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礼问学 | 道之道

编者按

在文礼书院，学子有了疑惑，会问学院长季谦先生，先生随机指点。以下为文礼学子侯信祐解《庄子·齐物论篇》后，与先生小参：

（前略）

季谦先生：你读道家之书，道家主张去执，孔孟颜回说起来，都是择善固执之人，为何这不是庄子可批评的呢？

信祐：庄子所批评的是平常人对人间观念的执着，即使对于“道”，也是起心攀援，执着于所求的点上。而孔孟颜回是已经到了化境，生命中所呈现的是“本来就如此。

季谦先生：不错，是“本当如此”，不再多加一层意思，加了，就是私心，而庄子所要化掉的是那私心，不是化掉对道的向往和执着，本当向往就向往，本当执着就执着。道家要人去掉的，是对仁义和学问的那个“执着性”，而不是仁义或学问本身，它们本身是具有真理性的，本当如此就如此。但一般人往往以道自高，以学问自炫。那以道自高以学问自炫的，就是攀援，往往会立一个标准，死于当下。不攀援，道就本在，本自如此，依本自如此而如此，则其人既坦荡而行又好像坚守不移，这个坚守不移，其实是“不偏之谓中，不倚之谓庸”，不偏不倚，就不能说他执着。

这意思很容易被混淆。圣人境界，虽有大表现，但大中至正，就不是执着，所有的执着都是对人心不当的状态而言的。所以，人人要随时反省，是本当如此呢，还是私心造作？内心要非常清澈。而且是否有执着，也不容易判断，随时要以圣人之心去衡量，这是一个无穷无尽随时反省的功课。很容易就落入自是非他，推倒一切，甚至会去消灭持不同意见的人。庄子《齐物论》就在这里做大反省。

信祐：牟先生讲“人要多出去跑跑，多接触社会，人间的艰难困苦都在社会中，不了解社会，不了解人生，不了解社会的阴暗面，就不能够了解光明面。”但先要有基础才知道什么是光明吧，如果没有有智慧的学问作为基础，即便去了社会也是随着阴暗沉埋。那先生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合适？”

季谦先生：那是长大以后的事。而且这也要看命，也不是你能掌握的，只能相信它必有机缘，你必能面对。只要有本，就不怕没有末，兵法上说：“毋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但往往一般人是遇到机缘，才觉不够，硬着头皮也得顶上去，心里并不踏实，脚跟不稳，天下滔滔，立刻没顶于洪流之中，这是很遗憾的。那如果内在操守笃定，学问充实，虽然一辈子没有机缘用，那也没有遗憾。一个有本的人，他是不求要用的，只有内在不足的人才天天想向外在表现。其实内在充实，虽不想表现，而自然会有表现——不能飞龙在天，他也会见龙在田，一条真龙是不会永远潜龙勿用的。

至于说在社会上“历练”，那是指在各种条件都充分准备了，去到繁华的社会里，让你的修养和学问接受锤炼，考验它是不是真实的。如果功力深厚，遇到任何考验，一下就渡过了。何况所谓“了解社会”，我们大可从历史中就看到人间的黑暗啊，不需要自己亲自尝试才知道。当然，从历史而得，不一定有真实感，但一个心思活泼的人，在读经典或历史的时候，就可以与自己的现实生活做比对，不需要像一般人要长期的实操训练，才能领会人生。况且，没有本根的人，一经考验，往往对方还没出拳，就被打垮，急于接受考验，又有何意义？

所以什么时候可以用，是不需要烦恼的。我们书院就是凭这样的精神，不为学生开出他将来“前途”的保证，也不预设他将来要做什么行业。因为“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不过，真的“必”吗？不一定。但有大德，是必须“必”的，至于位、禄、名、寿，是不必“必”的，必了也没有用。

信祐：有大德者，即便没有也不会去求，去执着要有，就是平平的，一切放下。

季谦先生：是的。当这样的时候，人生就完成了他的外王事业了，不一定要在现实中真的做出什么丰功伟业来，但一有机会要他表现，他不会故意去推脱。所以，他只是去期待，去创造机会，他不会执着于表现。当这样的时候，一切成败，都是平平，这样，才是可以做大事的人，才是个千年万年的生命。书院真正的学生，要有这样的大格局。要发大心愿，立大志向，做大学问，成大人格，有这四个“大”，一遇到机缘，就会成大事业。在任何处所，任何环境你都有相应的办法，所以，一切前途，都在你手里。所以，你们不是没有前途，你只是不选一个“途”去追求，你走的是大道。一定要有这样的雅量，才不落于尘俗当中。

信祐：不要专门说以后做什么，最大的就是“志于道”，可“道”不是切实目标，是否会产生迷茫？

季谦先生：会的，但这是无智慧的人，他不真知道什么是“道”。“道”是各个方向的基本方向，要从各个方向凝聚的核心来认识“道”，目击道存，道通一切。

虽然书院教你们做各种学问，但不是要你们做专家，学技术，而要学技术背后的人生之理，学学问背后的人类理性，这就是所谓的“学道”。“道”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中一座闪闪发光的灯塔，即便一时把握不到，但必定要向着那个地方，同时比对各种学问到底离它有多远。这需要有“判教”精神，“判教”是从“道”而来的智慧。

但道不虚悬，必生万物，所以既要有最高的向往，也要有切实的学问。将来你们每个人成就不同，我希望每个同学都有同一个归向，不相排斥，而且随时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永远虚心好学。“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道术将为天下裂”，要注意这个问题。我们这里的道术是不裂的，道术展现在各种方术中，而世界永远需要这种有眼光并且能够一语道破的人才，如有之，只消片言只字，就可以一下子把人提起来了，把世界黑暗全部点亮。

信祐：每当看熊先生、唐先生、牟先生的书时心中就有大感动，常常会在想当他们遇到一些事情时，心中应该是不泛起一丝涟漪的。

季谦先生：是啊，所以要比境界啊，比一比，就知道自己差在哪里，这时，你的道心就增强了。但那时的一平如镜，就是波涛汹涌，阳明所谓“未叩时是惊天动地，已叩时是寂天寞地”，不泛涟漪，不是一潭死水，它里面有“鼋鼍蛟龙鱼鳖生焉”。

信祐：看书可以增长很多见识。

季谦先生：对，比较快。有人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若不先读万卷书，就去行万里路，那就只是劳累自己的双腿而已，心智不能开放，反而会更幼稚——只会对人炫耀“到此一游”。

信祐：熊先生讲：“世间学，只要天资不太蠢，血气未衰，肯用功，便足期成。”

季谦先生：所以，世间学，不可贵。要求学，要把聪明拿出来用在真正有用的地方，所有的精神气力，都在“道”上，一心为道，才能成真学问。但如果世间知识不广博，细节不清楚，你就没有辩才，只有讲一个“道”，只能虚讲，不能实讲，那就相当可惜。不过，如果只讲许多学问而没有“道”，只拿来炫耀一番，更是可悲。学问就是这样：“道”是总摄而尊贵的，但它没有内容，内容是各自独立灿烂的，所以，学问往往会迷惑人。我劝你们求学，先立“向道”之志，以“道”开“学”，最后，道和学同时成就。

信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季谦先生：对，“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随时都要“反”，返于道。明道，证道，每个人都要自己重新做一遍，每个时代都要做，要不然，历史就不能延续，文化就会断绝，人心就会荒凉，社会就回到原始，不能造就人生幸福，反而毁灭世界。所以文明进步，心灵也要进步来驾驭这个文明。当今时代，文明非常进步，但人心是堕落了，礼坏乐崩了，所以，我们期待有人出来护住这个时代的命运，要明“道”，并且把“道”传播于天下，任何文明都要回归于“道”，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书院的意义。如果谁不能领受这个意义，一心想着他要有什么表现，他就不是书院的学生。说到表现，我们不是不表现，但我们不是只表现一下，我们是要永久的表现。

我要维护书院，并不很容易。一方面我不能禁止有的学生进来又出去，一方面还要稳住其他同学不会被扰乱，因为“道”只有一，“术”有很多，各种人生的路途不只很多，而且都有它的精彩，“道”没有精彩，要守住没有精彩的精彩，是比较难的，要看到有用之用是比较容易的，要领悟无用之用，是比较难的。你在书院的十年中，常常有人会来摇动你那无用之用的心，你随时要保持清醒，要抓紧这颗真心。

信祐：这里应该讲个“真学问”，世界上没有一个绝对完美的地方，而我们唯一能做的是那“求真”的态度，所以不管在哪里，“真”有没有找到，都一样。

季谦先生：不是的，世间是有真学问的，如刚才所说，有德有才，便是“真学问”。而其中又有本末，才是“真”见识，见识了这个真，又能够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完成它，那才是真实践。学问不能只在头脑里面想，嘴皮底下说。如果没有真实践，想得说得好像很明白，也能够写得很有力，洋洋洒洒，但一遇冲击，他就受不住，可见原来所想所说所写是不“真”的。有真知必有真行，所以牟先生常讲现实和超越的区别，只有在现实上，你不照顾，你才能够常保持心灵的清醒，一照顾现实，就被拉下去了。这说的，不是都不照顾，而是不以它为主，不被它所局限，那意思就是可有可无。现实关注太重，必定有碍于“见道”， 你就翻不上来。哪一个人在这两层完全清明了，这个人才可远离庸俗。否则，纵有多大本事，还是俗物一个。

信祐：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所以只要有德，必会有用的价值。”

季谦先生：不错，如果是钻石，它必然各面都发光。不甘寂寞的人，看到名与利的可爱和光鲜，就患得患失。一个有道者，是不会在那上头动心的，他即便得到，也不以为贵。要能及早就看透名与利的陷阱，原来那是对人性开拓的拘束，对人生意义的减消。孟子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在外者也。”谁能洞见名利之虚妄，而干净撒手，翻然向道呢？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是一个永远的考验。

不管别人有没有“道”，只看自己有没有“道”，这是你们要了悟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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