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一点一点吃干抹净》by夜随Bi（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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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一点吃干抹净

作者：夜随Bi

文 案

林旭觉得自己碰上杨峰锐真是前辈子犯下的罪过…倒了八辈子霉了。

杨峰锐也觉得奇了怪了，怎么以前的亲亲抱抱逗着玩的渐渐变了味？

注意： 慢热，生活向，校园，少年，互掰弯

【写文初衷】：

对校园文有一种独爱，寄托了某种对这个年龄段的独特的情感。

一点点深入的喜欢，逐渐变质的情感。

希望能写出自己想要的文字。

目   录

第四十一章 保证

林旭战战兢兢地走到办公室，看到自己的大哥时，真是愣住了。

林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兄弟相，年长的哥哥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裤子还穿着令一学校的深蓝色校服裤，笑起来眼睛轻微地眯起，爽朗大方。大哥名林建，在读高三，今年正是最紧张的一年，也是最不可能来看自家弟弟的人。

“林旭。”许久未见，大哥笑起来还跟之前一样，嘴巴咧开巨大的弧度，只是看着，就让人安心。

林旭莫名松了口气，感到疑惑，“大哥你怎么来了？”

林建从椅子上起身，一米八七的身材傲视自家二弟，用手指揉了揉自己傻弟弟的脑袋，笑眯眯地把一头软头发揉成了草，“回家拿点东西，刚看完小远，顺便来看你。”

林旭等自家哥哥揉完，才伸手去顺头发，“就这样？”

“不然呢？”林建再次伸手揉乱那整理好的头发，颇为怀念自家弟弟可怜兮兮地扒拉头发的模样，不像会炸毛的小远，小旭实在是好欺负得紧，大哥感觉自己对高三的恶意都在此时消减了。果然，他又满意地看着林旭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梳毛的样子。

林旭这两天精神真是紧绷到了极点，哥哥的到来反而让他放松了神经，他露出笑容，“等会就要回去吗？”

“你还要上课吗？”

“等会体育课，可以请假。”

“那阿旭陪我去走走，高三都快憋死我了。”林建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揽住自家弟弟的肩膀，“走！”

林旭从以前就很羡慕自己大哥，从小就很多好朋友，天天四处串门，和谁都能自来熟，成绩一般，但心态特别好，即使到了高三，回到家也是嘻嘻哈哈的。高中以前，还常和父母吵架，宁愿去同学家住也不回家，高中后，到似乎变乖了，也不和父母顶嘴了，都顺着父母来。

林建以前并不喜欢和两个弟弟玩，一天到晚都和朋友一块混，就是那种朋友圈里特仗义的那种类型，总觉得自家俩弟弟又傻又小，啥都不懂，就俩屁孩儿。或许男孩就是特别晚熟，直到快要成年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远离家乡去远方读大学后，才发现到自己是家里的老大，是两个小弟弟的榜样，是未来最先要撑起这个家的大哥。

三月天气尤带冬日的寒凉，微风拂过脸庞，残留酥麻的湿意。

校园里的常青树长出细嫩的枝芽，水青色沾染枝头，莹莹可人。树下的水泥路上还有散落的枯叶和掉落的青色果粒，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建难得可以心无旁骛地走一段路，抬头望着树缝里摇曳的碎光发呆，又转头看着自家弟弟，明明只小两岁，但却像是孩子，面部的线条都透露着年幼的青涩。

“林旭，我们以前也不常说话，今天好好聊聊吧。”林建对自己的弟弟的印象只有“乖巧”和“乏味”两词。林旭他就好像没有叛逆期这个过渡，从不违逆父母的想法，也从不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自己和父母关系最僵硬的那段时间，这个家伙还常常自己带着家里的饭菜到学校送给他。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真正开始想要照顾这个傻乎乎的弟弟。

林旭看哥哥一眼，眨眨眼，想了一会，才干巴巴地问一句：“哥哥高三累吗？会不会压力大失眠？”

林家大哥失笑，再次忍不住去揉自家弟弟的头发，“不是说我的事啦，说你的。我听林远说，你谈恋爱了？真想不到呢。”

林远脸涨得通红，就像被发现最坏事的小孩，“我……”

“很喜欢吗？”林建目光落在一片飘落的叶子上。

“啊？”林旭随大哥的目光转移，也看到了那空中颤颤巍巍下降的叶子，在风中摇摆，直到那边叶子落地，那一刻，他忐忑的心也似乎也突然落地了。他目光放柔，嘴角勾起，轻轻出声：“嗯，很喜欢。”随即又想到刚刚杨峰锐跑出去接电话的神情，他又皱起眉头，很是担心。

“真人不露像啊，没想到我们家最乖的小孩也会早恋，哈哈哈，爸妈知道一定会大跌眼镜的。那时他们可天天拿你来做榜样教训我。”林建呲牙，再次对林旭的头发下毒手。

林旭苦脸，放弃了拯救自己头发的打算，“哥，别说出去。”

“求我啊？”林建转过脸，笑得就像只嘚瑟的熊。

林旭脸色一黑，结结巴巴道，“我……”

“嗯我答应你了！”林建兴致勃勃地用两只手在自家弟弟头发上抓起两戳小羊角辫，笑得灿烂。

林旭苦着脸，真想上去咬自家大哥一口，变得好坏！

“和那女孩呆多久了？”林建突然开口。

林旭脸色变得难看，躲开哥哥的视线。

“嗯？”林大哥发现不妥，挑眉。

“从初三就经常一起玩……”林旭低着眼睛看自己的白色运动鞋。

“难怪，”林建嘟囔，“猜你就是早恋也是很认真的小孩。”

林旭却是不敢再说一个字。

林建瞅了自家弟弟半晌，突然说，“要不我说说我之前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林旭傻傻点头，两个人找了个长椅坐下。

白Ｔ恤的大男孩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伸懒腰的同时伸长了自己的腿，随即半眯眼靠在了后靠背上，望着头上树顶的树叶，神色不明。春风撩动少年的头发，吹开衣摆，拂动着运动鞋散开的鞋带。

“她特别凶。”说出第一个形容词的时候，椅子上的男孩就笑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听到的话，估计又要生气了。”

“她是那种很讨厌的固执的女孩子，为了催你交作业，可以每节课下课都跑过来蹲点，啧，那段时间真是烦死了。她没什么朋友，她对太多东西都太认真了。她就是那种就算看到同学抄作业也会上去说‘你再抄我就告诉老师’的讨厌女孩。老师罚抄古诗，只有她会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地抄完，会一句一句的数是否够数，哈傻透了。其实老师才不管你有没有抄够一百句。”

林旭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家大哥，看着大哥故作不屑的表情。他没有插嘴，没有去问大哥，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教室里饮水机没水了，她也不求班里的男同学，自己一个人就下楼去搬水桶。她就是特别逞强和固执，她碰到了几个班里的男同学都没出声，就自己装上去了。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下雨了，雨下得很大，单车也没法骑了。班里的同学都打电话让父母来接，只有她一直傻坐着。我离开的时候，她正在雨篷里解自行车的锁，就打算那样子骑回去。”少年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把伞遮在她头顶时，她的脸红透了。呵，没想到吧，那么固执和死板的女孩子，那么害羞。”

林旭知道那段故事，大哥高一的时候，也早恋了。哥哥是在另一个高中走读，每天很晚才回家，时间长了，才被发现的。

那段时间，哥哥每天都省下早餐钱给那个女孩子买最贵的那种牛奶，每天都骑女孩子的自行车送女孩子放学回家又一个人走回来，假期穿着最喜欢的衣服找各种理由出门，逛超市时买着女孩子最爱吃的海苔和蓝莓味的蛋卷，情人节的前一个星期笨拙地向自家弟弟请教如何叠纸星星……那段故事并不长，很快就结束了。

“爸妈发现后我还是偷偷逃出来去找她，她不肯出来。在班里她也不理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不放弃，就没有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坐起了身子，用鞋子踢动着身前的小石头。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妈妈希望我好好读书。”

风继续撩动着少年的头发，而这一次，他用手按住了刘海，也按住了自己的眼睛，没再吭声。

林旭问：“后来呢？”他从未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却那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没有后来啊，分班后都见不了几次面，见面也很快会避开，班里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事了。”这份恋爱，如此轻微，丢进水里，甚至不会溅出一滴晶莹。

这个故事就这么简单。

谁叫他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女孩，一个死板的、固执的、凶巴巴的、男孩子一碰手就会脸红的女孩子。

哥哥笑出了声，“你那什么表情啊，别一副难受的样子，我早忘了。”

真的会忘吗？

滂沱大雨中，少女低着头红透了的脸颊。

那是年少时最初的心动，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

那份大雨中的爱恋，随着时间冲刷，即使再没有人记得，也会留在两个人的心底，也只属于这两个人。

它叫初恋。

未来我们寻寻觅觅，无论再遭遇多少份喜欢，那份爱情里，也不会有那个省下早餐钱为自己买牛奶的少年，也不会有那个第一次碰到男孩手就脸红得说不话的女孩。

年少不懂爱情，而我们，再不复年少。

林建拍拍自家弟弟的脑袋，“哥哥说这个事没有特别的意思。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非谁不可，更何况，我们未来还那么长，还会遇上很多人。但恋爱的确挺耽误学习的，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欢，哥哥也想劝你，放弃吧。如果毕业后还喜欢，可以再联系联系。”

林旭干着眼，心皱成一团，“哥，你那个时候难受吗？”

林建一顿，垂下眼眸，“不太记得了，但应该挺难受的，你看，我都不想回忆。”

“那你，恨爸爸妈妈吗？”

林大哥深深地看了林旭一眼，“林旭，我想告诉你，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恨他们。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林旭你是我们兄弟里面心思最细的，想的最多的，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明白，但其实最不明白的就是你。“

林旭愣了一下。

林建叹了口气，“你看起来从不埋怨爸爸妈妈，但其实心里最多委屈的就是你，爸爸妈妈无论做什么举动，最在意的都是你。你计较着爸爸妈妈的每一份付出，掰成片放在天平上量，你是不是觉得爸妈不够疼你？你是不是觉得爸妈更喜欢小远？”

林旭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整个人的表情都呆呆傻傻的。

林建笑出声，“连你自己也没发现？算了，你以为你才多大，什么都豁达，什么都想得明白？傻瓜，父母的爱哪有这样子衡量的？”

“你希望爸爸妈妈怎么对你？和你聊天？和你谈心？陪你一起看电视节目还是陪你一起写作业？我那时候也老觉得父母不理解我，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林建看着林旭，“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以为的他们应该爱你的方式，却不是他们以为的。爸爸妈妈一直在用他们世界里的认为最爱你的方式爱着你。”

“你知道爸妈小时候的生活吧，那个时候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你觉得爷爷奶奶他们有时间关心自己的小孩今天是否心情不好吗？你有想过，到了爸妈现在这个年龄，为什么还要天天在外面努力工作？为了养家，你知道家里最大的支出是什么吗？”

一个孩子，从出生起，到上幼儿园，到上小学初中高中，再到上大学，从幼儿的婴儿车、奶粉，到长大时每年衣服、鞋子的更替，还有为了从小时候的玩具到长大后的各种电子产品……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一个孩子，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因为我们，父母辛苦了半辈子后，甚至还不能决定自己明天能否睡个懒觉。你知道当时我和爸妈吵架，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吗？”

林旭点头，又摇头。他总觉得父母小题大做了，总为些小事和大哥吵架。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他们在外面的艰苦，每一份努力，都是为了我们。他们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所以，当我生气喊‘你才不关心我！’‘我宁愿不是你们的孩子’时，他们才会生气到那个程度。他们把他们以为的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我们，而他们的孩子，却把这些最好的东西踩在了脚底下。他们或许在外面很强大，但就像父母简单的一句话都会伤害到孩子一样，孩子也可以轻易地击垮他们。”林建扭过林旭的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用简单的话，说着简单的道理。

他们或许做的并不够好，那些不是你想要的。但他们却努力地用着自己的经验来为自己的孩子铺下更好的路。他们或许会更关心你的成绩和排名是否能上一个更好的学校，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对你未来更加重要。他们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一点。有的父母也会说，没关系你开心就好。那也是因为，他们希望你过得更好一点。

父母与父母之间表达爱的方式并不一样，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如此无条件的爱你。

“林旭，爸妈他们可能不是最好的父母，但你一定要知道，他们很爱你。他们一直很高兴，你能让他们省心。他们是真的很高兴。妈妈曾经问过我，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因为她知道，她问你你也不会说。你以为你很乖，但有没有想过，你真的逃避太久了。”

林旭眼睛红了一圈，他撇过头，“我习惯了。”

林建叹口气，谁说自己二弟弟懂事的？“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说这个的，你真的要这样一直保持距离吗？”

孩子会在自己家闹脾气撒娇，但往往会在其它人的家里乖巧懂事。但林旭，没有孩子会呆在自己家跟呆在别人家一样的。

“本来上学后我们就没怎么和父母呆一块了，我们呆在学校的时间比呆在家里还多。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到时候我就更难回家了，大学后就工作……”林建的声音越来越轻，“高中我就顾着和他们吵架了。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那么快，我就要离开他们了。

林旭眨眨眼，觉得有湿漉漉的东西滚了下来。

“真的，我家傻弟弟，你以为爸妈会在你身边很久，但其实不是。”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再也没有时间陪他们追最近的连续剧了。或许因为你不爱看，或许因为你有其它事情，或许因为，你不在家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可能还没学会好好爱他们，而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家傻弟弟，不要哭了。”林哥哥去掐自家弟弟脸，“想明白了吗？”

林旭眼泪掉落得很厉害，“我要是不听他们话，他们会很伤心吗？”

“会啊，”林建笑，模仿着妈妈的口气，“哼翅膀都没硬就想飞了？你当初的尿布都是我换的！”

“但是啊，”哥哥继续笑，“我们可以跟他们讲道理嘛。我们要让他们相信，你这么做后，你一样会过得很好。你还要告诉他们，你最需要他们了，如果有他们在，无论什么困难你都不怕，可如果他们不在，他们就是你最大的困难和悲伤。”

林旭说：“你试过？”

“试过啊，我就是这样说服他们我大学不想学金融的嘛。”

“那哥哥你想学什么？”

“我想去学画画啊。”

“难怪他们上个月和你打电话又差点把家里电视砸了。”

“诶是这样吗？”林建挠头，傻笑三声又平静下来，“我当初就不想选理科……可因为他们还是报了。”

“他们当初为什么不答应你去学画画？”

“因为他们觉得我小嘛，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嘛。”林建像是在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

“那为什么现在同意了？”

“因为我长大了嘛。”林建狡猾地笑。

林旭有种被耍的感觉。

“哈哈，”林建越来越爱逗自家弟弟玩，“好吧。那是因为我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人生。如果我连试都没试过一次的话，我一定会后悔。我也特别怕会失败，也特别怕被别人笑，但我最怕的是，让他们失望。所以我告诉他们，我可以不去管任何人的话，但我只需要他们的支持。我想，我以后一定会碰到特别困难、特别想要后悔的时候，但那个时候，我如果想到背后还要他们在，我一定能咬着牙坚持。而我最难受的就是，因为他们的反对，我最无助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去打他们的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

林建说到这里，也有点想哭，他抱住自家的弟弟，“所以他们怕了。就算我是个最不乖的孩子，他们还是希望，我遇到苦难的时候，我敢回家。”

林旭颤抖地握住哥哥的手，“我也可以争取吗？”

林建的表情很认真，“当然可以。你要让他们相信，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后果，你真的有勇气承担。那么，你有吗？如果你没做好，他们会很伤心很伤心。”

林旭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他的人生。如果他过得不好，会有人比他，还要伤心还要痛苦。而他，真的能保证，他可以过得很好吗？

第四十二章 无能

水龙头流出汩汩的凉水，水流打到地板上溅出纷飞的水花，林旭接水狠狠地抹了几把脸，水珠滴滴答答地从额头留下，淌落在睫毛上。他睁开眼，红了一圈的眼睛暴露了刚刚他痛哭的狼狈，睫毛上的水珠不堪重负地破碎，眼里仿佛盈满了水雾。

大哥已经离去，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往何处。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这段时间，他和杨峰锐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妥，但他们，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手捧着泡沫，深怕有一天它会破碎。等待是最痛苦的煎熬，他们却宁愿被煎熬着。

林旭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这个他和杨峰锐最喜爱藏匿的教学楼的角落。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角落里那个蹲坐的熟悉的身影，脚步停滞，再也迈不动一步。

“阿锐。”林旭睁大眼睛。

抱膝蹲坐的少年身体一颤，他缓慢地抬起头，那一幕非常漫长，林旭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他看到了哭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的杨峰锐。

双方没有任何话，林旭眼里好不容易制止的泪水就突然决堤了。他无法形容那一刻心痛的感觉，只觉得心痛得都要扭曲了。他步伐踉跄地奔过去，他蹲下身，直视少年发红的双眼，那眼里的悲伤、痛苦和迷茫如同潮水一般漫过林旭全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林旭伸手去碰杨峰锐眼角的泪水，浸了满手湿，烫得他全身都在颤抖。

他第一次看到杨峰锐如此崩溃的样子。

杨峰锐不出声，看着眼前的人，眼睛似乎想要努力地睁大，却被不断充斥的泪水阻挡了视线。

他想母亲说的对，他终究是个孩子。难受的时候，就会想哭。

“小旭，不要看我。”

好丢人。

“我什么都看不到。”林旭手忙脚乱地帮杨峰锐擦着眼泪，一遍又一边抹去那烫热的水痕。

“傻瓜，”杨峰锐伸出发麻的手，覆上身前人的脸，拇指僵硬地去抹对方的脸颊，“你哭什么。”

“你不要看我。”林旭一边蒙住杨峰锐的眼，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而哭泣，却停不下眼泪。

杨峰锐感受着这熟悉的温度，心却一抽一抽地疼，他低声道：“小旭，她说这只是玩闹。”

两个都是未成年的孩子，离开家庭与学校，连自己下一餐都无处可寻，又何谈责任和未来？两个孩子，甚至无法保证自己的成绩与学业，又怎么能保证未来能过得很好？

两个闹着要在一起的孩子，在他们眼里，就像是站在超市门口讨要糖果的小孩。

林旭喉间哽咽，怔怔地感受着手掌里的湿热。

那一晚，两个人彻夜未眠。

一块一米宽的床板，一张一米五宽的蚕丝被，两个正在发育的大男生挤在一起。

林旭闭上眼，又睁开眼，都是黑暗。

那些旧时的日子像过胶片一般轮放着，医务室里吊瓶下的默默陪伴，校园路上紧贴的身影，课桌下偷偷握住的双手，同一本练习册上两个人的写字痕迹，同一个水杯两个常使用的人……他的生活的每一个部分的组成，都有另一个人。

杨峰锐对他说过那么多话：

小旭，让我抓一下你的手，就一下。

小旭，亲一下，好吗？

小旭，别哭了。你哭起来比打人还疼。

小旭，我会对你好。

小旭，我们将来要上一个大学。

小旭，我想你，回来。

小旭，我喜欢你。

……

那个无赖又混蛋的少年在他的面前哭得那么狼狈。

他说：小旭，别看了。

深夜里，林旭终于再一次红了眼圈。他终于意识到：那个男孩子哭，他会心痛，他会难受，他会想要和全世界作对。他从来看不得这个杨峰锐受一点委屈，被老师骂了，他能陪着杨峰锐一起挨骂一起罚站；杨峰锐自己一个人逃跑了，他也能找遍整个校园直到把那个家伙找出来；杨峰锐委屈了伤心了，他也能陪在旁边直到对方心情好起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那么好，好到从来不舍得拒绝对方的任何一个要求。

青春是什么？最不懂事的年龄，最狂妄的年龄，最单纯的年龄，最美好的年龄……那是一段充满着稚气的日子，是不成熟的你我，是依旧对梦想如数家珍的你我，是天真有着无数黑历史的你我。

当有一日，我们都利益的社会与人情的人际关系磨平了棱角，又有谁能揭下我们的面具，知道你曾经是个爱堆沙不肯回家的野孩子，你曾经看动画片哭得稀里哗啦，你曾经看电视剧里男女亲吻就会换频道……当你再也不敢轻易展露你的内心时，谁又知道你那些大哭大笑从不用掩藏情绪的日子？

当所有处于爱情的男女再也不相信所谓陪伴到永远的诺言时，又会有谁记得，曾经，他能说出的最动听的句子也不过是“我想要对你好”。

有人，终其一辈子，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爱情。

在那个最青涩、最单纯、最美好的时代，我遇见了你。

林旭他想，无论杨峰锐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或许是面容坚毅奔波于各种应酬的职业经理人，或是死板不懂情调只会调程序的IT工程师，又或是八面玲珑的四处跑业务的推销员……他一定都记得那是个冬天里会抱着他的外套取暖，撒娇时会黏着自己喊媳妇各种装嗲，一生气就会逃跑躲在角落，想他时会每夜每晚都守着电话的男孩。

他们插足了对方的生活，以至于他们未来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深深烙印则另外一个人的印记。

未来很难。

可是，他想陪着杨峰锐长大。

他想要杨峰锐整整一个青春，都被他霸占。

他想要杨峰锐未来的每一个习惯，都沾染着他的影子。

这么一想，又觉得，未来不是很难。

林旭真正睡过去时，已经天蒙蒙亮。

他想，他醒来后一定要打电话给他哥，他要告诉他哥：他想争取一次。这是他的人生，如果不试一次，他一定会后悔。

那是他喜欢的男孩子。

嗯，不是女孩子。

杨峰锐比林旭醒得要早，睁开眼时，双眼胀痛，这便是昨天大哭后的后遗症。他转过头，看到林旭偏着头熟睡的脸，一看就是看了许久。他伸手去贴住少年的脸颊，终究忍不住，轻轻上去吻住。

母亲说：你这是假性的，不是同性恋，更不是爱情。

可是，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会如此自然而毫无停滞地，亲吻。

林旭迷迷糊糊醒来，凑上去回吻。

两个人起床穿衣，刷牙洗脸，日子跟之前每一天都一样。

林旭拿着湿毛巾给杨峰锐敷眼睛，杨峰锐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方便林旭行动。

他们几乎以为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当两人走下宿舍楼时，才知道，昨天那的确就是一场并未结束的噩梦。

在七点不到的清晨，一个女人满脸疲惫地站在楼下，她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

杨峰锐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妈？”

方雪二话没说上来拽着杨峰锐就走，杨峰锐竟是浑身发软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匆匆转过头看向林旭。

林旭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杨峰锐，却被方雪一个冰冷的眼神震在当地，那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地僵硬了。

那是个天还未全亮的早晨，整个天空都还是黯淡的，阴沉的石灰色笼罩了整个城市。

林旭眨了眨眼睛，又拼命眨了眨，忍住那酸涩的冲劲，直愣愣地看着杨峰锐离去的方向。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些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校园里行走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杨峰锐想要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但母亲力气很大，他看向母亲的脸，发现了对方泛红的双眼与紧咬的双唇。

方雪把孩子推进车里时，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靠在车门口闭上了双眼，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杨峰锐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方雪一上来就启动了车开走，一路上闷不吭声。

杨峰锐本以为只是被拉出来谈话，此刻才真正慌了起来，“妈，你要干嘛？快停下来！你想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

“回什么家？回哪个家？”杨峰锐瞪大眼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无论去哪也比你留在这个学校好！”方雪猛地转过头，眼里竟是带了几分凶狠。

杨峰锐突然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我还要上学的！你就打算这样就把我带走？”

“不上学了！上学把我的儿子都上成了什么？”方雪已经语无伦次了，“我想了一个晚上了，不能这样子下去。小峰，我们离开这里。离开就没事了。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从来没有那个朋友……”

杨峰锐看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灯，“停下来！停下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一瞬间，杨峰锐真的相信，方雪再也不会让他回来。他不敢去抢母亲手里的方向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他所熟悉的环境，无力感蔓延全身，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来不能决定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想的是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喜欢林旭吗？”

某一个词尖锐地刺痛了杨母的心，她蓦地停下车子，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那个孩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杨峰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恐怖的脸色，吓得一愣，摇头道：“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方雪深呼吸两口气，放柔脸色，“小峰，听妈的话，跟妈妈回去好吗？你只是一时糊涂了。”

杨峰锐往后靠了靠，摇摇头。

方雪一晚没睡，头到现在还是晕的，此刻便像是气昏了头，脸色惨白，“妈妈求你了，妈妈以后对你一定好好的。你才那么小，这些都是虚的，这些不是爱情，过几年你就忘了。”

杨峰锐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也跟着泛红，摇了摇头。他很想问，怎么样的才是真的喜欢？怎么样的才是爱情？

这个时候的他们，能做到的最珍重的事情，也不过是对对方好。他们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的喜欢，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过家家。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不过是，早上为他买一份早餐，冷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服，耐心地教对方不会的题目，他们只会这样，用笨拙而简单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们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未经历过大风大浪，未经历过贫穷寒冷，所以他们的喜欢，就能如此轻易地被否定，所以他们的喜欢，在大人的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可笑吗？

这一切，就是因为，他们还小吗？

杨峰锐他想不懂，也无法懂。妈妈为什么一边说着想要弥补他，一边又要加倍地伤害他呢？

母亲一哭，他也想哭，为什么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爱自己的方式？

母亲接着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些字符被强硬地塞进了他的脑子，像是尖锐的小锤子敲击着他原有的世界，每一个字后，都泛着血淋淋的疼。

杨峰锐渐渐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他只会摇头，用摇头表示着自己的抗拒。

杨母亲终于被逼到了尽头，一个晚上的胡思乱想，再到今日儿子的一再反抗，精神几乎崩溃，“小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是啊！你根本就不是同性恋啊！你以前就不是，你以后也不会是！妈妈不歧视这个，可是……孩子，那不能是你啊！”那不能是你啊！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为了孩子，此刻变得像野兽一般丑陋。

方雪泣不成声，低着头四处寻找自己的手机，“那个叫林旭的，我已经要到电话了，我要打电话跟他妈妈好好聊聊，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这是怎么养出来的！怎么就会扒着人家的儿子不放？他就不嫌恶心不嫌脏啊！”

杨峰锐瞪大眼睛，“妈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动，不要——”他脑海里浮现了林旭温暖的笑的模样。小旭是家里最乖的孩子，也是父母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杨峰锐根本不能想象，如果小旭家里人知道后的情景……“妈不要！求你了不要！”他扑上去阻止母亲抓着手机的手，抱着母亲，“不要，真的不要！”

杨峰锐没有那么一刻讨厌自己的无能。他从来不能决定什么，父母把他扔到乡下，他想回家却不能回家，他想要喜欢一个人，却没法喜欢。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价值观都在崩塌，他喜欢的被否定了，他想要保护的他没能力保护。一切只是因为，他还那么小。哈哈，太可笑了，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决定。

林旭那么好，是他最温暖的存在，是他捧在手里恨不得永远对着好的珍宝。他还来不及对他好，怎么可以被这样伤害。“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错了。求你了，不要，不要……小旭他会哭的，我已经让他哭那么多次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眼泪肆意流淌，鼻腔已经无法呼吸，所有的悲伤都只能通过喉咙来宣泄，所有的悲痛胀满胸口，每一个字都哽咽得只剩下哭泣的音调。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那是他喜欢的男孩子，他却不能保护他。

手机被按了免提，被拨通的一瞬间，杨峰锐简直疯了，他不要命一般扑过去抓抢那个手机，方雪吓到了，混乱间，手机被丢出撞在了窗户上，紧接着掉落在后座下方。

那边接通了，喂喂几声后，无人应，便嘀咕着挂了。

方雪茫然地看着前方，像是从来不认识眼前的儿子。

杨峰锐喘着粗气，手指还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子。一段漫长的寂静后，他缓缓松开了手，眼里空洞一片。他坐回椅子上，脑海里像是过电影一般闪过了他和林旭相处的所有画面，每一秒都珍惜非常。

或许过去了半个世纪，杨峰锐哑着出声，“妈，我跟你回去。”话落的瞬间，已经干涸的眼眶又艰难地浮上一层水雾。就算林旭言语中偶尔也会流露中父母并不够疼他的落寞，但杨峰锐一直知道，林旭深爱着他的家和他的亲人。林旭拥有着完整的家庭，拥有着父母和兄弟的温暖，拥有着普通却幸福的童年。这一切都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所以他知道，这些有多么美好。他怎么舍得毁了这些美好？那么好的小旭，就应该值得最好的。

他又开始讨厌自己了，他那么喜欢小旭，那么喜欢……为什么他却不能给他最好的？

不能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杨峰锐你这个蠢货你只会哭！

-

林旭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很难受，看着手里属于杨峰锐的练习册发呆。

直到晚自习最后一堂课打铃了，所有人依次离去。那个家伙，还是没有回来。

他打过电话，关机了。

林旭冲进厕所，用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走出去，望着黑下去的教室还有远处亮起的宿舍楼，只觉得周围像是一个漩涡一般把他吸了进去。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哭了，都多大个人了，还那么孩子气。可是孩子之所以哭，是因为很多事他做不到。就像现在，杨峰锐被带走了，手机一关机，他站在这里，就没有任何办法找到他。

只要大人们想，孩子就可以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他无法阻止杨峰锐被母亲拉走，无法去询问老师杨峰锐为什么不回来上课，他只有一个手机号码而已。

他打不通。他只能不断地重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喜欢的人被抢走了，他只能坐在这里，跟着学校的时间表，如同齿轮一般，继续上课，继续写作业，继续考试。深深的无力感如同藤蔓一般缠绕全身，把他困在当地。

林旭慢慢地蹲下身子，靠在墙壁上，无声地抽噎。他想要陪着那个男孩长大。可是，不是他想，就能。他们甚至不能被承认，他们喜欢对方。

他喜欢他，多么简单的事。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第四十三章 唯一

方雪想给杨峰锐转学，却高估了她自己的能力，离婚再嫁的女子，落入了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而一个市重点的高校，又岂是她想进就能进的？杨峰锐成绩不佳，本身所在的学校便是难得的市重点，方雪穷尽自己微弱的人脉也无法再让儿子中途转学去向更好的学校。

因为这段日子过于关注杨峰锐，她与现任丈夫的关系便有些僵硬，此刻孤立无援，当真是万念俱灰。她不可能真不让孩子上学的，放下手里的手机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痴痴地落泪。

杨峰锐从房间里出来，便是看到黑暗中独自哭泣的母亲，他站在远处，静立许久，最终摸索着开了客厅的灯。

白炽灯一亮，整个客厅便暴露在视野中。

方雪抬起头，双眼哭得红肿，眼角展开皱纹，发丝混乱，平白老了几岁。

杨峰锐呼吸一窒，无端端心里也跟着发酸。

冰凉空荡的客厅，女人悲戚的声音缓慢传来，“小峰，妈妈是不是很没用？”忙碌了一生，未得到自己的幸福。想为自己儿子谋求一条出路，却也是百般不能。

“我当时以为那就是爱情……”女人并未接下之后的话，痛苦地眨了两下眼睛。她抬头看自己青涩的儿子，仿佛透过时间看到了曾经这个年岁的自己，青葱少女，笑靥如花，眉目流转，顾盼生辉。

时间是如此残酷，再回忆当初，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方雪疲惫地垂下眼睑，小峰，我那时觉得是天大困难的事，现在看来都觉得不过如此。当时痛不欲生的，也是我自己太过多情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痛苦与悲伤？当你遇上更多的事，见过更多的人，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大，会发现这个世界的无奈很多，你会遇上许许多多自己无法做到的事，你会愈发发现自己有多么渺小。你这一年，你这一事，在你整个人生中也不过是小小的一滴水花。很快……”女人喃喃，“就过去了。”

一字一句，抽干了杨峰锐的灵魂。

-

“下个星期就是月考，这几天就少布置点作业，大家抓紧预习。”班主任下课前习惯嘱咐了两句，又低头瞟了眼近窗边的那个空位子，突然想起，“哦对了，我们班的杨峰锐同学过几天就生病回来了，要转到楼下十三班去，你们谁和他关系比较好的？可以一起帮忙收拾下东西。”

“啊啊为什么要转啊？”

“竟然是十三班，那不是C层班吗？据说很乱。”

“是不是惹事了？”

……

吵闹中，林旭僵着身子，手指尖紧紧地摁着黑色水笔，白色的笔记本页面上刚刚记着今天老师安排的作业。他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老师。

班主任远远地看不清林旭的脸色，随意笑道，“林旭，你是他同桌，你就帮忙吧。”

今天黑板上老师并没留下多少痕迹，但值日生擦黑板时整个讲台依旧飘满了粉笔灰。老师的笑容在粉笔灰中也变得模糊和浅淡，四周也仿佛落入了那漫天的粉笔灰中，皆是雾茫茫一片。

林旭怎么眨眼都看不清眼前的样子，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点头没点头。

中午班里同学走后，林旭就留下来整理杨峰锐的东西。

教科书一摞，练习册一摞，笔记本和练习本一摞，试卷一摞，另外就是些杂碎的东西，笔盒、笔筒、文件夹……有些教科书还没有写上名字，他便低下身子，在第一页的中间一笔一划地写上“杨峰锐”三个字。练习册老师已经布置了很多页，他在每一本练习册里都夹了小纸条，写上了作业的最新进度。

林旭收拾得很慢，时间也过去得很快，正午太阳高照，他已经错过了回宿舍的最后时间。在给试卷分类时，林旭困得不行，不知什么时候就抱着一打试卷睡着了。他迷迷糊糊醒来时，手被枕得发麻，一个恍惚，手里刚刚整好的试卷便散落了一地。他低着头，看着满地的试卷，傻了一般看上许久，到最后，竟是一副快要哭的表情。

有些人一旦离别，便再无人知道他在难受。

林旭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又捡了起来，趁着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便又重分了一次。他熟悉试卷上的字迹、答题的模式、常被扣分的题目，还有每一科常拿的分数。手指尖停留在最近一张完成的数学试卷上，记忆中仿佛还在昨日，杨峰锐鼓着包子脸坚持到：“肯定这个数字算错了！不可能这么大的。”实在争辩不过了，就上来抱住他，“这里计算好麻烦，你算嘛你算嘛……”

林旭盯着这道未完成的题目，肩膀微微颤动，终是再也整理不下去。

就这样吧。

未完成的计算题，未分类完的试卷，未有结局的喜欢。

下午放学后，林旭就搬着书走下了楼。

市重点向来都是大校，一个年级便上千人，二十来个班，虽在一个年级，班与班之间隔如鸿沟，楼层与楼层之间便像是两个从不相交的世界。

三班与十三班，A层班与C层班，三楼与二楼。

林旭抱着一摞书本，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楼层，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数着班级号，最后停留在十三班的门口，目光落在门边一套空出的桌椅上。

傍晚余晖覆盖整个校园，小小教学楼宛若笼罩在阴影中。

从三楼到二楼，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抱着一摞又一摞的书，一趟又一趟，直到自己座位旁的桌椅一片空荡。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每一秒都像垂落的蜘蛛丝被无限地拉长。

林旭伫立在自己座位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同桌，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话语。

第二日杨峰锐便回来上学了。

谁也不知道，当他在完全陌生的班级看到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桌面和抽屉时，几乎当场就要崩溃的心情。

书本、练习册、试卷、水杯……无一不是他熟悉的摆放方式。

他再也不会碰上第二个小旭，他再也遇不上这么笨的傻瓜。

-

他们的爱，兴起时无人知晓，落幕时亦无人知晓。

林旭不知道杨峰锐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他这些天住在哪里。学校就是如此，一旦错开空间，就可以毫不困难地错开三年。

大部分学生终其整个高中，也只熟悉班里的同学，又何况他们不仅隔班还隔楼层？

林旭开始几天还能在班里同学中听闻杨峰锐的名字，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没人提起他了。

最近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是在老师办公室的月考成绩的年级名单里。

他和杨峰锐，都考得一塌糊涂。

兴许是老师通知了家长，林旭这次回家时，母亲做了一桌的饭菜。他极少透露自己的喜好，但满桌饭菜偏偏盘盘都是他爱吃的。弟弟爱吃咸，他好吃淡，所以往常的鸡蛋羹都是多加盐的。而这一次，林远已经懒得去碰那盘似乎没味的鸡蛋羹了。

林母亲看着林旭吃得正好，才伸手去碰了碰自己孩子软软的头发，想说句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就是这样，每次难受的时候，都一个人憋着。“林旭，是不是学校里过得不开心？一直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林旭低着头吃了两口饭，摇了摇头。

母亲叹口气，只得把手搭在自家孩子的肩膀上，“上次你大哥回来，和我说了点事。没想到那么多事我都没注意到……小的时候嫌你们淘气麻烦，总盼着你们长大，上了大学我们就轻松了。可等你们都真的要长大了……”林母苦笑道，“你们都走了，也就没人爱吃我的做的菜了。”

“考试考差了没关系，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妈妈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林旭闷着声音，“妈。”口里是从小到大吃惯了的味道，桌子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客厅暖黄的灯光拥着这难得聚在一起的一家人。父母用自己的爱独辟了一个没有风雨与寒冷的家。之前与大哥的谈话仿若近在咫尺，他抬起头看着皱纹渐多、脸色渐黄的母亲，热气熏了眼睛，又匆匆埋头吃饭。

他的生活仿佛有了变化，又似乎从未改变。

林旭想起了很久以前杨峰锐曾经抓着他的手胆颤地说：“小旭，就试一下。”

他苦笑，所以这算什么？试过了？那错误的轨道已经被扭正了？曾经想要拒绝的苦苦无法斩断，当真正想要握在手里时又突然地消逝。短短一个冬天，他整个人生都被颠覆了。

林旭看向菜饭蒸腾的热气中的父母的脸，还有旁边小一岁的弟弟，眨了眨眼。就像此刻，纵然他有千言万语，纵然他满心伤悲，可他不会说，身边的人也不会知道。这颠覆了他的整个人生的事，他不开口，他的家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时间不会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被推搡着前进。

这个冬天，会被埋没在时间洪流中，会被碾碎在遗忘的记忆中。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这算失恋吗？林旭不敢下定义。如果这是失恋，也是他独自一人的失恋，连痛苦，也得偷偷的。

人人都喜欢失恋时洒脱的姿态，云淡风轻的、拿得起放得下的。

失恋最悲伤之时，正是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

睁开眼，四顾惶然。

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却发现最难受的恰是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后再次变成一个人。

再也不会有那个人的在你身边逗你开心时的傻笑，再也不会有那人时时围绕你转的聒噪声音，再也不会有那人拥你入怀的温度……满脑子里都是那个人的好。

这当真是折磨。

这样的离别，是从你身边每一个细节的消失。

你醒来时身边没有暖热的身体，你刷牙时没有了抢你毛巾的怪手，你走路时没有紧抓着你手的幼稚小孩，上课时没有了盯着你看的发呆专用户，吃饭时没了往你碗里夹肉的执着少年……因此，你睡觉时想他，你醒来时想他，你上课时想他，你吃饭时想他……一不留神，就在想他了。

思念噬骨，越想越痛。

林旭之前从未谈过恋爱，身边也没几个熟悉的谈过恋爱的。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怎么也学不会如何不想念。只知道越不想只会越想，想着想着五脏肺腑都跟着疼痛，像是无数的虫子在撕咬，小口小口吞噬着他的心。

他偶尔会自嘲地想，等哪天不想了，一定是心都被啃没了。

-

杨峰锐没有来找过他，所以林旭也没有去找他。

林旭经常会看到傍晚学校门口等候的方雪，便猜测杨峰锐每晚都是被母亲接走了。

当然，他还是能看到杨峰锐的，在食堂里、在操场上，一闪而过的身影。

直到一次真正地面对面碰上了。

正是中午放学赶午饭的时间，两个人在楼梯口相遇。

楼梯里人很多，林旭一低下头，就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杨峰锐。

男孩还跟之前一样，头发毛躁毛躁的，眼睑下垂，嘴角抿得紧紧的，嘴唇颜色偏浅，下巴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一副心情极其不好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林旭失了力气，被动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着，目光再习惯不过地落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等大家终于都走下楼梯时，那个大男孩若有所觉，烦躁地往后瞟了一眼，脸色一下就变了。

周围人声轰闹，推挤的人群力度很大，林旭每下一个阶梯身子都会轻微地晃动。他看到了杨峰锐眼里一闪而过的慌张，对方视线一躲，但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转了回来。

林旭微微一震，习惯性想要摆出个笑容，但似乎失败了。杨峰锐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些，尾端轻微地打卷。眼睑下皆是青黑，脸色很糟糕。下巴下冒出青硬的胡渣，像是个不会打理自己的调皮的孩子。

杨峰锐被推得差点摔倒后才匆匆回过神，他脑海里全是小旭刚刚脸色发白看起来生病了模样。下意识地就像冲上去抓住他碰碰他的额头，看一下是否发烧了。但学生群很快冲下了最后一个阶梯，他被推着跑了出去，脸碰触下外面灿烂的阳光，一瞬间被晃了眼，清醒过来，再也没有勇气回头，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眼里已经泛起红。

林旭落在身后，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找了个能靠背的地方，蹲下来休息。他努力地深呼吸几口气才站起来，背后的石灰墙特有的凉意不缓不慢地传递，让他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紧接着那蚀骨的痛又紧附上来，这一次不像之前，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冷风幽幽吹过，冷得他浑身颤抖。他用手捂住眼睛，让自己沉入黑暗中，哑声道：“别想了。”

那个时候，他们都如溺水后抱着浮木的人一般地相信着：这个冬天，真的只是意外，时间久了，就是年老后回忆的一段年少轻狂。所有大人、文章、电视都是这么说的。偏偏不想他，又舍不得。深怕以后真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刻不再多想想，以后就再也想不起了。

所以就这样吧，偷偷想念着，反正也没人知道。

就是有点痛而已。

林旭不在意地想着，他从小就不怕这个，他总会习惯的。

-

如此，四月份也过得差不多了，开春细雨绵绵，整个南方都笼罩在湿漉漉的水汽中。

没过几天便是期中考了，教室里又是一轮的哀嚎。

林旭身边早已换了新的同桌，也是个男生，叫李亦衡。他和新的同桌关系尚好，平日里也常聊天。

班里几乎没人再聊起杨峰锐了，倒是一些女生又拿林旭和新的同桌开玩笑。李亦衡是个认真的，每次都上纲上线地解释，过了几天，那些开玩笑就没了趣味，转战其他人。

“真不知道现在女生都怎么了，太恐怖了。”李亦衡嘟嘟喃喃地转回身子，“你怎么了？你还没说完你家乡的事呢？”

林旭趴在桌子上，露出半个脑袋，笑道，“没事，我有点困，等会继续和你聊。”

“那好吧。我先喝口水……哈哈果然又是热的，林旭你又帮我打好了是吧。”

林旭闷住脑袋，没再回话。他只是不高兴而已。不高兴大家忘了杨峰锐，不高兴那个被开玩笑的另一个主角不是那个混蛋。他还是很想他。他又特别怕，有一天，他也不想那个家伙了，就没人惦记他了。

中午临近放学时，雨势突然加大。骤然剧烈的水珠如同小瀑布一般冲刷着玻璃窗户，滚滚的水流中是外面模糊的枝叶被拉扯的虚影。啪踏啪踏的雨声紧锣密鼓，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隐隐间带有颤悠悠的回音。

有雨伞的同学赶忙冲了，没雨伞的也四处借伞拼伞，半个小时后，整个教学楼的人也没剩多少了。

林旭站在屋檐下，静静等了十分钟，发现雨势并没减小，但等习惯了，便打算继续等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树叶与泥土特有的清香味，落在脸上，眼睫毛变得沉重。眨眼变得有些艰难，林旭便干脆低敛着睫毛，看着不远处水洼里掉落雨丝溅开的涟漪发呆。

其实他有雨伞的，但之前收拾的时候给了杨峰锐。那个家伙，之前每次都蹭他的雨伞……希望那个笨蛋能能发现那把雨伞才好。

怎么又想起他了。

林旭伸手抹掉了满脸的水汽，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望着水洼里被泥水浸没的枯叶，心也如同被潮湿了，又冷又凉。他突然希望，这雨水越下越大，永远不要停止，然后慢慢淹过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都沉溺在水里。是不是这样，他可以短暂地逃离掉这个世界。

他之前以为无论多难受，他都能撑得住的。

可能是真的过了很久，林旭觉得腿都麻了，他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但很快，他也不尝试站起来了，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把伞。

一个熟悉的声音闷闷地响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那一瞬间，林旭觉得心脏被虫子疯狂地啃噬一遍，痛得他双眼发红。

-

那一路，两个人都走得很慢。

面积狭小的雨伞遮掩不住两个大男生，雨水打湿了两人半边的衣裳。脚下的球鞋踩进水洼里，如同海绵浸入水面，吸饱了水分，之后每走一步，都更加沉重。袜子也跟着浸湿了，水汽无孔不入地从脚底的无数穴位传入沿着血脉窜升，像是粘附的血虫吸食着肉里的鲜血。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似乎都默认这压抑的平静。

水珠打在伞面上，像是无数尖锐的小针尝试着刺破雨伞，相撞后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密密麻麻的细针从每一个缝隙扎入，让人每走一步就有被扎破鲜血的错觉。

或许是雨声太大了，他们都听不见双方的声音。

林旭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直到手腕突然被拽住，身后传来喊叫，“林旭！”

手腕被紧抓的热度贴着皮肤冰凉的水珠传入，林旭一个哆嗦，整个身子都像是被什么黏住了。

后面的声音顿了一秒，“小旭，对不起。”

男孩子变声期后的发音本来就很低沉，仿佛融入了沉闷的雨声，跟着消逝在漫天的水幕中。

林旭干巴巴地睁大眼睛看着远处，拼了命地不肯眨眼，纵然雨水已经落了他的满脸。

“小旭，对不起，对不起……”

林旭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反正满脸都是水，没人能看出来。

杨峰锐把林旭扯回雨伞中，强行地去转回对方的脸，一眼看见了那通红的双眸，他一下就松了力气。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手指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腕，直到终于颤动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林旭。他用身体强硬地克制了对方的挣扎，声音颤抖，“小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把你拖了进来，对不起又把你推了出去。他就是那么坏，他就是那么混蛋。

林旭感觉到脖颈淌入了滚烫的湿热，烫得他身体微微颤抖。那个声音依旧那么熟悉，就像曾经无数次犯错后讨饶一般，“小旭，对不起。”

雨伞早已经失去平衡掉落在地板上。

漫天大雨中，两个大男孩哭得无声。

喜欢一个人，真的太难受了。

“小旭你打我吧，怎么打都行。”杨峰锐不敢伸手去碰林旭脸颊上的泪。他又让小旭哭了，小旭哭比什么都疼。他从来都无法守护好这个人。这一个月来他真的快疯了，他觉得他说不定转学了会更好些。校园里的每一个景，走过的每一条路，手里的拿的每一本书，他都在想念这个家伙。他想要见到他，想得快疯了。可他就这只能这般想着。

他们之间一直缺少一个交代。

林旭抹了把脸上的谁，看向眼前的人，他总能轻易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那黑如曜石的眸子里被灰蒙蒙的雨水染成了混乱的灰色，那灰色里是沉重的无法支撑的痛苦。他总是舍不得看对方难过的，也是舍不得看对方为难的。

林旭发现自己空落落的心还在无限地空洞下去，雨水似乎融进了双眼，连眼泪流出来都是凉的。那仿若很久以前的话语响彻在耳畔：

“小旭，我们将来上一个大学。”

“啊？那么远的事。”

“必须一起。”

“哈哈，嗯，去远一点的大学吧。”

……

“阿锐，我们分了吧。”

轰隆隆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消匿了，万物都化为了一刹那的虚无。

林旭看到了杨峰锐蓦然瞪大的瞳孔，以及感受到了他猛地抱紧了自己的身子。他被这久违的体温给搂得失神，那蚀骨的想念像是不满足的饕餮贪婪地吞噬着这一刻的温度，恨不得再多一些再多一些，一口气吃得饱些，就能多撑上一会儿。

杨峰锐紧紧地抱紧了这漫天冰冷中唯一的暖源。

发丝紧贴在皮肤上，细小的水痕顺着发尖贴着肌肤滑落，仿佛渗入了皮肤内部。衣服黏在身上，水在重力作用滴答滴答随着雨珠一起下坠。

在回宿舍的的大路上，一个不起眼的拐角站着两个仿若被大雨吞噬了的少年。

杨峰锐哑着声音开口：“小旭，你喜欢我吗？”

“喜欢。”

“小旭，你喜欢我吗？”

“喜欢。”

……

杨峰锐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通红着眼，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问题。

两个人的声音都那么微弱，在雨声中毫不清晰，只有对方能听见。

喜欢吗？

喜欢。

他们那么小，也知道爱和喜欢不一样，所以，他们不说爱。但他们知道，这份喜欢是和其它喜欢都不一样的，这不是对小猫小狗的喜欢，不是对一件旧东西的喜欢，不是对新收到的礼物的喜欢，这份喜欢……那么私密，那么羞涩，那么独一无二。

杨峰锐尝试着最后一次用手摸了摸林旭的脸，手指抚过对方的眼角，神情悲伤：“小旭，你还会喜欢其他男生吗？”

林旭闭上眼睛，“不会。”

杨峰锐似乎笑了，他把脸埋在林旭的肩膀里，贴着他的皮肤问，声音沙哑，“那么，我是你的唯一吗？”

“嗯，唯一。”林旭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你是我的，唯一。

“再见了，杨峰锐。”

那是今天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雨，如同要洗净这个许久不曾被清洁的天空，雨停后，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林旭对那天的记忆只停留在最后一刻，杨峰锐的转身离去。他红着眼睛对他说：“小旭，以后别哭了。”我不在，你不可以哭。

那一天，他们突然都长大了。

他们的疯狂、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冲动，随着不久前完结的冬天，结束了。

那一年，他们十六岁。

那一年，没有人相信他们的爱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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