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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置换术后981天,她拥有了新的学历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0-08-31

文|程静之 
编辑|王一然

麻药劲儿过了之后,小小霏被疼醒了。大约凌晨两点,她身体像被撕开了一块肉,用拗口的英文呼喊着医生,“too pain(好疼)。”一管镇定剂被推进胳膊上的静脉,小小霏安静下来,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夹了夹双腿,感受到两腿间的平坦,再次划入睡眠。四个小时的性别重置手术过后,那个代表“他”生理性别的器官,终于被摘除。

27岁前,小小霏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刮腿毛、吃激素、留长发,她急于抹掉身上的男性特征,一心想变成个可爱的女孩。2017年3月15日早上7点,当她再次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四姨坐在旁边。“下面做得很漂亮,就跟真的女孩子一样。”四姨缓缓开口,病房里,泰国一家电视台在播放《哆啦A梦》。小小霏没说话,她浑身没力气,腰部以下很不舒服,也不敢随意挪动。但不管多疼,“这一切都值了。”她彻底告别了手术前的身体——每次有生理反应,都让她感到厌恶。

性别变换后,身份证号码、性别也随之更改,小小霏将用新身份继续生活,但一切卡在了难以更改的学历信息。根据《高等学校学生学籍学历电子注册办法》规定:学历自从统一录入学信网之后,学生就必须在毕业之前更改。一旦毕业,学校不得变更证书内容及注册信息,也不再受理学生信息变更事宜。这意味着,小小霏拥有的是一份与新身份不匹配的毕业证书。为此,她多次往返于学校和教育厅,但几次申请都没有下文。

小小霏背后是中国至少130万到400万跨性别人口,无法修改的学历让他们的文凭变成一张废纸。据北京同志中心《2017年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36%跨性别受访者在申请更改文凭和教育证书过程中面临挑战,其中12% 是学校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许多在校跨性别者选择辍学,而已毕业者只能放弃现有学历。他们就业屡屡受挫,一名毕业于知名大学的跨性别者,用了所有积蓄付房租,一日三餐只有白饭、榨菜等,后来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结果被拉去夜总会陪酒。

2019年6月,小小霏与律师于丽颖正式签订委托手续。于丽颖曾接受过20多例跨性别者学历修改的委托,仅有四五例获得成功。长期摸索中,她向学校和省教育厅提出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若两方不给出答复,可提起行政复议,用法律手段继续推进。历时半年后,小小霏的学历信息修改终于获得成功。于丽颖说,这是首例跨性别者通过“信息公开申请”成功修改学历,也是目前可供推广的唯一办法。

小小霏接受媒体采访


以下是小小霏口述:


1


事实上,这件事情处于不断升级的状态。

2017年4月8日,手术回来之后,我跑到沈阳市公安局,身份证是最着急的事,没有身份证,新生活都开始不了。身份证变更没什么太大困难,准备材料,到户口所在的派出所办理,三个月左右就完成了。但关于修改的学历,涉及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这在教育厅和学校都是由两个部门来管。

早在2016年9月,我第一次去泰国手术之前,就问了学校,有没有申请成功的案例。毕业时,我也问过老师,以后要做手术的话,学历能不能改。老师当时说,不要想得那么悲观,他会尽量帮助我。但这一次,教导处的老师直接就否决我了。依据教育部颁发的《高等学校学生学籍学历电子注册办法》(教学[2014]11号文件)第十七条规定,学历注册并提供网上查询后,学校不得变更证书内容及注册信息,不再受理学生信息变更事宜。

我一下子就茫然了,就感觉自己傻了。

因为学历的事情,大学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在辽宁学过化妆,还在网易做过线上兼职记者。但一些现场活动,网易不爱找我。唯一一次在武汉,要我去梦幻西游手游玩家见面会。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坐飞机,身份证查得严;也害怕登记住宿电脑识别认证,这个事(跨性别)被当场发现,弄得大家认为我是怪物。那次见面会,我写了篇关于“高级玩家生存攻略”的文章,达到6位数阅览量。但我始终不能加入到网易内部,也没什么收入,就写一天,玩一天。有段时间,家里电脑坏了,我经常去网吧,有的地方就说我怎么扮成女孩子,身份证信息跟本人不符,拒绝让我进去。

因为这些记忆,辽宁让我很反感。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讲话也不要带东北味道,对北京有憧憬。

拿到新身份证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辽宁,一个人去北京,住进了青旅,像大学宿舍。开始有点紧张,怕被大家排斥,但有个女孩子对我很热情,我们一起逛后海、德胜门,还挺新奇的,好像第一次被承认是女孩子。

我第一份工作在仓库打工。工作很简单,把一个订单的书分拣在一起,让别人去打包。那时两个班次,一天11个小时,“双11”要干18到19个小时,任何书都扔不动了,库房里又没有暖气,脚下一直过冷风,再加上术后整个人身体也不好,暴瘦。2017年年底最难,什么欲望都没有了,不知道未来自己该做什么,要不要在工厂里待一辈子?但我给自己下过目标,尽量不回辽宁,就算回去最多不超过三天。

大概2018年初,老爸觉得我在厂里混得好,可以当领导。我没那么想,跟学历有关,大专学生就坐在里面打印订单,升主管比我们更容易。我不敢说我的学历,所以他们觉得我连大专生都不是。我在北京开销很大,老爸说还不如回辽宁,但我特别想留在北京,在家待了半天多又走了。老爸就跟我说“哪怕辽宁在我的脑海里失踪,我的家、目的地,就在这儿”。三月到九月,我住在海淀魏公村,在一家机构重新开始学习绘画技巧和平面设计。

(这期间)两会提出了《跨性别学历修改议案》,我觉得有了希望和光,去找国家教育部,写了个诉求条,大致说因为学历很难找工作,向学校询问多次无果,是否可以更改学历。两会开完了,我又写了个申请,把议案信息带给学位办的负责老师,让他再去问一下。老师说,立法过程比较慢,只能尝试一下。

我继续回北京上课,还准备考Adobe(平面设计软件)的证书。毕业季我拼命准备,但三次都落选了。其中一次,机构老师在面试之前跟HR说了手术的事,结果另一个能力在我之下的同学当场被签走了,而我没有。还有家体育用品公司,招电商平台平面设计,两个三四十岁的HR在外面过道说,这个人这么妖,我们留她干嘛,直接把她清走算了。隔着门,我听到了。进场之后,面试官根本没有问任何问题,就直接说,我们收到你的简历了,你回去等通知。

这就等于失败了一样,出来的时候,我就哭了。

整个面试期间,差不多50多天,一天三场,早上7点多出门,晚上回来在宿舍投简历,跑了五六十家。那时,妈妈还想过给我买一个大专的学历,我也用Photo Shop换过性别、名字,弄一个假的学历证明,但我的真实本科学历,在学信网是能查到的。我给机构的老师打电话。他们知道我工作很难找,建议我放弃学历面试,当然,平均月薪至少就要减掉2000。年底我去了一个对(学历)相关没有要求的公司,薪资打了对折。他们要一个“快手”,但我做东西可能比较精致,比较慢,所以(就)待了一个月。

学历更改前,性别为男

学历更改后,性别为女


2


我是家里的独子,爸爸妈妈在我10岁的时候离婚了。小时候,我体质比较虚,小伙伴一起踢球,体能跟不上,反而喜欢跳格子、跳大绳、踢键子一些女孩子的东西,也像女孩子一样爱哭,有一次,妈妈拿出一个大熊的娃娃,我就被吓哭了。

五六年级,校园霸凌很严重,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们了,三五个人经常把我打得一片红。我找家长,找老师去处理,但也没给我一个解释。初中时,我经常生病,得了腮腺炎,化脓,咳得很厉害,在医院动手术,住了一个月,结果声音变得又细又小,像女生的声音了。我在班里成绩很差,老师也跟大家说,尽量离我远一点。

我最早是跟爷爷出柜的,说我应该是个女孩子。我偷过妈妈的衣服,在网上查怎么穿内衣,买过一件吊带、一套女孩子可爱的睡衣,锁在房间里偷偷穿。有一次被爷爷看到了,他眼睛瞪得老大,整个额头皱起来了,两面的肌肉往上提。爷爷是前人大代表,也去国外留过学。他带我去做身体检查,没什么异常,让我别往那方面去想,到大学以后再谈。

我吃激素的药,下体有一点痛,浑身有点不舒服,形象也发生了变化。爸爸一眼就看出来,感觉我整个人不阳刚了。我把药藏在衣柜里衣服的中间,不知道怎么被爸爸发现了,听到他跟爷爷说,“你看看孩子,现在已经瞎吃药了。”除了吃药,我会抹掉身上明显的男性特征,两三天刮一次体毛,抗拒剪头发,这些小的细节组合起来,家人应该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有跟我表达——老爸抽烟变得很凶,一天两三包。他的反应最激烈,说怎么出了这么个孩子,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感觉我就像一个“凶星”一样。我老妈让三姨来问我,“你是不是很想做一个女孩子?”我当时点了头。

大学更加煎熬,上厕所和洗澡是最痛苦的。经常跑到人比较少的5楼去,憋不住的时候,该上还是得上。我晚上尽量不回宿舍,冬天不去大澡堂,每周回家洗一次,夏天打点水,在宿舍里用毛巾擦。

一年冬天,我干脆烫了一个“大梨花”,穿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短裙,后来家人知道我这种打扮,没有再去反对我。但其实,我很混乱自己到底是个男生还是女生,该怎么过日子。提到做手术的事,爸爸很反对,认为我不必非要往那个方向去走。我气得跑到他对象家里去捣乱,做各种不礼貌的事,破坏了他(离婚后)的一段关系。

2016年年初,我又在家里提出做手术,说不做的话,不如走了算了。当时,我坐在床边上,一只腿搭在地上,两步半就冲到窗户边。老爸冲过来,拉着我就哭了,说,“别这样,你去做吧,你去做吧。

手术前,我吃了大半年的金枪鱼罐头,瘦到132斤。按照国内的手续,要心理医生同意才行。第一次,医生说我有抑郁和精神分裂,没做成;第二次,去之前没有想太多,跟家里打了招呼,从我老妈那里出发了,自己在泰国待了十天。

爸妈有各自的事,是四姨后来去陪的我。算上眼睛、额头、削腮,手术一共十几万。四姨说,你就是一个女孩子,很自然,放轻松。在泰国大半个月,我身体很虚弱,起不来床,走路更困难。等身体好了一点,我第一次去逛街,买了一杯奶茶,去万达看了一场电影。我还想找个闺蜜陪着我,也想谈个恋爱,甚至到街头去偶遇。但我害怕告诉未来男朋友变性的事,不能说,要一直瞒下去。

我是相对幸运的。没工作的时候,爷爷每个月给我四五千,我没怎么吃到苦。求职不利,2018年9月,我又去了教育部。他说让我尽量跟辽宁方面沟通。从那以后,我就回家,打算处理完学历问题,再参加第二年4月份的双选会;2018年11月,我向辽宁省教育厅学位处和学生处打电话,学位处说,需要学校把申请交上去才能改。但学生处说,在学校信息无误,不能修改,否则它俩(毕业证和学位证)就会产生不一致。

2019年1月,我再次回学校,找学位处办公室。老师说,学校不敢承担“两者不一致”造成的学历违法风险,除非辽宁省教育厅学位处与学生处共同出具信息修改授权,否则不予修改相关信息。那个时候,我就开始频繁地跑辽宁省的信访,到后来,人家信访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我就觉得各方都在踢皮球,态度也没有实质性改变。


3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我想在制度上找答案,成天泡在辽宁省图书馆,看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也去调查了相关的法律文献和相关案例,找突破口。查资料时,我意识到,这个事情要在辽宁省省内解决,成功率极低。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法律空白的情况下,根据经验做符合常理的决定,通过不断的判例,可以推动立法。而且,《高等学校学生学籍学历电子注册办法》最后也写了,学历注册信息确有错误的,经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审核确认后可以修改。

相当于说,我做这个事情是有对应的信息来支撑的。

但我老爸觉得我操之过急,最后可能连学历都要不回来。今年三四月份,我跟老爸一直因为这个吵架。一天下午,大概两三点,我坐在沙发上,老爸聊起这个问题,说我自己在那里乱搞,弄得全省都知道了,可能是觉得丢了他的面子吧。我让老爸自己去行动,他说,“你都做成这样了,我怎么去跟人家聊?”接下来的对话就变成了一个死循环。当时,他的气势很吓人,特别不照顾一个女孩子的感觉。我哭得很大声,院子里的人听见了,说“这家人疯了吧”。老爷子感觉气氛控制不住了,从房间里出来哄我。

之后,我和老爸就互相不讲话了。见面的时候,双方都很冷漠,他也不拿正眼看我了,瞟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但我不想每一天就这样荒废掉,决定跳出辽宁这个圈子,开始做法律准备,找到了于律师。于律师当时跟我讲,要用信息公开申请的法律手段跟进,但也要做好没有学历的准备。

今年9月3日,我向学校和教育厅提交《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表》,要求他们公开修改申请的答复情况,以及我的个人学籍信息登记情况。教育厅就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撤回这个申请,就同意给我改。律师说,无法核实这个电话信息的真实性,一旦撤回之后,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律师建议,还是要以法律手段推进,不能撤回信息公开申请,并且提起行政复议。

就这样,到了11月下旬,于律师才打电话告诉我说,学历修改成功了。收到于律师答复的那天,我才感觉自己真的是个有学历、有身份的人了。

现在,学信网的照片更改,证件的重新发放,还要走流程。老爸最近就在跑这个事,第一是去派出所,弄一个身份证号码变更证明,第二是把我所有的毕业证原件和医学材料找出来,交给学校和辽宁省教育厅。另外,我再寄一份材料给辽宁省政府,自行撤诉。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后,新的学历就会发到我的手上。

这段期间,我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共享空间办公。隔壁是家很大的外企,那里都是能力很强的人。打咖啡的时候,他们侃侃而谈,我什么都不敢说。有了这个东西(新学历)在我身上,虽然不是很高,但至少有一点底气了,看起来不是很丢人。

现在,我性格变得更加温柔。新名字在网上算的,结合命里的五行,花了3000块。老爸和爷爷没啥意见,但他们都习惯了(老名字)。最近,我管爷爷要钱,爷爷说,“xx,省着点花。”老爸也总是说,“xx,拿个洋葱过来。”都喊错了。但他们好像默认了我是个女儿。最近,我大爷用车子送一些菜过来,都不叫我下去帮忙提了。还有次老爸说,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家,不爱干净,不爱收拾,跟老爸一样。

我现在还有点焦虑和抑郁,但我在上海,晚上看看电影,感兴趣也可以去逛个夜市,不用去考虑以前的事情,每一天过得好就可以了。接下来,我要“向着阳光,疯狂生长”,弥补过去,过好在上海的日子。

(文中小小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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