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古代、竹灵、生子)
今天开菠萝君要为大家带来的连载小说是——《西窗竹》by十九瑶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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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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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竹
时值二月,潦河以北大雪雱霏。江州城内雪色茫茫,遮去了万家灯火。随着温度下降,寒气越发逼人,凝成大团侵体的冷雾。
客栈门口挂着两盏摇晃的红灯笼,迎接客人归来。
一辆马车晃悠悠驶入院中,陆桓城先行下车,回头去搀扶尚在车里的少年。晏琛弯腰出来,口鼻呼出一阵热气,却没碰陆桓城伸出的手,顾自扶稳车壁,轻盈地跃下。
陆桓城紧张得要命:“你稳着点,别动了胎气。”
晏琛笑道:“你把我裹成这模样,我就算从二楼跳下来,再连滚三圈,也不怕伤着肚子。”
他天生不怎么畏寒,此刻却被裹成了一只白绒绒的狐狸,颈边一圈蓬松软毛,肩上毛氅足有四斤重,说好听些是护体软胄,说难听些,便是一只结实耐摔的王八壳。
两人进了幽静的客栈小院,屋里燃着炉火,温暖如春。
晏琛嫌热,便把毛氅解下,搁在一旁的软榻上。陆桓城立刻从后头抱住了他,搓热双手,探进了衣襟,一层一层地往里钻,最后终于摸到晏琛的小腹,在那儿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
好像……鼓出来了一些?
“是不是显怀了?”
他激动地问。
晏琛笑而不语,满心都是甜蜜。
自从两人有了孩子,陆桓城恨不得把他当作一件易碎的宝贝,天天捧在手心护着。他体型清瘦,熬到四个多月肚子才挺出来一些,陆桓城竟欢喜成这样。
晏琛转过身,松开束腰的衣带,将白嫩的小腹袒露给他看。
陆桓城伸手摸了摸,平平坦坦,与之前相比倒是没有多少变化。他抱怨了两句,晏琛便牵着他往榻边走,小心地和衣躺下,侧着身子蜷起了双腿。
这是一个最容易显怀的姿势,小腹隆作圆圆鼓鼓一小团,像只刚出炉的白面包子,肚脐是捏合的包子尖儿,孩子是睡在里头的肉馅儿,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
陆桓城惊喜难耐,展开手掌覆上去,正好与腹部隆起的弧度相贴。
柔软,脆弱,仿佛稍稍用力就会伤了它。
陆桓城把面颊贴在那软乎乎的肚皮上,想听一听里头的动静。腹内的声音沉闷而杂乱,唯一清晰的,是晏琛有力的心跳。
“桓城,它还小呢,等再过几个月,它才会有动静……唔!”
晏琛敏感地惊喘了一声,发觉陆桓城开始不规矩了,竟趁着肌肤相触,用湿热的舌尖吻他的肚脐。
先是舔过脐周,又做贼似地探进去,在凹陷的浅窝里反复勾弄。手指偷偷探向侧腰,在腰肉上抚弄,指尖犹如带着一丝火苗,迅速烧热了他的身体。
晏琛怀胎后便不曾享过欢爱,身子饥渴万分。情欲被压抑了太久,经不住陆桓城故意撩拨,很快就起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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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扑闪不定,幽幽晃动。
那少年在强烈的高潮中迷失了神智,半裸着身体,瘫在绒氅里时不时地轻微抽搐着。陆桓城知道他累坏了,便喂他喝了几口热茶,抱他回床帐里休息。
方才一番胡闹,晏琛的衣裳都皱巴巴滑到了腰际,陆桓城想为他穿好,却被伸手拦住。
“怎么?”陆桓城问,“想换身干净的?”
晏琛摇了摇头,勉强扶腰坐起,拔去簪钗,让乌黑的三千青丝散在背后,然后握住陆桓城的手,让他一件一件脱去自己凌乱的衣衫,又红着脸解开了陆桓城的衣襟,俯下身子,难耐地亲吻他结实的胸膛。
陆桓城一愣,隐约看懂了他的意思,却不敢擅意妄为。
他将晏琛推开一些,提醒似地戳了戳他柔软的肚子:“阿琛,你这儿怀着孩子呢。”
晏琛微微僵住,突然用力扇开他的手,眼底浮上了一层分明的委屈:“你把我撩成这个样子,就想甩手不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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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开枝叶,又变作庭院里一株青竹。
那一年阆州大旱,六月酷暑未降一滴雨,枯死的青竹无穷无尽。他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往干涸皲裂的土壤里拼命伸展根须,可是土里没有一点水,甚至没有一丝隐约的潮气。
他昏迷在刺目的烈阳底下,长叶卷曲,枝梢瘦骨伶仃的枯黄。
可就在那个午夜,他被浓郁的湿气唤醒了,耳边传来细细密密的落雨声。雨点打在屋檐,打在荷塘,打在他低垂的每一枚叶片上,它们弹跳起来的弧度,就像最饱满的珍珠——他等来了入秋的第一场雨,他没有死,依然好好地活着。
那个时候,晏琛的意识还没苏醒,但竹壁上所有细密的水道都醒了。
它们不受控制,疯狂汲取土壤里渗进来的每一滴水,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肆意浇灌,没有章法,没有调度,混乱得不再像从前那个自己——却舒服得销魂蚀骨,连枝梢都忍不住疯狂摇颤。
死局逢生,那是活过来的滋味。
晏琛一直很想念那种滋味,想念得发疯。他清心寡欲了百余年,唯有这一次,被强烈到铭心刻骨的快感扰乱了心神。
但他知道,这样的感觉,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这是濒死才换来的快感,若有下一次,他不一定熬得过去。
直到……
直到某一天,他化为人身,在某个水雾弥漫的夜晚,被陆桓城压在床上狠狠地占有。
雨水化作血液,水道化作血管,快感麻痹了肢体,杂乱无章地肆意游窜。他躺在陆桓城怀里,被毁天灭地的喜悦浇灌,当年那一场救命的甘霖,毫无预兆地再度降临。
数百年的等待,好像只是为了那一晚的遇见,那一次的高潮。
他再也忘不掉。
再也离不开。
窗外大雪静静飘落,无声无息,淹没了院子里的石板路。
红烛燃烧了大半,油蜡向下流淌,映出一束摇曳的火光、两道交缠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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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附灵
四更时分,大雪暂歇,白茫茫的屋瓦底下亮起了一盏纸灯笼。火苗幽暗而微弱,被周遭的寒气一裹,几乎要缩回灯芯里去。
客栈小院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晏琛从里面出来,转身合拢门缝。他披着原先的狐绒氅子,系一条暖围脖,浑身上下只差一根尾巴,便是一只活脱脱的雪野小狐狸。
满月如银盘,悬于西天,雪地反射着月光,连最幽僻的街角也不见阴影。
他提着一只纸灯笼,伸手揉拧后腰,沿着粉墙根儿慢吞吞地挪步。挪了十几米,身子突然一晃,整个人软扑扑地撞在墙面上,撞得肩膀发疼。
“呃……”
腰疼,臀酸,腿根儿颤。
今夜“操劳”过度,实在不宜出行,可是晏琛没有办法——他的本性是喜静不喜动的,三尺见方的沃土,能扎三百年岿然不动。但这半年来,他跟着陆桓城走南闯北,根本找不到多少机会化为竹身休憩,体内灵气快要不够用了。
灵气耗尽,便不能再维持人身。
他虽有办法减缓灵耗,不至于让自己狼狈到那等地步,腹中的骨肉却受不住——它还太小,玲珑细嫩的一棵笋尖儿,指甲掐一掐便会受伤,若是少了灵气庇护,只怕将来会长不好。
事实上,这孩子已经许久不曾长大了。
晏琛感觉得到,自从灵气不再充沛,小腹的弧度就再也没有变化过。四个月了,永远都是那么一丁点儿的微隆,掩在衣物底下,若有似无。
他想着自己的小笋儿,缩在箨壳里,不能破土,不能见阳,被暗无天日的泥土盖着哭,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疼。
前些天,他与陆桓城一同坐马车回客栈,路过湖畔时碰巧发现了一片小竹林。今夜他偷溜出门,踏雪造访,便是想找一枝茂盛的青竹附会儿灵,让枝叶根须吸纳天地灵气,安沉于体内。
晏琛绕过七八道粉墙,拐过五六处街角,终于在白雪皑皑的湖畔找到了那片竹林。
附灵不是小事,他不敢疏忽,便抖落枝梢的碎雪,拨开根旁的白袄,一株一株认真查看过去。冬季没有虫害,每一株青竹都生得青翠盎然,长势喜人。
看到第九株时,晏琛微微一怔,弯下身子,伸手按了按根节附近——那儿的土壤微微拱起,厚实紧密,罩着一棵未破土的冬笋,正好和他的笋儿一般大!
他欣喜不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若附进了这一株,腹中的孩子便能睡进小笋里,被雪水朝雾滋养,与日月精华相融,可不比从他这儿吸收灵气还要充沛纯正么?
晏琛望向月亮,依据西移的方位算了算时间。
离鸡鸣还有一个时辰,如果现在附灵,应当恰好能在鸡鸣时苏醒,赶在日出前回到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床。
他低头吹熄了烛焰,将灯笼搁在雪野里,又解开狐绒氅子,原想一同丢弃在地上,转念想想料子昂贵,被雪水沾湿了不值得,便整整齐齐地叠好,盖在灯笼上边。
晏琛一步一步走近那株青竹,手掌安抚着小腹,告诉孩子莫怕。
然后他伸出手,五指触碰青竹冰凉的茎干,便有一股清灵神息渗入皮肤,淌至心脏深处。再以额心相抵,缓缓闭上双眸,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四肢舒展,所有的疲倦和酸软都淡如烟云,微风拂来,一吹即散。
天地离得近了,呼吸吐纳间,清浊,喜悲,皆成一体。
时光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他有了千百倍的时间,可以品尝活水的甜味,倾听雪碎的声响,感受着风从枝梢吹过,细密而温柔地将叶片叠作了层层涟漪。
他聚起土壤里最甘冽的一汪清水,注入养分,交予根节,一口一口喂给稚嫩的小笋儿。
小笋儿渴坏了,咕噜咕噜地喝着水,急得绿芽尖尖上冒出一滴汗。
很久以前,大约……晏琛记不太清了,大约三百年前吧,他也是一棵新生的笋。
长在陆家祖宅,一间阴幽僻静的庭院里。
不,不是,那时候还没有陆家,陆家是后来才建造的。当时只有一片葳蕤的竹林,他早早地抽芽,拔茎,长成一根青竹,和兄弟姐妹们枝叶相依。
陆桓城的高祖爷爷的高祖爷爷的……某一位高祖爷爷,是一个清苦平凡的读书人,在竹林东边搭了一间简陋的木屋,挑灯夜读,笔耕不辍,终有一年考得功名,光耀门楣。
祖辈犁田锄地,黄土朝天,他是第一个读书人,所以可以光耀的,唯有竹林旁的这间小木屋。
陆家就这样围着竹林,一砖一瓦地建了起来。
最初的木屋仍当作书房,经过修缮,供他的子嗣后代读书。郁郁葱葱的青竹环拥着它,投下清凉的阴翳。枝叶间灵息充沛,土壤下文脉贯通。孩子们在这里读书,果然人才济济,让陆家成了阆州真正的书香门第。
陆宅越建越大,一层绕着一层,一进深过一进,无处不是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可无论外头怎么喧闹,竹林庇护的书房依旧与三百年前一样幽静。
心静,始可读书——这是先祖留下的遗训。
从书房的西窗望出去,第一眼看到的那根青竹,笔直坚韧,苍翠欲滴,仪态最为漂亮。
陆家的孩子们总是望着他。
读书读苦闷了,就托着腮帮子,咬着笔,小声咒骂古板的夫子和严苛的父亲。课业被夸奖了,就换一张笑盈盈的脸,眼里缀着星辰,开着花儿,朝竹子一阵欢悦地笑。
哀怨,欣喜,相思缠绵,踌躇满志……无数的情感从竹身淌过,唤醒了里面沉睡的生灵。
晏琛最初形成意识时,还不能看,只能听。屋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口音字正腔圆。经史子集,诗文歌赋,一篇连着一篇诵读,从孩童读到少年,从少年读到青年。后来的某一天,熟悉的青年会牵来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那孩子用稚嫩的嗓音,读起了他曾听过不知多少遍的诗章。
新生,传承,故去,惦念。
这座宅子里发生过许多故事,血脉扶持,或者血脉相残,超脱凡尘,或者深陷俗世。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晏琛心里都知道。
他会刻意忘记坏的,雨水一阵疾洒,冲刷过茎干,就只留下了美好的那些。
再后来,晏琛的灵气日益丰沛,渐渐能附灵到别的竹物上,譬如竹笔,竹扇,竹笛,竹席……他学会了写字,楷,隶,行,草,感受着笔杆起伏,逐笔研习,逐字揣摩;也学会了吹笛,感受着气息涌流,懂得开闭如何成韵,鸣音如何清亮。
他是竹,又不只是一根竹。
他变得越来越像人,聚一团深浓的灵气,徘徊在幽静的书院内,依附竹物,努力学着做一个人。
再后来,他可以看见了。
萦绕了几百年的湿雾在一夕之间淡去,迷蒙的视野中,从未见过的轮廓与色泽逐一显现——青石路,窄花窗,短墙流水,抄手游廊。藻绿的苔藓爬进了石隙,紫粉的丁香团成了花屏。
他看见晴空里一排排的鱼鳞灰瓦,灰瓦下屋檐勾翘。屋檐下,开着一扇方方正正的轩窗。
十四岁的陆桓城倚在窗边,看着他,嘴角噙笑。
那一刻,所有关于情爱的诗句都挣脱出了书页,鲜活地写进了晏琛心里。
蒹葭,采葛,落梅,桃夭。
情窦恰初开,缱绻意难平。
千年以前,那些水墨记载的思绪,他突然全懂了。
第三章 识情
其实那时候,陆桓城并不是在看晏琛,毕竟……谁会没事盯着一根竹子看呢?他只是在想心事,同时习惯性地,把目光停留在了窗外的青竹身上。
可那不重要。
晏琛的沦陷,只关乎一刹一眼一抹笑,从此再也离不开这个眉目俊朗的少年。
遗憾的是,陆桓城并不会每天都来书房。
他和父辈们不一样,无意于腐朽书卷、利禄功名,反而喜欢往市井里跑,时常沾得一身钱币气息回来,或者张弓骑射,攀山游水……总之,莫说祖训,就连戒尺杖棍都奈何不了他。
好在陆桓城有一张喜爱的竹弓,晏琛想他想得受不了时,就悄悄附在弓上,被他带出去,看心仪的少年郎变做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扬鞭跃马,身姿挺拔,双眼利如鹰隼。
再后来,陆桓城长到了十七岁。
那一年炎夏,蝉鸣燥热,竹荫清幽的书房是一个乘凉的好去处。陆桓城临窗摆了一张简榻,铺平竹簟子,泼上一桶湛凉井水,然后脱去汗湿的衣衫,贴着竹篾裸身睡下,舒爽地眯起了眼睛。
晏琛想与他亲近,便偷偷摸摸附入了竹簟。
篾丝交错,触感分明,压在上面的身躯肌肉硬实,体温滚烫。陆桓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个身,晏琛羞怯的心脏就跟着颤一颤。
午夜时分,陆桓城在难熬的燥热中苏醒了。
晏琛也跟着醒了,但他立刻感到一股陌生而强烈的不安。陆桓城的身体异常躁动,肌肉紧缩,密密地颤抖,体温快速攀升,热汗接连从毛孔涌出,浸湿了大片的皮肤和竹簟。他仰着脖子,发出沙哑的粗喘,呼吸急促不堪,甚至不得不张口换气。
晏琛被压得肌骨发疼,心里慌乱,就想起来瞧瞧陆桓城到底出了什么事。突然间,那具绷到极致的身躯倏然松瘫,重重跌回了竹榻。
然后,带腥的浓精一滴一滴落在了竹篾上。
等晏琛明白过来,脑中早已空白一片——他沾染了陆桓城泄出的东西,阳气至纯,浓稠得灼人,他这一根生在阴湿之地的翠竹,连闻到一丝都会腿软,此刻根本虚得不能动。
片刻之后,精水渐渐转为稀液,漫入篾丝缝隙,一寸一寸洇过了晏琛的肌肤。
他无助地瑟缩着,颤着身子,彻底被陆桓城的味道侵占。
从那之后,晏琛长了记性,再也不敢附灵到竹榻上。
还是规规矩矩一根青竹,守着西边小轩窗,装聋作哑,雷打不动,风儿刮得烈一些,叶片就吓得直打战。
他甚至不敢看陆桓城,总觉得身上还沾着他的味道。七月天,一场场暴雨昏天暗地泼洒,掀去无数碎叶,仍洗不掉那隐约的腥涩味道。
尴尬的夏季一天一天苦熬,终于熬到了夏末,暑热消散。
竹簟子被卷起来,收纳到了橱柜里。
晏琛却急哭了。
竹簟子没了,他再也碰不到陆桓城。那胆怯畏缩的几十天,避而不见的几十天,都成了故作矜持的笑话。他肆意虚度着光阴,挥霍着机会,直到等来一个求而不得的下场,才一下子慌了阵脚。
晏琛开始频频做梦,梦里回到夏初,每一夜都陪着陆桓城入睡,抚摸他滚烫的背脊,亲吻他宽厚的肩膀。白昼榻上无人,他也舍不得离开,像一个小媳妇儿守着床,嗅闻男人残留的味道,闭上眼,假装他还在。
可是梦醒了,青竹却在西窗外。
没有人能帮他。
他出不去。
晏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痛恨自己被困在一座名为“竹”的牢狱里,立锥方寸,锁链绕身,哭喊被消去声音,挣扎被抹去动静。世间鸟雀走兽万千,各自都有行踪,只有他最落魄——他是一根竹,也只是一根竹。
原地守了三百年,守得心如死灰。
夏末的最后一场雨,已经带着初秋的凉意。没有人再需要竹簟子,偶尔碰着了,还嫌手冷。
雨雾疏疏密密,水汽凝结。
泥土的凹坑里聚起一小潭水,烂了青竹的根。
晏琛丢了魂魄,十几天来不舍昼夜,只知道痴痴傻傻望着西窗发怔。天色晦暗,书房没燃灯,屋里一床温软的衾裯之上,陆桓城闭目枕臂,正在沉沉安睡。
多想靠近他,多想……碰一碰他。
忽然间大风突起,窗扇重重撞上木框,击起一声惊响。
那惊响似是一道天雷劈下,晏琛只觉天地倾转,头晕目眩,瞬间就失去了意识。许久之后,他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狼狈地跌坐在烂泥里。
他抬头仰望,细碎的雨水从天而降,打湿了双目。伸手去挡,胳膊刚抬到一半,望见那一截陌生的、白皙的手腕,他猛然愣住了,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栗。
他终于……化出了人身。
那一晚,晏琛还不会走路,不记得自己究竟怎么进的屋子,大约是跌跌撞撞绊过了门槛,摇摇晃晃磕过了桌角,最后手足并用,一路膝行,急切地爬到了陆桓城榻前。
他伏在榻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男人,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他的唇瓣。
然后含进自己嘴里,认真地吮了吮。
鼻子突地一酸,滚下两行清泪。
晏琛迫不及待地想摸他,又怕弄醒他,思来想去,便小心翼翼地用灵息造了一个梦境,将整座书房罩在里面。他忐忑地爬上床榻,睡在榻沿,与陆桓城相隔一尺,半边身子悬了空,然后伸出一只手,抚过陆桓城的脸颊、脖颈、肩膀、胸膛……他的身子越来越潮湿,湿得不像话,湿得难受,股间拧出粘滑的水,淅淅沥沥地流淌。
陆桓城半夜苏醒,什么话也没说,翻身把他牢牢压在身下,低头狠吻。
十七岁,情欲最炽烈的时节,青年来势凶猛,体力耗之不尽。晏琛刚得了人身,腿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就在仓惶间被陆桓城采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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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晕晕乎乎躺在陆桓城身下,敞着腿,咬着唇,默默地想:真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失去这人的味道了。
后半夜雨声愈急,水流汇聚成溪,汩汩地从廊檐底下淌过。
窗外竹梢摇曳,窸窣不断。
卷皱而温暖的被褥里,晏琛被陆桓城抱在怀中,一个下巴抵着颈窝,一个唇瓣吻着额心,彼此眷恋依偎,酣然睡去。
晨初,雨止,人不见,枕畔空留一片叶。
第四章 胎动
晏琛一梦绵长,深浅跨了三百年。等睡足醒转,耳边没听到鸡鸣,立刻知道错过了五更。
东方刚破晓,晨光正熹微。他睁开双眼,头顶高悬的星河已然淡去,暗云转白,冰结的湖面之上缭绕着一层浅浅的寒霜。
体内灵气鼎盛,舒缓流转,一点儿也不觉得倦乏。
晏琛往脚边的泥土扫了一眼,想瞧瞧笋儿这一夜休息得如何,突然间双目睁大,三魂吓去了两魂半!
他的笋儿……破了土。
不但破了土,还往上猛窜了两寸多。
他完了。
晏琛哪里还敢迟疑一秒钟,慌慌张张挣脱了竹身,化出人形。
灵息刚从竹壁渗出,他便隐约感到了腹痛。随着灵气聚集,腹痛越发强烈,内外一齐作动,竟疼得不可忍受。等双脚终于落地,他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膝盖蓦地一软,就抱着肚子栽进了雪地里。
怎么会这么痛?
从前他的兄弟姊妹们出笋,哪一棵不是乖乖巧巧,自行饮露沐风长成幼竹,哪里需要耗费父母半分力气?
他的笋儿,好的一点也不学,坏的全学来了。
腹部的腰带是他两个时辰前亲手束的,那时尺寸刚好,此刻却深深嵌进了肉里,像一道捆仙索,要把里头的孩子活活勒死。
晏琛冷汗淌额,咬紧牙关,努力屏息收腹,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绕到腰后想方设法扯带子。扯了半天,腰带还没松,气已快要屏不住,他猛地吸进去一大口,紧跟着就是一声哀嚎,捂着颤动不已的小腹险些哭出来。
又胡乱扯了几把,大抵是老天也瞧他可怜,让他瞎猫撞着死耗子,三两下扯散了。
腰带扑簌落地,圆鼓鼓的肚子应声膨出来,像一只盛满了水的小皮壶,沉甸甸地晃悠着。笋儿摆脱束缚,惬意极了,自在地舒展开小手脚,不安分地扭了扭。
晏琛第一次感觉到胎动,动静还不小,便诧异地撩开衣衫探了进去,来回抚摸小腹。
白皙的肚皮软绵绵,热乎乎,隆成了一座小雪丘。笋儿扭动的时候,仿佛藏在雪丘里的兔子受了惊扰,灵巧扑腾,蹬落一簇簇雪团。
最微小的雀跃被宁静覆盖,只有父亲能感知到。
晏琛扶着青竹起身,站在那儿,双手捧着肚子呆呆打量,有点不太适应凸起的弧度,扯过衣物遮了遮,好像也不太遮得住。他没了办法,环顾四周,弯腰拾起那条狐绒氅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胖粽子,才算勉强遮掩了身形。
临走前,晏琛回头望向那棵已经顶出了泥土的小笋,心里不由觉得歉疚。
大雪封城,天寒地冻,它本该好端端睡在泥土里,等待早春雪融后的温暖节气,可惜自家孩子太饿了,遇着灵气和养分就来者不拒,一滴一滴吮得干干净净,害这无辜的小家伙在两个时辰之内拔高了两寸。
眼下若是春天就好了。
若是春天,便不必害怕寒潮,趁着最好的谷雨时节,润物细无声,可以顶松泥土,肆无忌惮地生长,一夜之间窜高三尺,长成一株细瘦的新竹。
晏琛想到“窜高三尺”,背后乍起一阵阴寒,吓得脸色刷白。
万幸是深冬。
要是运道不好,他第一回就选在春天附灵,放任笋儿兴高采烈地疯长一夜,恐怕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给生了。
养棵笋,还是有风险的。
晏琛手提一盏纸灯笼,沿着来时的小路打道回府。
腹内沉重了许多,腰后也显酸疼,骨骼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迈几步就得歇一歇,整个人难受得要命。可是时辰已经不早了,陆桓城今早有一桩红木生意要谈,再睡下去,非得耽误了正事不可,他得快些回去。
勉力撑到门扉前,笋儿闻到陆桓城的气息,欢腾地来了一脚丫子。
“啊!”
那握着门环的五指突然揪紧,晏琛面色惨白,呻吟着跪了下去,膝盖撞上尺高的门槛,险些栽进院子里。他慌忙撑住门槛,紧闭双眸忍耐,低哑而绵长地喘息。
笋儿只踹了一脚,他却不会只疼一下。
往往那一脚会踹得宫膜震颤,下腹收缩,然后忍疼时各种强烈的反应全扑上来,生生将疼痛拖得更长。晏琛好不容易熬到尽头,刚站起来,笋儿恰到好处又补了一脚,疼得他边发抖边腹诽道:这门难道克笋么,为什么死活都进不去?
陆桓城一觉睡饱,下意识去抱晏琛,却扑了个空。
枕边空冷无人。
他起身一看,晏琛正蔫蔫地窝在软榻之上,低着头,捧着茶水小口小口啜饮。厚实的狐绒氅子覆在小腹处,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他悄悄摸过去,出其不意地揽住了晏琛的肩膀,往他脸颊上狠啄一口。
晏琛慌得洒了半盏茶,下意识伸手去遮小腹,抬头发现陆桓城笑盈盈的,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才软软地道:“桓城,你起来了。”
陆桓城倾身去吻他的唇,吻得唇面粘湿,呼吸微促。又顺着下颌蹭到耳根,叼住了绒软的耳垂,低笑道:“阿琛,怎么起得这般早?昨晚都舒服到晕过去了,也不多休息一会儿?”
晏琛耳根敏感,舔两下就忍不住要哆嗦,见陆桓城一起床就来撩他,忙不迭地往窗边躲。
陆桓城偷香得逞,心满意足,取了晏琛未喝完的半盏茶漱口,刚含进去,眉头猛地一皱,转身全吐到了地上:“你喝冰水?!”
“我……不怕冷的。以前,以前不是也喝过么?”
晏琛心虚地狡辩。
然而,他并不是不怕冷,是只能喝活水。
再嫩的茶叶,再甜的泉水,但凡经过烧滚烹煮,就失去了氤氲的灵气,变作一壶死水。像晏琛这般灵气汇聚的身体,死水只能解口渴,却解不了心渴。实在渴得难受时,他便会背着陆桓城偷偷舀些溪水、雨水饮用,之前被抓到过几次,都找借口搪塞了过去。
这几日积雪深重,晏琛寻不到流淌的活水,只能舀一捧新雪解渴。雪水性子太寒,他有些受不住,但总比渴死的好。
陆桓城紧紧捏着瓷盏,面容冷肃。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茶壶,打开盖子往里一看,顿时脸都青了,一把抓起半满的茶壶递到晏琛面前:“你以前喝冷水,我不说什么,但这回壶里明明有水,昨晚剩下的,是冷了,是不怎么好喝,但毕竟放在屋里,总比外头的冰水强!阿琛,你到底有什么嗜好,放着茶水不要,非得去外面舀雪喝?”
晏琛连看都不敢看他,垂着头,双手在绒氅底下死死拧着褥子,双唇嗫喏,一个辩解的理由也编不来。
他怎么就疏忽了呢?
桌上有冷茶,他居然忘了倒掉,直接出去舀了雪。
怎么办呢?
狐狸露出了尾巴,被人揪了个正着,怎么逃呢?
半晌,陆桓城长长叹了口气,搁下杯盏,把晏琛按进怀里,手掌轻轻覆在那团绒氅上,温声道:“阿琛,你想喝什么都行,我不拦着。但是,你多少得顾念着孩子,下回再喝冰水,先含在嘴里暖一暖,别冻着它,好么?”
晏琛沉默一会儿,轻轻应了声。
公正地说,陆桓城并不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尽管行商的阅历和本能,会让他多多少少把值得推敲的细节挂在心上,可这种习惯,他从不带到与晏琛的相处中来,除非不合理的疑点太多,并且……没有一个曾得到过解释。
怀疑,或者说,仅仅是留意晏琛的举止,就让陆桓城感到了背叛的痛苦。
他不该对晏琛有一丝动摇。
世上既然有嗜茶成癖的人,自然也会有晏琛这样不爱饮茶的人,舀一盏春溪、山泉、初雪,权当痛饮天地灵息,未尝不是一种别致的闲情雅趣。
但当他这么劝说着自己,打开房门,看到一串从院门延伸进来的脚印时,那份竭力为晏琛保留的信任……终究还是碎裂了。
方才他抚过晏琛的长发,发尾隐约潮湿,那条漂亮的狐绒氅子垂在榻沿,不起眼的折角处几乎湿透。他便问晏琛,方才可曾出去过。
晏琛说,屋里烦闷,到院子里转了转。
当时那双眼里闪烁的不安,陆桓城并没有漏过。
如果打开房门,他看到的是两条足印,一条出,一条进,那么即使与晏琛所说不符,他也不会生疑,只当是院子太小,晏琛嫌闷,还出门散了散心。
但是,院子里只有一条归来的足印。
陆桓城这一夜睡得很熟,不知雪停、雪落各在何时,然而,一场雪要下多久才能彻底抹去新鲜的足印,他却是清楚的。
晏琛离开了很久,为了某个不知名的原因。
瞒着他。
在一场销魂的欢爱过后。
陆桓城很肯定,昨晚他的确把晏琛折腾得晕厥了过去,晏琛在床上向来脆弱,永远是一副无力反抗的姿态,绝无骗人的资本——被弄成那等狼狈模样,扶墙都站不稳,还要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出门几个时辰,晏琛到底去做了什么?
第五章 习性
晏琛站在马车旁,左手按氅领,右手扶车辕,慌慌张张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上不去了。
从前撑着车辕,轻盈一跃便能上去,现在肚子鼓了起来,顶在前头,哪里还敢妄动。他左右换了几个姿势,比如屁股先蹦上横板,再把双腿带进去,可车帘外的横板太窄,他往后蹭得腰都断了,也没找到地方搁腿。
车夫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古怪。
陆桓城今天先上了车,没像往常那样等在后头,随时准备扶他。
身体尚且灵便时,晏琛时常任性,嫌弃陆桓城小题大做,总把自己当做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搀扶的手伸到面前也不愿碰一下。现在陆桓城被他嫌弃够了,不扶他了,他却捂着肚子杵在这儿,连马车都上不去。
“阿琛?”侧帘被撩开,陆桓城探头出来,“怎么了?”
“……没事,我,我马上。”
晏琛连忙作出要登车的姿势,陆桓城瞧他似乎没事,便又把帘子放下。
晏琛偷偷松了口气,赶紧把腿收回来,揉了揉闷痛的肚子。余光瞥见墙边摆着一只木脚墩,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奔过去把那脚墩抱到车旁,安稳摆好,再扶住车辕,晃晃悠悠登上了车。
陆桓城坐在车里,撑着下巴看晏琛,觉得他今天怎么看怎么反常。登车磨磨蹭蹭,入座磨磨蹭蹭,目光瑟缩,窝进角落里便不再说话。还有那件狐绒氅子,平时不捆起来打死也不肯穿,现在却老老实实地主动裹在身上。
陆桓城凝眉想了想,释然地低头笑了。
晏琛偶尔会有几分小脾气,大约是自己哪儿惹着了他,正故意赌气对峙呢,晾一晾,气头过去就好了。他便悠然捧起一本书,靠在窗旁淡定翻阅,唇角带笑,时而往晏琛身上漫不经心地扫去两眼。
晏琛却并不是不想说话,他斜倚在软枕上,脑袋低垂,专心忍耐着腹中密密的钝痛。
实在太疼了。
笋儿一眨眼窜了两寸,腹部突然鼓胀,皮肤被拉扯得生疼,像刀子割了无数道看不见的裂口,连衣物摩擦都觉得痛。但和腹内的疼痛比起来,这又算不得什么了。可怜的宫膜还未扩张,硬生生被塞入一个两倍大的孩子,梨皮套在西瓜外头,几个月的苦痛聚于一夕要他承受,当真是有苦难言,咬牙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说话。
更不必提突如其来的胎动,那简直……简直是小雪丘里兔子搬了家,住进来一群野狼,漫山遍野狂嚎,恨不能把小雪丘翻个底朝天,蹦出来占山为王才好。
千辛万苦熬到终途,马车在今日要拜访的韩府门口停下。陆桓城起身下车,晏琛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大约是真疼怕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角。
陆桓城回头:“怎么了?”
“桓城……”晏琛仰着头,按着肚子,模样很是惹人怜惜,“你,你待会儿……能扶我下去吗?”
陆桓城笑道:“今天娇贵了?”
说着拧了拧晏琛的脸颊,跳下车去,对他伸出手:“阿琛,来。”
晏琛起身也不太灵便,没法前倾直接站起来,得先撑稳了车壁,小心挪成跪坐的姿势,才能扶着窗框慢慢直起身子。
他撩了帘子弯腰出去,见陆桓城的胳膊正举在半空,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手。
还没抬脚,那胳膊冷不丁抽走了。
晏琛呆呆愣住,以为陆桓城有意作弄自己,心里一阵酸涩,站在横板上不知所措,忽然就感到腰后被人搂住了,另一只手也探到了膝窝处。
陆桓城道:“阿琛,抱着我的脖子。”
晏琛依言做了,然后身体一轻,竟被陆桓城打横抱下了马车。
陆桓城的怀抱很踏实,晏琛被抱着走了好一段路,韩府的家丁纷纷侧目,他不好意思,才挣扎着要陆桓城放他下来。
陆桓城替他抚平氅领,温声道:“你该每天都这么娇贵,我才好多抱抱你。”
晏琛咬着手指,面颊一片绯红。
陆家在阆州,阆州属江南,原本最适宜做茶叶生意,可惜当朝盐茶禁榷,官商中饱私囊,这一条路走不通。陆桓城只好退而求其次,做起了丝绸与木料生意。
他是难得一见的商材,广见洽闻,自通筹算之术,又懂得维护言行信果的清誉,加之陆家祖辈福泽,短短七八年,果真把陆家操持得风生水起。
自从化身第一晚与陆桓城有过肌肤之亲,晏琛便自认已是他的人了,连一刻也离不开,像一枚苓耳粘着衣物,细细的刺尖扎进去,不依不饶缠住。他时常附灵在竹扇和算珠之上,陪着陆桓城踏勘桑田,巡查账房,看织机一梭子一梭子经纬交错,看印染台上云纹和花簇色泽鲜活,连工匠们光膀子打磨木材、涂抹蜡漆,晏琛也要飘过去好奇地瞄几眼。
他羡慕陆桓城懂得许多新鲜事物,也厌弃自己的一无所知。
从前陆桓城在外头奔波苦学,他却幽幽怨怨地徘徊在庭院里,盯着案上干涸的砚台、积灰的卷册,埋怨他不学无术,总也不来读书。家里给了他上好的黄花梨案,叠成小山似的玉版宣,窗前还有那么漂亮的一株青竹,日日夜夜在盼他,可他……总也不来,总也不来。
晏琛害了相思病,春晨的甘霖都嫌苦涩,一口不愿喝。
后来他才知道陆桓城究竟在做什么,却又因为对算筹一窍不通,更加相形见绌。
好在晏琛有百年灵息积淀,天资聪颖,跟着陆桓城的日子一长,渐渐就明白了经商之道与筹算之技,融会贯通地记进心里,有时甚至比陆桓城还要机敏。
半年之前,陆桓城认识了晏琛。
当时的机缘参差错落,情境复杂难说,暂且略过不提,用一句话形容,便是未相见,先执手,待到眉目对望,早已情难自禁。
那样烈火般炽热的情爱,晏琛自然是想要的。可他害怕竹灵不容于世,今后会遭天罚,不敢长情。陆桓城却舍不得放手,夜夜缠绵求欢,恨不能与他骨血相融,连白天也带他一同行路,对外称是表系亲眷,出来行商历练。晏琛见他这般信任自己,商谈也不避讳,才割断了心结,抛却了顾虑。
即使荆棘铺在前头,炭火燃在脚底,只要路上有陆桓城相陪,他死也甘愿。
于是陆桓城便多了一个灵秀明睿的“表弟”,羊脂白玉似的皮肤,风斜青竹似的身段,安静陪在身侧,言谈不多,几番都挑在要紧时刻,疏疏淡淡地提醒三四字。陆桓城偏头看他,他便露出一抹好看的笑,睫毛轻颤,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但是今天,晏琛没有陪着陆桓城——没能陪到底。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的呼吸已有些稳不住,额角出汗,小腹涨痛,骨缝里渗出几丝尖锐的阴寒。
屋外艳阳高照,积雪暖融,窗口射进来每一束日光都是诱惑。
热烈,清透,喷香。
七天了,已经……七天没有好好晒太阳了。血液在骨缝中凝成冰刃,绞痛脏腑,碎碎密密地切割。
晏琛忍耐了许久,终究按捺不住心底强烈的渴望,附到陆桓城耳边低语了一阵,说身子不太舒服,想出去晒太阳。陆桓城正与韩府当家谈到货船定择,顺口应允。晏琛松了口气,独自起身出了门。
喜雨,喜阳,喜湿土。
离第一次化为人身已经过去了八年,晏琛的身体依然摆脱不了竹的习性。
由竹到人,习性的转变是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为人越久,竹性越淡。可这八年里,晏琛化身为人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一日,倒不如说仍是一根套着人壳子的竹。半年前为了救陆桓城,他在情急之下化出人身,却走不好路,踉踉跄跄的,险些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自从那天之后,陆桓城便与他形影不离。晏琛半年来一直维持着人身,好比一个刚学会爬的孩子被赶着跑了十里路,熬着熬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更何况肚子里还多了一棵不安分的小笋。
陆桓城今天诸事顺利,先一个时辰商定好了货品、水路与日程,再一个时辰拟好了书契,签章落印,两方各执一券。
他推门出来,见晏琛偎在槐树底下晒着太阳酣睡,神情慵懒而满足,好像冬日里一只娇柔的猫儿,便没舍得吵醒他,把人安稳地抱回了马车上,放任他继续安睡。
晏琛梦里饿了,咂了咂嘴巴,晕晕乎乎醒转过来,鼻子隐约闻到一股饭香。
陆桓城正用勺子喝着汤,看见对面晏琛慢吞吞爬了起来,神情迷糊,眼睛还闭着,伸手在桌上乱摸了一通,把筷子抓到手里,尖头朝上,方头朝下。另一只手摸到饭碗,忙不迭地揽进怀里,拿脸去凑,下巴几乎贴到了桌面。
晏琛努力扒了几口饭,筷子戳桌子,离碗足有半尺远。
陆桓城见他是真的很想吃饭,又真的很想睡,无奈地笑了笑,倾身过去给筷子颠转方向,扶着晏琛的手腕,帮他把筷子捅进碗里。
片刻过去,陆桓城喝完了一碗汤,晏琛才扒进去两口饭,半睡半醒,蔫蔫地抱怨:“淡……”
陆桓城唇角一抽,往他碗里扫了半盘菜。
“不淡了,吃吧。”
晏琛“唔”了声,连菜带饭往嘴里拨,刚嚼两口,觉得口感不对,含糊问道:“是什么?”
陆桓城答道:“冬笋,宝镜湖旁边挖来的。”
水水嫩嫩,切成滚刀片,再添几片腌肉,与猪骨一块儿焖成鲜汤,是这座洪波楼冬期的招牌菜。
晏琛听到“冬笋”二字,一瞬面色惨白,喉咙抽搐,扑到桌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盛饭的瓷碗应声跌落在地,摔得稀碎。陆桓城怕他栽下坐榻,慌忙过去搀扶,却见晏琛的反应异常剧烈,吐得虚汗淋漓、满地狼藉也收不住,伏在桌边连连干呕,像要把腹中的孩子一同呕出来。
好不容易晏琛才恢复了一些,虚弱地趴在陆桓城肩头,瑟缩着身子,不敢转头去看那盘菜。
会不会是那个孩子?
才帮忙照拂过他的笋儿,弄得没了泥土遮掩,堪堪长出两寸,便被掘根挖断,剥去箨壳,一刀刀切碎了,丢进滚水里煮烂。
生与死,竟然离得这般近。
晏琛昏昏沉沉想着那些恐怖的情景,猛然记起了一件要命的事——他的原身还在陆府里!
他有了身孕,那么他的根茎附近必然也生了一棵小笋,正是他腹中骨肉的原身。昨夜,那棵小笋也破了土,也蹦出两寸有余。万一,万一被人发现了,想把小笋挖回去炖汤,掰了壳,再一刀刀剁碎……
腹内狠狠作动,晏琛痛得闷哼一声。
笋儿胆子小,害怕得缩成了一团,在宫膜里横冲直撞,急着想找一捧泥土盖在头上。
陆桓城抱着晏琛,一下下安抚他的后背,想让身体的颤抖尽快平息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吃笋?”
“……嗯。”
他担忧地打量着晏琛冷汗涔涔的脸,皱眉道:“当真怕成这样?”
“……嗯。”
“咱们以后不吃笋了,家里也不做,别怕,啊。”
“……嗯。”
除了一个单音,晏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孩子分明在腹中,原身却有百里远,要是有人走进竹庭,要动那棵小笋,他怎么护得住?他只能躺在陆桓城怀里,眼睁睁看着孩子破腹而出,鲜血淋漓地挣扎一阵,直到气息消亡,变作一具冷硬的尸首。
他攀着陆桓城的肩膀,仰起头,嗓音颤得厉害:“桓城,我们回阆州吧。不等明天了,今天,今天就走。”
陆桓城看着他,久久没有做声。
他把晏琛的手从肩膀拽下来,反手握住,严肃道:“阿琛,你得给我一个理由。我什么都可以依你,明日走,今日走,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但我得知道为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晨起到现在,你没有哪怕一刻定过魂。上车低头不说话,下车身子不舒服,午饭刚动了两筷子,转眼就给我吃成这副模样!哭完了还闹着要去我家,非得今日,一天都等不得。你这副模样,我怎么安心带你上路?”
晏琛看着他,神情畏怯,脸色更加苍白了。
陆桓城瞧他一副狼口兔子似的可怜样,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在理智残存,没破防,表面依然佯作强硬:“阿琛,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马上带你回家。”
“那……”晏琛哽了哽,湿润的嗓子里冒出一句,“那还是明天走吧。”
陆桓城胸口郁结,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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