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配乐界,他的名字与上帝无异
本文是最伟大的电影配乐家埃尼奥·莫里康内的的访谈。
对了,埃尼奥,你到底替多少部电影写过配乐?
我不是很清楚。有人说五百部,如果把电视剧也算进去的话。我想应该比那个数字少一点,大概四百五十部左右。
假设一百年后,你的名字出现在一本百科全书上,你希望如何定义?
作曲家。
我们从头开始。你在哪里出生?你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什么?
罗马。我出生于1928年11月10日,在台伯河畔,河畔圣方济各街。
我拉扯一个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小女孩的头发,那时我们家跟另外一个家庭住在同一间公寓里。
大家都很关注你童年的某段时期,你读小学的时候跟莱昂内合照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张照片了,那是我跟莱昂内一起发现的。纯属巧合。拍照那时候,我们读的是慈幼会办的小学,三年级,学校在台伯河畔。
莱昂内、莫里康内
当时,电影对你而言是什么?
我刚开始没想过要当电影音乐人,但现在的我对自己完成的作品充满热情和骄傲。当我在乐团里吹小号帮电影配乐的时候,那的确是我渴望的工作。
电影音乐圈内有很多人才,也有庸才,还有很多作品都不是自己写的、完全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人。这是我的深刻体认。那段时间我帮其他大师写了很多作品,他们只负责签名。
我们都知道您和莱昂内长久的合作关系。那么,跟他是怎么开始合作的?
他听了我给另外两部西部片《我的子弹不说谎》(Bullets Don’t Argue,1964) 、 《红沙地上的枪战》(Gunfight at Red Sands,1963)做的配乐后打电话给我。
莫里康内、莱昂内
他跟别人问了我的地址跟电话,那时候我住在蒙特维蒂小区,毛利兹·夸德里欧路上。他打电话来,开门见山地说:「我去找你。」
好。我要先说一件事,我是因为莱昂内的下唇认出他的。一个很小的细节让我想起了他,我就问他:「你读的小学是不是在台伯河畔大道上?」他说:「没错。你是我小学认识的那个埃尼奥·莫里康内。」
你知道的,小学的时候我们都连名带姓叫对方。总之,我就这样从音乐家莫里康内变成了小学同学莫里康内。
莱昂内、莫里康内
你看,莱昂内在那些年改变了多少?
比你想象中的少。他始终是那么谨慎、精确、笑看人生。他常跟剪接师巴拉利(Baragli)争论,但从来不会摆高姿态。他知道自己拍了很伟大的电影,也很遗憾评论没能给予应有的评价。
同样的不理解其实也会表现在电影工作人员的态度上。尤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非常意识形态化,真正的自由创作常被归类为次级作品。
我还记得就连莱昂内的风格也饱受攻击,有些说法今天听起来真的很荒谬:「莱昂内疯了吗?全部都是特写……」但我们想想看后来有多少人模仿他,他不仅影响了当年的电影,现在的电影也持续受到他的影响。
莱昂内、莫里康内
我们回头谈托纳托雷吧。
我们第一次交谈是讲电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有能力、有热情。他来家里的时候,我让他听了不同的主旋律,其中还有一首《爱的主旋律》 是我儿子安德烈亚写的, 我只做了一点点调整。
托纳托雷也选了那首,我刚开始不敢跟他说那不是我写的,怕他会不高兴。录音过程中,我看他对那首曲子的喜爱有增无减,我不断问他:「你是真的喜欢?」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告诉他,等到乐团结束录音后,我才向坦白实情,他说他很高兴。
你对《海上钢琴师》有什么看法?
我非常喜欢。我事先就把配乐都写好了,因为这部片子有特殊要求:故事取材自小说家巴里科的独白短篇小说,说的是一个一辈子都住在船上的人,从小就会弹钢琴,从来没有下船踏上过陆地。
所以必须写出跟其他所有音乐都不一样的曲子,必须是出自才华横溢但不懂其他音乐的人之手。我想到的是莫扎特的音乐。那个不朽天才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可以办音乐会,还可以作曲。
我是这么想的:主角1900没有登记户口,所以他既没有出生,也不会死,形同不朽。所以才会有小男孩第一次出现是在半夜弹莫扎特那场戏。其中最有名的是1900跟杰利·罗尔·莫顿比赛的那场戏。
我写了一首曲子,是很隽永的旋律,说明他打败了另外一位伟大的钢琴家。那是很复杂、节奏很强、很活泼的八手联弹曲。
至于莫顿弹的曲子则是托马西原本的作品,经过计算机重新处理,跟托马西原本写的、演奏的一模一样。最困难的是,要如何表现出这场戏中的观众意识到1900在比赛中大获全胜。
你对阿尔莫多瓦这位导演有什么看法?你刚认识他的时候,对他的印象是什么?
他是很棒的创意人,他建构的世界很有个人风格, 而且他呈现的手法十分熟练、独特。
他来罗马录音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动也不动,就连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你知道的,我需要的是讨论,甚或批评都好,他那个态度反而让我敬而远之。他非常客气,但完全保持沉默。
后来,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在柏林遇到过他,那次我去领奖,主办单位也颁了一个奖给他。我对那天的记忆非常深刻。当时的意大利文化部部长梅兰德里英文说得很好,她致辞超过一个小时。
我看到阿尔莫多瓦的时候,就把他拉到旁边说:「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我的配乐。」他一脸错愕:「怎么会?我爱得要死。」我觉得他是诚恳的。
可以聊聊德·帕尔玛吗?
他是个伟大的电影人。他拍《铁面无私》的时候来找我,冷酷的态度让我蛮感意外的。他总是板着脸,而且是臭脸,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是个很棒的人。
他让我飞去纽约,他在那里选好了所有配乐,在筹备工作进入尾声的时候,他认为我少作了一首电影公司要求的曲子,以强调警察的胜利。
我回到罗马后寄了三首曲子给他,他都不喜欢。我很难过,再写了三首,德·帕尔玛跟我说:「我觉得不是很搭,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用最后一首。」
但我并不喜欢那首,我如实告诉他,不过我也累了,决定听他的。他是对的,那段音乐在大银幕上的效果很好,也让我再次体认到,我们的工作有时候还是留给外人来评断比较好。
我准备回罗马的那天晚上,他要求跟我碰面,虽然我的时间很紧迫,但我还是说好。他坚持要过来找我。他要口译把他说的话逐字逐句翻译给我听,他说:「我没想到会有这么美的音乐,或许我不配。」
他眼眶含泪,口译深受感动,我也一样。结果我们三个人像爱哭鬼那样泪眼汪汪的。
你遇过导演最奇怪的行径是什么?
约翰·卡彭特(John Carpenter)在拍《突变第三型》(The Thing,1982)的时候找我,我问他为什么,因为他向来都是用计算机合成帮自己的电影配乐。
他回答说他爱上了《西部往事》的配乐,让我看了片子,然后什么指示都没给就走了。我傻眼了,心想他到底是太过腼腆、出于尊敬,还是什么?
我写了十二首,每一首都很不一样,后来接到制片很热情的一通电话,得知卡彭特只用了一首,专门为计算机合成写的那首。
你得到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时候,什么让你觉得最窝心?
我跟你说过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让我很感动,他在意大利文化中心为我办的晚宴上意外现身。昆西·琼斯(Quincy Jones)打了一通电话给我,我永生难忘。还有沃伦·比蒂(Waren Beatty)。
我记得他在另外一个颁奖典礼上说,每次我们合作,我都会写远远超过他需要的主题音乐给他,逼得他只好一直拍新片,才能把所有音乐用完。
你为什么会在 20 世纪 70 年代放弃纯音乐,而投入电影配乐?
为了经济,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们一件一件照顺序来说:这两种音乐完全不同。电影配乐受制于导演的想法和文化,当然也受限于画面影像。
有时候,跟导演讨论可以得到很多启发。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次,我在做电影配乐的时候,总是会试着放入自己的东西。而我称之为「纯音乐」的音乐,则是为了自我陈述而生,唯一的限制是作曲家的想象力、风格、敏锐度和经验。
1958年,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投入一场演奏音乐会,我很重视那场音乐会,今天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值得,随后在威尼斯音乐节也有演出。后来我收到著作权协会寄来的支票,六万里拉,折合到现在约五百欧元,总之,是个很荒谬的金额。
那时候我就知道不能继续下去,所以我试着走其他道路,但并没有忘记初衷。我去找RCA唱片公司当年的艺术总监温琴佐·米科奇(Vincenzo Micocci),开始跟创作歌手或者像莫兰迪那样的歌手合作。
我想知道相较于电影配乐,你怎么运用纯音乐给你的自由?也就是说,纯音乐是不是更能让你实现自我?
我不会从这个角度来想。我想重申我们之前谈过的几个观点。这类音乐是我学作曲的根本理由,那时候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投入电影配乐工作,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电影配乐不过是一种服务业。
当然,纯音乐让我更自由,我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但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接受他人委托所写的音乐,或为他人服务所写的音乐,有时候也可以是伟大的音乐。
例如海顿(Haydn),他写了上百首交响乐,还有格奥尔格·菲利普·特勒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他还专为用餐场合写音乐。亨德尔(Haendel) 为施放烟火写曲,巴赫则为弥撒写清唱剧。
我跟你说过,我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准备我的第一场管弦乐音乐会,赚到微薄荒谬的酬劳后,才决定投入电影配乐的。
我先做编曲,反应不错,之后才进入电影圈。但我仍时常想到纯音乐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人会要求我什么,不像电影,导演才是握有绝对权力的人。
你不认为限制会激发创造力吗?
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重要的是要能够超越限制和束缚。说到这里,我想补充一点:音乐不会因为标题起得好就变得很神圣,或因为自己说它祥和,听起来就很祥和。
我说过,做电影配乐的时候,我也常常得努力突破限制,有时候导演并不知情,但我想我做到了。
你如何界定你自己这位纯音乐家?
我属于后韦伯恩(奥地利作曲家,第二维也纳乐派代表人物之一)世代,但我并不认为我是那样的音乐家。
韦伯恩
我只写过三首符合那种调性的曲子。其中一首叫《距离》(Distance),乐器有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很复杂的曲子。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奇怪,虽然我也认为它很浪漫。
你说后韦伯恩指的是什么?
谱曲的时候会订定参数,同时要想着把所有可能性都收纳进来,并精确地处理所有细节:音高、时值(每一个单音或一串音的时间长度)、停顿、音色、节奏,等等,所有韦伯恩和他的接班人采用的那些参数。
他们摒除了传统的写谱方式,制定了一种音的民主机制和我刚才说的那些参数。
那是一种真正的音乐民主,由勋伯格(奥地利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勋伯格在音乐史上的重要性在于他开创了第二维也纳乐派、编写《和声学》、提出《十二音列理论》,深远地影响了二十世纪音乐的后续发展。)对十二音技法的概念出发。
这次想谈的话题比较敏感,是关于剽窃的。
为什么敏感?我很乐意谈这个问题。首先,我完全同意尼诺·罗塔(意大利作曲家,常为电影配乐,以为《教父》及其续集所配音乐最为知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什么剽窃问题。」调性音乐中所有可能的音乐组合都已经被用过了。
尼诺·罗塔
那么,有没有人剽窃过你的作品?
很多,但我从来不告人家。你不要问我他们的名字,我已经原谅他们了。我的音乐类型和配乐组合很容易辨认。
你八十二岁,有一个很棒的家庭,事业上掌声不断。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工作方面,老实说,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大家都只知道我是做电影配乐的,让我觉得很痛苦。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从事电影配乐并非我的初衷,虽然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我本想走布列兹、施托克豪森、贝里奥的路。我年轻的时候常跟太太说:「希望能在音乐史上有一个小小的位置。」
我想,现在在电影音乐这个领域算是有一个位置,我的「纯音乐」也开始常被演奏。我知道这绝大部分要归功于电影给我的知名度,但还是觉得很高兴。
有些你负责配乐的电影作品很不值一提。遇到很糟的电影剧本邀你做配乐时,你会怎么处理?
我要先说明,有一段时间我什么片子都接,除了西部片,原因刚才跟你解释过了。然后我要说的是,我会同样付出专注力、专业度和热情。
当然我也知道没有任何电影配乐可以挽救一部烂片。我帮很多类型的电影写配乐,例如《索朗芝怎么了?》(What Have You Done to Solange?,1972),导演是马西莫·达拉马诺(Massimo Dallamano)。
再回头看,那部片其实没有很糟。我那时候会答应,是因为我认识达拉马诺,他是《荒野大镖客》的摄影指导。
有没有哪一部电影让你不愿回顾,甚至觉得丢脸的?
我想到两部电影,但基于尊重我们不要提导演的名字,一部是《追杀黑帮老大》(Comandamenti per un gangster,1968),另一部是《斯大林对妇女做了什么?》(What Did Stalin Do to Women?,1969)。
本文选自《莫里康内》一书
[意] 埃尼奥·莫里康内 (口述) / [意] 安东尼奥·蒙达
版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2016年6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稿件,提问部分为安东尼奥·蒙达,小标题为新京报书评周刊编者所加,内容选摘自《莫里康内:50年一瞬的魔幻时刻》;编辑:一一,有较大整合痕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往期精彩内容
1. 这14部最伟大的科幻片,可能你白看了
2. 他才是活着的最伟大演员,十个镜头总结四十年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