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的诗与摄影：接下来的三十四年里​

东林的诗我读过，摄影我也零零散散知道。推送的诗大多是从他诗集《三餐四季》里选的，我觉得很好看。上期吕X的那首《清蒸鲈鱼》，我写过一首《可乐鸡翅》；这一期东林的《秘密旅行》，我写过一首《我看见我从虎踞北路》。这样的诗舒服极了。

——小北

• 林东林，诗人，作家。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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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海

在夜深的时候来到海边

海就成了一种声音

机械，单调，一遍一遍

走着听，坐着听，躺下来听

也在不听的时候听

浪声扩大了被夜色缩小的海面

你我日日相伴，几近无话可说

但是此时又没话找话

说高悬于头顶的那片星辰

说右前方那轮西沉的通红上弦月

直到浪声成为一种背景

直到我们沉默下来，浪声又起

• 巨响

把一本书放在地板上

把第二本书放在第一本书上

把第三本书又放在第二本书上

接着是第四本，第五本

直到第七十六本

七十六本书就那样摞在地板上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

或者是用手指轻轻点一下

它就会轰然倒塌

但是并没有那阵风，那个手指

巨响一直隐藏在安静中

整整一个下午

晚饭之后我出了门

再回来时那摞书已经倒塌在地

那轰然的一声谁听到了？

可能有人听到了

也可能没有

此刻我坐着，想象着那一声巨响

在这个安静的冬天的夜晚

• 习惯

今天下雨，但我要去见你

因为昨天我没有去

明天也不会去

而后天，无论天气如何

我会再次去见你

因为大后天我不会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是的，在我的习惯里

应该还包括这些：

去见你的那天我会想着

第二天不用去见你了

而不用去见你的那天我会想着

第二天将要去见你

• 电梯速写

电梯门开了

进来

一团空气

香的

紧接着

是一个女人

电梯门又开了

走出去

一个女人

紧接着是我

电梯门

复又合上

那被关住的一团

空气，香的

上上下下地来回跑

• 去南宋

挑起行李，上了岸

一身夏布衣衫的他，撩起头巾

跟站在船头的我告别

我情绪很坏，大声喊道：

如果城里局势危急怎么办？

他远远地挥起手说：

跟随众人吧，万不得已

先丢掉包裹箱笼，再丢掉衣服被褥

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

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

不能丢，必须跟它们生死与共

别忘了！说罢，他翻身上马远去了

不久之后他就病死了

在接下来的三十四年里

他留给我的东西一点点散尽

除了我，除了我这个

再嫁后又离了婚的女人还在

在绍兴，在杭州，在金华

风起时我经常会写一种

很多很多年后被称之为词的东西

• 旧物仓

旧物仓里有一张旧桌子

旧桌子上有一本旧书

旧桌子旁边有一把旧椅子

在旧椅子上坐下来

翻那本旧书

翻到了一个加框的名字

• 秘密旅行

楼下的街叫后长街

出小区，右拐，沿着后长街

走大约五十米

就到了彭刘杨路

继续右拐，一直走

走过三医院，湖北剧院

再穿过首义广场

就到了武珞路

沿着武珞路一直走

走过湖北省立图书馆旧址

一条叉路，李书城旧居

就来到了龙华寺

寺门口有一大片竹林

其中的一棵竹子上

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陈小董我只爱过你”

有一段时间，每天深夜

我都会散步到那棵竹子那儿

然后再折返回去

• 母亲，或者遗物

十点起，照例去小店过早

照例一碗热干面

旁边，已经坐了两个老太

一左一右，边吃边聊

一个说，儿子刚移民加拿大

另一个说，儿子英国毕业

在北京8年，前些年去了澳洲

边说边拿出手机，划拉照片

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歌剧院，音乐厅，唐人街

我不如她们的儿子这般出息

远渡重洋，成了洋人

我只是从农村来到了城市

但我的母亲与她们倒有一比

年龄相仿，口气相似

谈起我时必满脸幸福，且左顾右盼

仿佛，只有在谈论之中

她才拥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儿子

• 那么好的春天

大大前天起了风

大前天是阴天

前天下雨

昨天多云

今天阳光灿烂

绿的绿，红的红

春天有了春天的样子

那么好的春天

你也不回武汉看看

• 乌代布尔

乌代布尔的房子是白色的

乌代布尔的阳光是白色的

乌代布尔的阳光打在乌代布尔的房子上是白色的

乌代布尔的街上是白色的

两个披红纱丽的女孩子走在街上

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了红色的

• 去野三关的路上

二十多个男人女人

从遥远或不太遥远的地方

乘坐一列列火车

或早或晚地来到这里

坐上这辆破烂的小巴车

坐着，蹲着，倚着，或者站着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我们都在等着开车

现在，车开了

开上一条崎岖的山路

当拐过一道陡弯的时候

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歪去

• 程海即景

如果不是我吃

这一截甘蔗就是别人的

这一截甜也是

如果不是我转身

这一阵海风也是别人的

这一阵冷也是

如果不是我看见

这一幕画面也是别人的

这一幕想象也是

——那个卖甘蔗的老妪

正在数钱，到了晚上

她还会去灯下再数一遍

• 距离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你出差了，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坐上出租车，我们

从火车站，穿过大半个城区

到达我的楼下，吃饭

然后上楼，喝茶，说闲话

间歇沉默。上一次没有逾越的

这一次依然没有

最后送你下楼，打车去旅馆

我转身，进小区，回房间

这突然而至的空旷是否

也正如此刻，你车窗外深夜的街头？

坐在你坐过的塑料椅上

才发现，你面前和我面前的

那两只玻璃杯子

仍在以沉默的方式进行着交谈

• 坦桑尼亚

我经常去楼下那条小街过早

一条歪斜的小街，角上

有一家叫做“湖南米粉”的小店

有时候中午晚上也会去

档口是两个女的，一老一少

后厨是两个男的，也是一老一少

年老的一对是夫妻，年轻的一对也是

过完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对年轻的夫妻

一次，一个吃面的问：你们孩子呢？

年老的男人说：打洋工啦，去坦桑尼亚

一年来，除了吃什么和多少钱

我和这两对夫妻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我去那里吃早餐也纯属习惯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再去小店时，我常常会想起坦桑尼亚

• 致林东林

对于你，我几乎一无所知

除了你的名字、性别，你的出生年份

而除了名字、性别、出生年份

我们又没有什么一模一样

一个在汕头的人和一个在武汉的人

一个从事股票的人和一个写诗的人

用同一个名字分担着两种不同的生活

这是今天我才知道的事情

35年来，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的

我的名字也是唯一的

林东林，在临睡前的深夜里

我在一张纸上写下这个熟悉的名字

我一遍一遍默念这个熟悉的名字

同时想象着那个陌生的你

在对你一遍一遍的想象之中

我反复确认着自己

• 画

你画画

我央求你画一幅画

画一个我

把我裱起来

送给我

这样

我就能

天天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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