,为了一瓶水,打赌做50个引体向上,在睡梦中被哨声叫醒,一起去火场。


四中队三班牺牲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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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静之

一顶鸭舌帽,一双采访鞋。

作品包括《等待章莹颖》

《病人郑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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