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松山高中》StunningKat(11-15)
11.
长假过后,期中考试的袭击如同大军压境,没有一个学生可以幸免于难。
包括盛安。
学习上他的压力不大,就是宋清让交给他的任务让他有点忙碌。
他依然不怎么会和同学沟通,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
于是下课后他再也不趴在课桌上闷头睡大觉,而是靠在那张窗边的课桌上,将全班景象尽收眼底:谁和谁手挽手上了厕所,谁给谁打了水,谁和谁在聊天……
班里女生众多,他也渐渐开始了解到女生间奇怪的友谊交流方式。
赵骥侧坐着和后面的高妮聊天,高妮低头写笔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说着说着,赵骥顺着面前的方向看到盛安单手托腮,另一手在纸上看看写写。他扭头问高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嘿,你看盛安干嘛呢?头一次见他下课没睡觉啊。”
高妮闻言去看,窗边那少年干净的手腕和高挺的鼻梁映入她眼帘,风从窗子里吹进来,蓦地吹来一朵蒲公英落在她心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哎,说话啊。”赵骥不明所以地戳了戳她的脸,高妮一挥开他的手,说:“不知道,问我干嘛啊。”
“这小子最近怪怪的,我去问问他。”赵骥说。
“赵骥,回来!”高妮连忙要拉住他:“你别找事儿!”
赵骥哪还管那些,走过去坐在盛安右手边的桌子上,翘着二郎腿问,“你干什么呢?平时下课从来没见你睁过眼,转性啦?”
盛安见他主动来说话,反问道:“赵骥,班上你和谁关系最好?”
赵骥一愣,说:“喔,高妮!”
高妮一直在旁边听着,连忙说:“盛安,你别听他胡说。”
赵骥面子被驳,脸色不善地回头,“死丫头,你先闭嘴。”
盛安自小寄人篱下,对脸色要比常人敏感。
他感觉赵骥和高妮之间气氛不同寻常,才不愿意掺和到别人的事情里面去,想着息事宁人,便询问高妮:“学习小组,你和赵骥一组可以吗?”
高妮却误会盛安心里误会了什么,涨红脸,急着和赵骥撇清关系:“不要了,我跟他就是普通同学。”
赵骥看看高妮,又看看盛安,脸色更难看了。
上课前两分钟,宋清让正往班里走,刚走到三班门口,就见走廊上的学生都在往四班教室里张望,高妮费力地挤开人群从门口跑出来看到他,慌张地喊:“宋老师!你快来!赵骥和盛安打起来了!”
宋清让大惊,连忙冲进班里。
只见教室一角一片狼藉,班里仅剩的几个男生正在试图拉开他们两个,女生都远远站在一边,不敢动弹。
“住手!”宋清让把手里的教案摔在门口一张课桌上,“盛安!赵骥!”
两人见班主任赶来,纷纷停手,几个男同学好难才把两人分开,赵骥脸上已挂彩,气喘吁吁的,盛安稍好些,但也有些狼狈。
宋清让走近事端中心,口气十分严厉。
往常脾气温和的男人这样发怒,镇得整个教室里的学生大气也不敢出。
“下周就是期中考试,现在还有闲工夫打架!”宋清让指了指盛安和赵骥:“你们两个,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他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两个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地跟在后面。
下节课正巧是历史课,宋清让在心里叹了口气,翻出教案,走之前把准备好的几个知识点匆匆写在黑板上,对班里的人说:“下节课自习,都老实点,这件事没什么值得议论的。”
再傻也看得出宋老师心情不佳,班上同学全都老老实实坐回了位置上。
年级组里就李倩在,见宋清让刚离开又折回来:“怎么回来了?”
身后两个挂彩的学生跟进来,李倩了然:“打架了啊。”
宋清让对李倩说:“李老师,麻烦你帮我看下四班自习吧。”
李倩是个爽快人,“没问题。”
李倩出去后,宋清让先对盛安说:“你到门口站一会,等下叫你。”
盛安一开始不动弹,似乎是很不理解他的宋老师为什么会先骂赵骥再骂他。
宋清让瞪了他一眼。
盛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出去。
仔细询问了赵骥一番,他支支吾吾的,说是平时就关系不好,说了两句话赶话就吵起来了。
宋清让心里也是有点疑虑的,盛安虽然戾气大了点,但他不是那种会因为几句言语不和就同别人大打出手的孩子。
宋清让打一巴掌又给俩甜枣,把赵骥治得服服帖帖,最后说了句,“回去吧,去医务室把伤口处理一下。”
赵骥转身出去,宋清让喝了半杯水润嗓子,才叫道:“盛安。”
盛安走进来,站在他面前。
宋清让把旁边的椅子拉出来,说:“先坐下,你太高了,我看着脖子疼。”
等盛安坐下,他开口问:“怎么和他打起来了?”
盛安说,“他嘴巴不干净,该挨打。”
宋清让猜就是赵骥说了点戳他痛处的事,虽然理解,但该说的还是要说:“他说的话,你当那些是空气好了。你生气,老师理解。但你不能将你心里的愤怒转化成暴力行径,明不明白。”
盛安不明白,“如果我忍了这一次,他会觉得我好欺负。他这样的人,揍怕他,他就服了。”
“这件事是他错了,不和时用言语伤人,戳人痛处,这是很幼稚的行为。但你一旦动手,性质就不同了。再说,老师站在你这边呢,他以后再和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来告诉我,我替你解决。好不好?”
盛安从来不被这些事所带来的烦恼所围困的。
打过了对方就老实了,这是他多年来摸索着学会的。
今天被宋清让吼了一通,又扔他在外面罚站,他本来有满腹委屈。
可这满腹的委屈和不满,忽然就随着宋清让的这句话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站在我这边?”盛安重复了一遍。
“嗯,怎么?”
盛安一下就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摇头说:“没事。”
宋清让又好气又好笑:“傻了你?”
盛安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也不郁闷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弯弯的像一道新月。
宋清让揉揉他的头发,说:“回去上课吧,不准再打架了。你现在是班长,要起带头作用。”
“知道了。”
盛安离开后没一会,李倩踩着下课铃进了办公室。
“当班主任累吧,”李倩打趣他,“我也是好久没见过你这么尽职尽责的班主任啦。”
宋清让长叹一口气:“没经验啊,对每个学生都想一视同仁,时间久了,总感觉力不从心。”
李倩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经历过,慢慢来吧,以后你会有取舍的。”
盛安一下午都心情很好。
连看见赵骥也不觉得可恶了,最后一节自习上把学习小组名单整理好,一放学就拿着名单往办公室方向走。
走到门口,他听见办公室里有说话的声音。
“王主任,两个学生有点矛盾一时没控制住,现在也和解了。这不是严重的原则性错误,一个警告处分有点过了吧?”这是宋清让的声音。
“赵骥是被打的那个,他可以免,盛安的处分得给。”这是教务处王主任的声音。
宋清让觉得完全不可理喻:“一个巴掌拍不响,说起来也是赵骥先说了挑衅的话,这次矛盾没有谁是完全的过错方,怎么能都推到盛安身上?”
“盛安初中就是出了名的刺儿头,现在能好到哪去?宋老师,您可不能偏心呀。你再这样,我得请蔡副校长来了啊。”王主任言语中对盛安的偏见清晰可辨。
“天气还每天都不一样呢!学生是在成长的,他们会改变,可能会学坏,也可能变好。尽力让每个学生都往好的方向改变,这不就是当老师的该做的吗?”宋清让反问道:“再说,盛安自从上了高中,除了这次,还有哪次做过错事?这个处分我作为班主任绝对不答应,赵骥的不行,盛安的也不行。”
后面还有一些争论,盛安却没注意听了。
这是他第一次有了被人维护时的幸福感,也是他第一次想为了不让某一个人失望,而有了努力变得更优秀的愿望。
这感觉新奇,却有着勃勃生机。
他攥紧了手里写着名单的纸。
那是他的宋老师。
他绝对,绝对不要在让他失望了。
12.
高妮还是担心老师都会错怪盛安,下课后犹豫了一会儿,急匆匆地往办公室里赶。
鼻青脸肿的赵骥想要叫住她,最后却只抓住了少女校服衣角从手里滑落的触感。
办公室门口,盛安正低头站着。
“盛安,”高妮走到他身边,问:“你在等宋老师?”
盛安看了她一眼,像是刚从什么回忆里出来似的,然后说:“不了,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宋老师吧。”
高妮从他手里接过名单,后者将书包甩在肩上,转身走了。
“高妮?”宋清让和王主任谈完事情后送他出来,问:“有什么事?”
王主任没什么要说的,先走一步,宋清让见高妮欲言又止的,遂将她请进了办公室。
“这是什么?”宋清让问。
“哦,这个,这是盛安刚在才门口要我交给您的。”高妮说:“好像是个什么名单。”
“他人呢?”
“他先走了。”高妮说。
说起来,盛安的自行车坏了得有两个月了,现在早晚都不骑车,晚上就和宋清让一起坐685回家。
宋清让也忘了问他的车什么时候修好,自己的自行车丢了之后也一直没记着再去买辆新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了呢?习惯到某一天例外了,还觉得有些失落。
高妮见宋清让翻了翻那份名单,然后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儿,她轻声提醒:“宋老师?”
宋清让这才回魂,问:“就这件事吗?”
“不是的,我来最重要是想问问您,这次盛安和赵骥打架,不会记处分吧?”
宋清让坚持不同意处分要求,王主任见他这样犟,也的确拗不过。
这举动实在任性,王主任也看在他高等学历和宋父的面子上松了口。临走时,他也给了宋清让一个“口头警告”,这次期中考试,如果四班成绩只降不升,下学期就会做人事调动。
“尤其是盛安!”高妮说。
宋清让刚被教务处数落一通,倒还有心情和高妮开玩笑:“你很担心哦?”
高妮涨红了脸,连忙解释:“哪有!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盛安的错,是赵骥说话太过分了。”
宋清让问:“赵骥说什么了?”
“说他怪胎什么的,还说他是孤儿,没有人要、没有人养。”高妮愤愤地说,“是我我也会揍他。而且盛安不是存心闹事的,我当时就在他们两个旁边,他动手之前还要我站远点……宋老师,您说,他这样不是很善良地在爱护同学吗?这都要记处分的话也太冤枉了。当然我觉得赵骥也不应该记过……他就是幼稚了点,其实没存什么恶意。”
宋清让耐心听她讲完一大段,笑着宽慰道:“放心吧,只有口头警告,不记过。”
同样也教四班语文的李倩在一旁说:“这可是你们宋老师争取了一下午争取来的,妮儿啊,你回去和赵骥说说,叫他以后也懂点事。”
高妮感动得一塌糊涂:“一定的!谢谢宋老师!”
高妮走后,李倩感叹道:“高妮是个好孩子,很热心。”
宋清让有同感,她对盛安的态度更是难能可贵。
“赵骥说话也真是,”李倩说:“都说童言无忌,我看那些略略懂事却又不够成熟的孩子说话才最伤人。”
宋清让不知道作何回答。
因为他心里的天平早就向盛安那边一歪到底了,所以他怕一旦自己开口说了什么,会有失作为一名老师的公允。
他把名单收好,对李倩说:“李老师,今天多谢你了,明天见。”
离开学校后,宋清让直接给盛安打了电话。
盛安没有朋友,在学生中流行的任何的社交平台上也都没有他的踪迹。想要知道他在哪里,只有找到他本人。
盛安确实没回家,他去了筠水中游的一小片浅滩,松山人叫它月滩。
滩边有很多小石子,他把书包扔到一边,抓了一把石头在手上,打水漂。
石头扔出去,跳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沉入水底。
他觉得心里有个漩涡,正在要命的翻搅着,像是要把他的思绪全部都系成拆不开的死结才肯罢休似的。
而漩涡的中心,就是宋清让的那双眼睛。
他想起念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在课堂上问过他:“盛安,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说:“我想变得强大。”
老师又问:“强大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不被别人欺负。”
老师一愣,然后摇摇头让他坐下了。
是,他没有梦想。一个连家都没有年轻人,还谈什么梦想呢?
来到松山高中,也只是因为他除了学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就像一头迷了路的幼犬,敏感易怒,极具倾略性,渴望强大只是他的本能。
他不知道要去考哪一所大学,不知道大学毕业后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去爱谁。
是宋清让的出现让这一切疑问云淡风轻的解决了,与此同时,却也将另一些问题无形地放大了。
就像现在——他仍然想变得强大,却不再是为了自己。
宋清让的电话打了过来,来电显示上的名字不是“宋老师”,而是“清让”。
清,让。
动听又温柔的两个字。
“盛安,你在哪里?”宋清让在电话里问:“回家没有?”
“我在月滩。”盛安实话实说。
宋清让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学生,高大的少年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筠水缓慢流动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脚步声。
“名单我看过了。”宋清让在他身边坐下,说。
盛安问:“还可以吗?”
“挺不错的,你明明很会当班长。”宋清让说。
“我很认真的。”盛安说:“都是因为你。”
宋清让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盛安没再接着说,从手边捡起石子,往水面上扔过去。角度不好,只跳了一次便沉了。
宋清让幼稚地嘲笑他:“啧,才跳一下。”
盛安看了他一眼,然后扔给他两颗石子:“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
宋清让一把接住,盛安见他眼角挂着有些张扬的笑意,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好多,像是同龄人。盛安很喜欢这样的宋清让,因为这让他觉得他们不再是老师和学生,只是普通的朋友。
宋清让站起来找角度,十分谨慎地扔了出去——只漂了一下。
盛安也站起来,随手捡了一颗小的石子,结果打出了他今天的最好成绩,四跳。
宋清让看到那石子跳到老远才沉下去,不服气地把手里的石子扔回给盛安,说:“不玩了。”
盛安浅笑着接住,没说话。
两个人坐在月滩上看太阳下山。
其实这里是看不到完整的太阳的,因为它被远处的小高楼遮挡得七零八落,但两个人从夹缝中看着破碎的落日,谁也没说无趣。
宋清让说:“你和赵骥的事情不会留处分,不要担心。”
盛安想到他在办公室里和教务处主任那样认真地据理力争,心里甜蜜,却又带着点酸涩。
他点点头说:“哦。”
“但是以后不能打架了知不知道?”宋清让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你是君子,我可不是。”盛安明显没有听进去。
宋清让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准犟嘴。”
盛安没做声。
太阳很快就落尽了,只剩远处一抹红霞。宋清让站起来说:“走了,快点回家写作业。”
盛安还坐着不动,只是伸出手。
宋清让无奈地握住他的手要拉他起来,盛安抓住他的手,其实只是轻轻拉了一把,多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宋清让见他起来,就准备撤手,盛安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喂。”宋清让小声说:“干什么呢,快放开。”
盛安耍赖不放,说:“走到路口就放开。”
宋清让又试着挣了两下,最后还是像平时一样妥协了:“那就到路口啊。”
盛安点点头。
水面波光潋滟,筠水边没有路灯,光线昏暗。他们交握着的双手罩在阴影里,十分暧昧。
宋清让的手握起来很像冰凉的玉石,像他的人一样硬净。
盛安只希望这条路长到看不见尽头。
这个情景后来在他的脑海中重播过无数次——这是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宋清让的那一天,那一刻,甚至那一秒。
宋清让手掌上传来的温度,一直在他的记忆里。即便多年以后,也依然清晰可辨。
13.
班级学习互助小组里,盛安把自己和方辉分在了一组,宋清让对这个分组倒是有些意外。
方辉是个个子矮小瘦弱十分自卑的学生,家里条件不好,母亲早逝,只靠父亲没日没夜的工作糊口。因为成绩太差也留过级。
在班里,宋清让除了盛安,最留心的也是他,这次本来是打算亲自辅导的。
盛安心里的小算盘宋清让可不知道。
通知分组后,方辉十分惊讶。
用同学间的形容词来讲,盛安是冰山男神,父母双亡和对待别人孤僻冷漠的态度更为他平添神秘。方辉只是纯屌丝,没有好看的外貌,没有优越家境,甚至没有正常和女生交流的能力。
盛安和方辉从没说过话,只是方辉有时被同级的人欺负,盛安若是路过看到,会为他出个头。
松山高中里只要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盛安不好惹,一般会讪讪收手。
那天放学后,宋清让去开年级会,盛安拿着书包和衣服去练跆拳道,顺便等他一起回家。
方辉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盛安留意到了,没什么反应,由他跟着。
方辉一直在门边,脚步踟蹰,他不敢和盛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盛安看着年级会应该是要结束了,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方辉见他要走,下定决心,急急忙忙地说:“等等,盛安!”
盛安走到一半停下,也不做声,等方辉开口。
“学校小组的事……”方辉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谢谢!”
盛安这才知道方辉跟着自己原来是因为这个。他面无表情,“你想太多了,我跟谁一组都无所谓,随便分的。”
方辉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他开玩笑的。”
盛安回头,年级会提前结束先过来的宋清让正在身后不远。
方辉尴尬地笑了,“宋老师。”
“盛安不是那个意思。他知道你在班里关系好的人不多,特意问过我可不可以跟你一组的。”宋清让用手肘碰了碰盛安,“是不是?”
盛安从不和宋清让唱反调,只好说,“是。”
方辉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看向盛安,“真的吗?”
盛安又点点头。
方辉心情愉快地走了,盛安才说:“我本来就是随便分的,何必骗他。”
“人家这样真诚地特意向你道谢,即便他是真的会错意也不要拆穿。”宋清让说:“不要吝啬对别人的善意。”
“就算是说谎?”盛安反问。
宋清让替他锁上跆拳道教室的门,说:“有的谎言伤人,有的谎言反而是和平的维系。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自小寄人篱下的盛安很会观察别人,但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有所回应。
初中时的朋友多是混社会的不良少年,大大咧咧,没人在意他说话是不是直来直去,因为他们很少倾听。
开心就喝酒,不开心就打架,那是浸淫在暴力与放纵中的青春期。
现在长大了,在宋清让之前,根本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去面对文明社会。
盛安想了一会儿,从宋清让手里接过电脑包,说:“喔,我知道了。走吧。”
松山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女孩子们都开始穿上了毛衣。坐685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说起期中考试,盛安和宋清让讨价还价。
“如果我考进前二十,你陪我过圣诞节。”
宋清让问:“圣诞节干嘛和我过?”
盛安的回答不能更理直气壮了:“不和你过和谁过?再说我从来没过过圣诞节……”说话的语气慢慢低下来,有点像是在撒娇。
不过盛安说的也是真的。
他父母还在的时候,国内不流行过圣诞节。
后来他住在舅妈家,圣诞节也流行起来的时候,表弟的枕头下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游戏机、飞机模型、玩具枪,他却连一张圣诞卡片都没有见过。
宋清让果然毫无原则地心软了,只能用缓兵之计试图换个话题:“那等你考进前二十再说。”
盛安才不吃这套,接连用肩膀轻轻撞他:“你先答应我,答应我。”
“好好好,答应你。”宋清让又妥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全科总成绩啊,数学单科不算数。”盛安数学成绩有时都能碾压理科班的学霸,绝对不能给他这个空子钻。
“哎。”盛安的奸计没得逞,十分郁闷。
莫名其妙又签署了卖身条约的宋清让心情也没开朗到哪去:“盛安啊,你在班里每天冷着脸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怎么一放学就这么……”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拿粘人还是爱撒娇来形容他。
盛安小声说,“对你总是不一样的。”
说这句话时,有一辆水泥车轰隆隆地从公车对面驶过,宋清让坐在窗边,只看到盛安的唇型动了动。
“你说什么?”他问。
盛安凝视他良久,最后说:“没什么。”
回家后,宋清让发现家里有客人。宋母说:“清让,这是你周阿姨。”
宋清让点点头:“周阿姨好。”
“周阿姨是你爸同事的妹妹,”宋母说:“前段时间说的相亲的事情……”
“相亲?”听到这两个字,宋清让心里竟然莫名有点抗拒,即便这事一回松山就被宋母敲定,自己也是同意过的。
周阿姨十分热络地上来牵宋清让的手,一副找到了黄金单身汉因而爱不释手的模样:“哎呀,小宋,真是一表人才呀。”
宋清让把手里东西放下,陪着笑:“周阿姨,我先去放下东西。”
宋清让回房放好东西,看到桌上还有前几天盛安来吃饭时落下的外套,他一直忘记带去学校还给他。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他依然年轻,此时却有些陌生的面容。
你在怕什么呢?他在心里问着。
镜子里的人只是迷茫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清让,好了吗?”宋母在客厅轻声喊:“饭菜凉了。”
“来了。”他擦了擦脸,推门出去了。
14.
自习时按照学习小组分坐,方辉拿着书本和纸笔,在自己的座位上犹犹豫豫,不敢轻举妄动。
盛安想到宋清让那天说过的话,也想替他分担一些,便主动拿着书和试卷坐到了方辉对面的空位上。
方辉的数学实在是太差了,盛安粗略问了两句,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翻着方辉的数学书,那上面没什么笔记和认真听讲的痕迹,几乎全是涂鸦。
方辉伸手去挡:“别看,我、我随便瞎画的。”
盛安也常常在不喜欢的课上画画涂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而且他仔细一看,方辉的画比自己要好一大截,非常优秀。
“这些都是你画的?”盛安问。
方辉怯怯地点头。
“很厉害。”盛安这话倒是衷心的。
他小时候也爱看漫画,一直很佩服画画好的人。
方辉十分感动,诚恳地说:“谢谢你。头一次有人这样夸我。”
盛安翻开书,随口应道:“恩,没必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盛安的数学成绩实在是好,他似乎天生对数字敏感。虽然文科班的数学比理科班要简单些,但对方辉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辅导做到一半,方辉突然问:“你……数学这么好,为什么来文科班?”
“文科班男生少,安静。”盛安没把这个话题接下去,说:“你回去把这两套选择和填空做了吧,大题就不管了,一时半会儿做不出来也是浪费时间。先考到及格线再说。”
方辉点点头。
发历史作业的时候盛安发现没有他自己的,遂趁着下课去了一趟办公室。
盛安推开办公室的门,宋清让正在判一班的历史作业,另有一本批改过的作业摊在手边。
“宋老师,”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盛安只能像普通学生那样称呼他:“我的历史作业……”
宋清让说:“噢,在我这里。”他指了指那本单独摊开的作业,说:“等一下,马上改完了。”
盛安不想回教室,想赖在宋清让跟前,就手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然后跨坐在上边,手撑着椅背,语气有点神气:“我全对啊?”
“想得美,”宋清让快速批过几页一个字都没写的大题,说:“先改了你的,顺手当标答用。”
盛安撇撇嘴。
他从前不太喜欢历史,觉得就是死记硬背而已实在没意思。不过自打宋清让来,他再也没在历史课上开过小差,历史甚至一跃成为了他最喜欢的科目。
恨不得一天九堂课全都是历史。
现在的老师基本都用中性笔写字,办公室的储物柜里常年放着分量充足的红笔黑笔。唯独宋清让作风老派,至今还在用着钢笔和墨水。
盛安在旁边等着,办公室里一时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哎哟。”宋清让一声轻呼。
盛安凑过去看:“怎么了?”
“笔坏了。”宋清让盯着笔尖看了看,说:“又写劈叉了。”
宋清让常用的钢笔是老式的英雄,写得顺手,几块钱一支,批发价更便宜。不过有的质量好能用一年,有的质量不好可能用上三天就会坏掉。他将坏了的那只放下,在抽屉里拿了一支新的。
“你怎么不换个牌子?”盛安说:“见你坏过两支了。”
宋清让旋开放在桌角的墨水瓶,重新灌注,“可能有点念旧吧,用了好多年都习惯了。”
旁边的老王到储物柜前拿卷子,听到两个人对话,说:“哎,还是年轻老师和这些学生们有共同语言些。”
宋清让笑着回答:“您怎么忽然这么说啊?”
“盛安啊,”老王说:“教了他一年,从来没见过他和谁这么讲过话,像和自己的哥哥似的。”
盛安有点窘迫,宋清让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是吧,以前脾气可坏了。”
盛安无声地说:“我哪有?”
宋清让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少犟嘴。”
那天放学后,盛安破例没有和宋清让一起走,而是绕路去了松山市内唯一的一间高级商场。
一楼有一间不大的万宝龙专柜,他知道这很贵,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想去那里面给宋清让挑一支可以用很多年都不会坏的好钢笔,当做下个月的圣诞礼物。
他想让宋清让拥有一切的好东西,这愿望太迫切了,迫切到让他甚至变得有些鲁莽。
他穿着普通高中生的校服走进店里,没有人觉得他买得起什么。
也正像别人认为的那样,他的确买不起任何东西。
那些四位数,甚至五位数的钢笔对他来说太昂贵了。
他手里最大笔的存款不能动,那是他父母留给他上大学的钱。他打工兼职得来的报酬要应付每个月的生活和家里的水电费,匀下来一个月其实也剩不下多少。
他今年的圣诞愿望,是可以用自己挣到的钱为宋清让买下一支他需要的笔,可他根本就办不到。
被金灿灿的灯光照射着的,高贵地躺在柜台左边的那只镂空花纹的黑色钢笔,多适合宋清让啊。还有另一边的玻璃柜里,那只银白色的笔,握在宋清让的手里一定会显得更加好看,不是吗?他看着,想着,在心里盘算着。
他想,要打工多久才能攒下一只万宝龙的钱呢?答案是很久很久。
导购开始用冷漠地表情看着他了——他知道那是一种委婉的驱逐令。
他觉得有点无地自容。
于是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这一年,他只是一个空有一腔真心的,却也贫穷的年轻人。
当很多年后,他再走进这些昂贵的店面里时,导购会恭敬地向他行礼,他买得起任何他想买的东西。
可是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东西比真心更值钱了。
宋清让回家前接到了宋母打来的电话,说周阿姨今天晚上会带着介绍的女孩子过来吃饭。
他不能怠慢这个只见过照片的陌生女孩子,尤其是当她要独自来自己家里做客的时候。
他打车急匆匆地赶了回去,家里正好饭菜上桌,只等他的到来。
女孩名叫裴晶,今天明显是有心打扮过,披肩发与淡粉色的唇彩衬得她略显平凡的五官也秀丽可人起来。
饭后一会儿,周阿姨先离席,留裴晶一个人在桌上。裴晶显然没料到周阿姨就这样走了,一时有些惶惑。
宋清让见她实在尴尬,就说:“有点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宋母见儿子说完起身就去拿外套,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不做声,默默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裴晶对宋清让充满了好感。这个男人个子很高,皮肤很好,相貌干净又温和,说话得体有教养,学历也很好。
她都不知道这种条件的男人为什么会单身至今,并且像个大馅饼一样砸到了自己头上。
“裴晶,你谈过恋爱吗?”家里走去公车站的小路上,宋清让这样问她。
裴晶紧张地回答:“没……”
“我也没有。”宋清让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太知道怎么和女孩子相处。”
“那,你的意思是?”裴晶想,这是要直接拒绝吗?——她果然还是配不上这样优秀的男人。
宋清让见她语气里带着失落,连忙解释:“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从朋友做起,可以吗?慢慢相处看看是不是真的合适。当然,你可以去见别的人,我完全不会介意。”
宋清让的意思是,他知道裴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时间宝贵,只希望自己不会耽误她的时间。
而周阿姨所崇尚的速配婚姻,也的确是对婚姻不负责的表现。
裴晶连忙点头,这想法竟然与她自己的不谋而合。
她现在是在挑选要走过一生的结婚对象,再有好感,也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宋清让送她到了车站,给了她联系方式,叫她到家一定给自己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才放心。
裴晶笑着答应。
回家的路上,宋清让莫名又想起盛安。他在想,倘若他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样呢?
15.
期中考试后,盛安的成绩果然突飞猛进,一跃进了年级前二十。
宋清让看着成绩单,叹了口气。盛安成绩本来就不错,只要他肯努力,前二十一点也不难。
……当时自己是怎么就答应了呢?
他和裴晶偶尔周末时会出去逛逛街,裴晶也常常受宋母邀请到他家里去吃饭。
两人进展很慢,到现在还是朋友关系。
不过周阿姨再急,两个当事人不着急,谁都没办法。
至于圣诞节,盛安几乎没再说起过,宋清让满以为他是忘了,还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盛安那边并不是忘了,而是又开始了勤工俭学的生活。
松山书店的老板见他干劲满满,每周末都会空出一个下午将收银柜台放心地交给他。
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松山的冬天就这样到来。
在一场冰冷的秋雨后,松山高中背后那条宋清让与盛安天天走过的小路两旁,原本翠绿茂密的枝叶全部都枯萎落地了。
树上只有孤零零的几个鸟巢,光秃秃地杵着,一片萧索。
宋父的手术日临近,术后护理必然大部分都要奔波于医院与家中,没有车实在不方便。
宋清让以前在北京时考取过驾照,读博时也买了一辆二手的小轿车方便他往返于公寓和院系之间。那辆车在回松山前卖了出去,现在他短时间不会再回北京,所以在松山买车的事渐渐提上了日程。
有一天在685路上,他和盛安说了这件事。
盛安原本还有些高兴,因为自打期中考试前后起,宋清让对他似乎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一些。一听见是要买车的事,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宋清让连忙摆手说不是:“平白无故我干嘛生气?我是觉得这样来回都方便一些,如果你不嫌麻烦,我可以每天带你一路。”
盛安不怕麻烦,但他怕宋清让觉得麻烦。
“不用了,我的车快修好了。”盛安最后说。
685还是那辆慢吞吞地像耄耋老人一样的685。
车窗紧闭着,隔绝了窗外涌来的寒意。椅背上的黄漆斑驳陈旧,无人修缮。
公车按部就班地一站一停,有人半路上车,也有人中途离席。
有什么正在这个近年来少见的寒冷冬天里悄然变质,而他们无法阻拦。
宋父做手术的前一天,盛安被几个平时和班主任关系较好的女同学推搡着走到了松山医院,以高妮为首。
盛安对医院向来没有好印象。
他提着几个人用班费买的果篮,手里捧着他自己去花店里买的百合花,站在医院门口,脚步凝重。
“走呀,发什么呆?”高妮推了推他。
他把拎了一路的沉重果篮放在地上,说:“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高妮有点不明就里:“怎么搞得呀你。”
其他女同学也附和道:“是呀,宋老师平时对你那么好,现在连探病都不愿意去噢?”
盛安不为自己解释,只在她们说起宋清让时显得有些动摇。
就像高妮说的,宋清让对他这么好,将工作与照料家人以外的所有闲暇时间都给了他,照顾他,关心和陪伴他。
而他,怎么能这样怯懦地因为过去而停住自己的脚步呢?
在喜欢上宋清让后,盛安渐渐明白,自己现在没有大人的世界里所必要的任何因素,这也是他为什么从来没将这份感情说出口过的原因。
他还能为宋清让再做些什么?
也许唯有他心里剩下的那一注孤勇,还算是拿得出手了。
“你们先去吧,”盛安改变了主意,说:“果篮我等会儿帮你们拿上去。”
宋清让向学校请了三天假来照顾父亲。彼时他正在病房里悉心照顾有人送来的鲜花,宋父在看午间新闻。
住院部离急诊很近,他们住在二楼,开着一点点窗子的缝隙用来通风,远远能听到急诊那边传来的鸣笛声和嘈杂。
仓促而尖锐,不同于以往。
宋清让往楼下张望,见几辆救护车正在急诊门口停车,许多医护人员急匆匆地穿行其中。
救护车卸了人也不往停车场去,而是调个头又上了大路。
“好像有事故。”宋清让收回半探出窗外的头,回身向父亲说明。
宋父还没回答,就有值班护士路过,敲了敲门,问:“宋丰岩患者的家属在吗?”
宋清让放下手中的花瓶,走到门口说:“在的,请问有什么事?”
“高速上刚才出了一起特大事故,各科主任副主任都去急诊排班了,不知道明天患者的手术能不能按时上台,先和你说明一下,希望您能够尽可能的理解……”护士说。
宋父现在病情控制得比较稳定,手术时间早两天晚两天并不碍事。宋清让连忙说:“好的,没关系。”
刚把护士送走,还没关上门,高妮和几个女同学就过来了。
“宋老师!”
“你们来啦?”宋清让说:“放学了?”
高妮点点头:“在路上给您父亲买了果篮,——用班费买的,咱们班同学可是全票同意。但是怕影响您父亲休息,所以就只有我们几个当代表过来了。”
宋清让笑着让她们进屋,有点责怪地说:“怎么还买东西了,快进来。”
高妮接着说:“盛安还用自己的钱给您父亲买了花儿呢,果篮也在他那里,他还没上来。”
“盛安也来了?”宋清让十分诧异,盛安不管是发烧还是受伤,都死活不愿意来医院,可想而知有多么排斥这个地方。
“来了,我们一起从急诊过来的。”高妮想到刚才急诊里的画面还心有余悸:“对了,宋老师,高速上出车祸了!连环车祸,听说还翻了一辆大客车,急诊里全是伤员,特别吓人,我们差点走都不敢走过来……”
高速公路、连环车祸。
宋清让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盛安也从急诊过来的?”他不死心地问。
“是啊,我们从西门来的,西门得穿过急诊才能到住院部,也不知道怎么设计的……”高妮敏感地注意到了宋清让越来越差的脸色,弱声问:“宋老师,怎么了?”
盛安对医院的抵触宋清让早有留意。
正好他有一个主攻心理学的博士生朋友,是他还在读研的时候被拖去联谊时认识的。
两人关系不错,他因为盛安的事情联系过他。
朋友说没有面诊仔细询问过,很难断定到底是不是这个范畴内的问题。
但从表现上来看,很可能是应激性精神障碍,并不是大事。朋友的进一步解释是,如果事故发生后能够及时接受辅导治疗,症状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退,并且最终消失。
可是盛安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方面的照顾。他对医院的排斥兴许只是一种源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
盛安的父母就是在十一年前,这样一场重大车祸中双双丧生的。
宋清让不允许自己再去考虑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情爱爱了。他对高妮说:“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找找盛安,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
“为什么……哎,宋老师!”高妮话音未落,宋清让就直接跑了出去。
急诊室里哀声一片。
是一辆重型卡车司机疲劳驾驶导致了这一连串事故。
松山市外这条高速是周围两个轻工业城市间距离最短的线路,可是由于设计时的不足,这条高速直线道长,行车道少,省里这些年经济发展很快,这条高速成为事故高发地带。
宋清让快步穿过急诊室,跨过挂着输液袋的病床,还要仔细不挡到任何医护人员的去路,在一片惨烈的伤员和消毒水混杂着血腥的气味中寻找盛安的身影。
他在哪里?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会不会害怕?宋清让越想越着急。
急诊实在是太大了,抢救室外更是人满为患。
有重伤者的家属站在门口,流着泪,茫然无措。更有重伤不治的患者家属拉着医生的衣摆,凄厉的哭声穿透人心。
“盛安!”宋清让焦急地四处叫他的名字,试图在哪里听到盛安的应答。有人见到他,以为他只是某个伤患的家属,并未多在意。
然后他才想起来给盛安打电话。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起来。
他一边听电话一边继续找,甚至走到了急诊大门前,盛安也不在那。他又回头进了急诊部。
“学生?学生!你受伤没有?有没有哪里疼?说话呀!”
宋清让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医护人员的询问,学生两个字是唯一线索,他连忙循声找过去。
果不其然,在楼梯转角处看到了他们。
盛安站在那里,紧紧皱着眉头,脸色苍白,汗如雨下。
他的眼神像在放空,似乎灵魂已不在那副躯壳里。
他站在那儿,奇怪的是,这场事故分明与他无关,他却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八岁那一年。
那时的绝望、茫然、恐惧和无所依托的孤独,如同潮水一般向他席卷而来,并且历历在目。他的手脚与咽喉都被梦魇的藤蔓死死缠住,连呼吸都成了苦难。
他甚至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宋清让愣了一会儿,然后对那个护士说:“您好,这是我的学生。他没受伤,您去忙吧。”
护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宋清让走上前,轻声喊他:“盛安。”
盛安好像看见他了,又好像没有看见。
他去摸盛安的手。冰凉,僵硬,甚至颤抖。
“你在发抖。”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自己的话音里也带了颤,在声带里嗡嗡地振响。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盛安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力气很大,像是把他现在承受的所有痛楚都转移到了手部。
宋清让被捏得生疼,但已没工夫去在意。
“盛安,你看着我。”宋清让用另一只手去抓盛安的下巴,试图让盛安看向自己,他用了也许是平生里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别怕,没事了。”
宋清让耐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差不多的话来安慰这个浑身发抖的孩子,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在长长一段时间的不见成效后,缓慢地,盛安手上的力量渐渐减弱了。
谢天谢地,宋清让的耐心最终成为将他带离这恐怖境况里的唯一的绳索。
“清让……”盛安下意识叫出了他在心里无数遍絮念过的名字,似乎自言自语般地:“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宋清让轻声应道:“你好点没有?”
盛安看向他,眼中的脆弱毫无防备的铺将开来。
他害怕,不仅怕噩梦重现,也因为他知道一旦陷入这种情绪里,等待着他的将会是漫漫长夜里永无止境的清醒,和连续几个月都不会间断的梦魇。
可宋清让就这样出现了。
像他高烧不退时额头那双清清凉凉的手,像他被误解时那句无条件站在他身边的宽慰,像他每一次走过松山高中背后的蜿蜒小路时,迎面拂来的一阵清风。
那样及时。
他回过神来。
然后害怕地,珍惜地,用力地抱住宋清让。——这让他感觉到真实。
宋清让并不惊讶。他认命地回抱住盛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们与这急诊室里的生离死别都无关,却彼此拥抱着,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宋清让带着盛安小心翼翼地穿过急诊,回到了住院部。盛安不再发抖了,脸色也渐渐恢复到往常的模样。
他们在急诊里耽搁了一会儿,高妮见他们回来,又说了两句,便急着要走。
“盛安,你走吗?”她问。
盛安回头看看宋清让。后者无可奈何:“你们先走吧,班里还有点事情,我要和盛安交待一下。”
宋父对儿子有所了解,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按铃叫了护工来,说:“你们先出去一下吧,我上个厕所。”
两个人站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平复过情绪的盛安说了他反常的原因。
他不愿意来医院,就是因为只要看到,甚至感觉到医院里的人和事,他会有一种重新经历过那场车祸的感觉,那时的恐惧和害怕都会活生生地重演。
而且他晚上还会做噩梦。
反复梦到他的父母额头扎着铁片,浑身血肉模糊的画面,还有他们抢救无效后被盖上白布的零碎片段。
他从前不知道,生病了去医院后,回来就会反常。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还会变得敏感易怒。一开始他的舅妈还去安慰安慰他,可他的情况没有好转。
后来舅妈彻底失去了耐心,最终陪伴他的,只有漫长的无边黑夜。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盛安问着,然后又急切地解释:“我只是想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没想到反而给你添了乱。”
“什么添乱不添乱的,没有的事。”宋清让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能有这份心,我很感动。”
盛安点点头,然后又问:“你会对我失去耐心吗?”
——像所有同情我,试图拯救我,最后却又放弃我的那些人一样?
宋清让看着盛安澄澈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一时语塞。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根本问题的所在:
盛安对他的依赖,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而今天这幅局面的始作俑者,恰巧就是他这个为学生倾注了太多关心与感情,最终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的新手班主任。
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