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动画的第一神作，关于它有些秘密终于可以说了

文 |  奇爱博士

这两天在孔夫子旧书拍卖网站上，一个小物件吸引了众多买家的注意。

这是一本1941年10月15日出版的《电影小画报号外》之《铁扇公主》特刊。

这本只有十几页的小册子，讲真品相并不太好，但是在网上却引来了147次的竞价，最终3070元成交。

真是一书数千金了！

曾经有人在知乎上，问我一个问题，说：孔网的主流用户是什么？

孔网的主流用户，就是可以一掷千金，买本“烂书”，却眉头不皱的人。

这本小册子里，有48幅连环画一样的电影插图，有万氏兄弟所写的电影创作背景谈，中间还夹杂着几页影片配乐歌本。

但这并不是令我个人最惊奇的发现，最厉害的是，这本书的封面是彩色的——来自万氏兄弟的个人手笔。

它证明了，《铁扇公主》这部黑白动画，真的是用彩色画出来的。

但是以我目力所及，我过去还没看到彩色的“铁扇公主”，这本小册子真得让我一尝夙愿。这里顺道，要为大家介绍一下这部中国动画史的神作。

我想，如果选出一部1949年前能够代表中国动画最高水准的杰作，那毋庸置疑，一定是万氏兄弟的杰作《铁扇公主》。

即便放到今天，这部影片也丝毫不过时，很多有趣的桥段，甚至我们今天的电影人都难以设计出来，显示出它超越历史的高度艺术性和娱乐性。

同时，这部影片宣告一个经典动画形象——孙悟空的横空出世。很久以来，像美国的米老鼠、唐老鸭、大力水手、贝蒂娃娃，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被不断的再生产，相比而言，中国动画电影缺乏具有品牌性的卡通形象，因此《铁扇公主》可谓是走出了中国电影品牌化的第一步。它也是世界动画片历史上第四部长动画片。

《铁扇公主》的诞生并不一帆风顺，特别是它推出于抗战时期，其中的艰苦卓绝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万氏兄弟1939年5月动身，取道昆明、越南、香港、长途跋涉，于同年秋天潜回上海“孤岛”。万古蟾晚年回忆说。

当时迪斯尼的大型动画片《白雪公主》已在上海放映了，盛况空前，经久不衰，票房收入极佳。使许多非电影界的资本家也为之眼红，形势对我们很有利，经人介绍，一布商愿意投资拍摄动画长篇，我们便提出久有的心愿：绘制《大闹天宫》。

谈妥之后，我们便立即开展工作，准备工作十分繁重，当初十多分钟的短片已使我们兄弟四人忙得不可开交，何况现在是两人搞动画长片。我们先在社会上招集绘制人员加以培训，同时还要自费把器材买齐，夜间还要继续工作，绘制分镜头画面。

然而，正当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掀起工作接近完成之际，形势急转直下，电影胶片持续涨价，囤积胶片比拍动画片更能赚钱，而且远为省力及保险。老板有心变卦，却又碍于合同，于是总是借口干扰我们的工作，双方难以继续合作。老板遂反说我们毁约，撕毁合同，还要我们赔偿损失，我们只好将辛苦绘制的六百多幅分镜头画面全部赔上才算了事，经过这一场纠纷，我们数月的心血便付诸东流了。

天无绝人之路，好在这个时候张善琨的新华影业公司找了上来。

张善琨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生意奇才，所以后来他有“影戏大王”之称。他很快就敏锐地感觉到动画片有利可图，便派导演方沛霖与万氏兄弟接洽。方沛霖带着已经写好的《铁扇公主》剧本找到万氏兄弟商量，这部故事出自小说《西游记》的“孙行者三借芭蕉扇”一段。

本来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并不是“铁扇公主”，但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如万古蟾所言，是“有与《白雪公主》分庭抗礼之意”，用现在的话说，就借力炒作，以更好地推广营销影片。

万古蟾认为：

这也正合我们的心意。按当时我们所积累的创作经验，对拍长片已颇有信心，若非世途艰难，也许长片早已拍成，为国争光之心已有之。于是，我们答应承接该片，其条件是将剧本改为隐含唤起民众。团结一心，坚持持久战斗，取得最后胜利的抗日主题。

如上文万古蟾在回忆中所言，是他们“要求”将剧本改为抗日主题，这里我觉得使用“提出”代替“要求”更为合适。因为不光是《铁扇公主》，张善琨的“新华”公司在“孤岛”时期拍摄的大量古装片，都有借古喻今的抗日色彩。（这当然也是一种变相的唤起民族主义情绪的经济宣传法制）因此，在当时的环境下，抗日主题的融入首先是要得到张善琨的认可，而万氏兄弟是不太可能有“要求”张善琨做某事的资格的。

张善琨（上图右二），是中国电影史中最聪明也最富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故事，我们未来还要提到很多很多。

话说回来。张善琨和万氏兄弟双方达成协议后，1940年新华公司专门为《铁扇公主》成立了卡通部，万古蟾担任主任。万籁鸣此时在《良友画报》做美术编辑，因为以兼职的形式在卡通部工作。

《铁扇公主》的目标是《白雪公主》，从剧情来看，它也确实有大片的风采，唯一的不足是，新华公司无法为万氏兄弟提供彩色胶片创作。而采用传统的单线平涂的方法，也难以烘托神魔斗法的激烈场面。

经过再三斟酌，万氏兄弟决定采取中西结合的方式。既有中国民众熟悉的人物造型，山水构图，又采用西画中强烈的明暗对比，很多地方甚至不用轮廓线，既渲染了气氛又无生硬之感。

在《铁扇公主》的很多原始画稿中，都是用彩色绘制的，因此拍摄出来后，也会有更好的渐变感觉和层次。这一点，我过去没有亲眼看到，这次发现《铁扇公主》特刊，才知道什么影片如果用彩色的画面来拍，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过也只能脑补了。

图：新华公司也曾拍过《白雪公主》的真人中国版，可见当时《白雪公主》在中国有多火。电影资料馆前年的世界视听遗产日就放映了这部珍贵影片。

此外，他们想了其它的办法。万籁鸣在《我与孙悟空》里回忆说：

那时彩色电影在欧美出现不久，而我国拍摄的影片都是黑白片。我思想上踌躇的是，如果孙悟空过火焰山一段也用黑白片拍摄，这满山大火、冲天烈焰又如何能表现出来？

我考虑再三，大胆决定在放映时用红、黄、蓝三色玻璃在放映机镜头前交替晃动，这是一次新的尝试，效果极好。这样的技术处理与影片思想内容，主题的要求完全吻合。‘火焰山’一节用红色片处理，试片时，只见火焰山烈火冲天，红彤彤的大火声势惊人。风助火势，山上的石头全都烧成了红色，孙悟空在烈火中倏忽钻进，一会儿又钻出，满身着火。仿佛身上所有的毫毛都烧着了。

这红色片的感觉，同样用本文的题图只能脑补了。

《铁扇公主》前后拍摄了近一年半时间，由于摄制队伍有百人之多，画图更多达十六万张，对新华公司来说是个严重的负担，曾经一度差点下马。就在绝境之时，知名人士盛丕华先生（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副市长）的“上元银”财团公司对“新华”伸出了援助之手。

《铁扇公主》的经济由财团负责，盛丕华还派专人经管影片的一切制片费用，包括工作人员的薪金。影片完成后，规定由财团所辖的“大上海”、“新光”、“沪光”三家电影院上映，算是一种资源互换。

正是这样，《铁扇公主》才起死回生。影片于1941年公映，全长9000余尺，可放映1小时零20分钟。

影片在开始时有一段说明性字幕：

《西游记》本为一本绝妙之童话，特以世多误解，故被目为神怪小说。本片取材于是，实为培育儿童心理而作。故内容删芜取精，不涉神怪。仅以唐僧等四人路阻火焰山，以示人生途径中之磨难。则必须坚持信念，大众一心，始能获得此扑灭凶焰之芭蕉扇。

这段字幕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首先，它是写给电影检查人员看的。众所周知，20年代中后期，是中国武侠神怪的高峰创作时期，1932年由于民族危亡，粗制滥造、与现实脱节的神怪影片被国民党政府取缔。

《铁扇公主》当然还是神怪题材，但写上这种话，等于主动向电影审查坦白解释，声明自己把《铁扇公主》当作“童话”来对待，而不是为吸引眼球而故意拍摄神怪。

另外，所谓“坚持信念，大众一心，始能获得此扑灭凶焰之芭蕉扇”则是用隐语表明了影片的抗日立场和中心思想。

今天我们来看这部影片，尤其有两点值得传承学习。一是动画噱头的设计。为什么今天很多的中国动画不好笑，就是因为噱头没做好，或者说没有涉及噱头的产业机制。

《铁扇公主》里，猪八戒由于天热，竟然把耳朵摘下来当蒲扇，用完再“装”回去。这是最出类拔萃的大师手笔，充满了无尽的想象力。类似这种噱头，今天我们的动画电影中都太少，所以说大家不爱看。

但万氏兄弟明显这里受到好莱坞的影响，就是把制作噱头作为组织叙事的核心来对待。迪斯尼在拍摄《白雪公主》时，公开向创作人员征求噱头，每一个被采纳的噱头都将付给出主意的人5美元，正是这样，电影才会被一个个有趣的瞬间串联起来。

第二，动画电影不是只给小朋友拍的，而是要力求做到老少通吃，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从中获取所需。

研究者李楠指出：“（片中）媚俗的情节随处可见：铁扇公主对着孙悟空扇起芭蕉扇后，大风吹走了孙猴子，吹倒了树木，还把一个光着身子卧榻在床的民女吹得尖叫。再如猪八戒在树林中巧遇牛魔王的小妾玉面公主，立刻紧紧追赶百般挑逗，简直就差流口水了。铁扇公主在牛魔王归来后用嫉妒又哀婉的语气嗔道：‘今天你自己一个人睡，让你也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可见，在‘培育儿童心灵’的基础上，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还是不得不刻意迎合一下庸俗的口味，提供给成人们一些可以茶余饭后的话题。”

就这些“小黄图”，今天让人看了，还啧啧称奇呢！

由于影片设计出色，又暗含“团结一心，联合大众，才能打败牛魔王（日寇），取得最后胜利”的深意，此片在大上海、新光、沪光三家大影院同时放映时，观众心领神会，掌声此起彼伏。连演一月，家家影院座无虚席。

有意味的是，日本人见这部片子这么卖座，竟也糊里糊涂地印了几部拷贝送回国放映。（1942年因美日交战，《白雪公主》没有被引进日本，《铁扇公主》成为日本首次上映的动画长片。）日本评论家看出《铁扇公主》的宣传目的，撰文在报纸上“揭露”。

1944年初，万籁鸣担心日寇加害于他，遂偕同妻子和小儿子等避往游击区安徽屯溪。走后第二天，七八个身穿便衣的汪伪特务闯入他家搜查，气势汹汹地盘问留下看家的两个大孩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悻悻离去。

《铁扇公主》在日本最著名的“粉丝”，当属后来的漫画大师手冢治虫了。

当时还是医生的手冢治虫，看了《铁扇公主》后大为震撼，遂放弃医生职业，一心投入到漫画事业中来。

他在1959年铃木出版协会刊物上撰文《栩栩如生的影片》，还提及《铁扇公主》宣传抗日的巨大影响，他说：

抱着轻视的眼光去看中国第一部动画片的人们，看到这部影片如此的有趣，如此豪华，惊得目瞪口呆。我也有机会弄到了一部影片拷贝，一看就能清楚，地地道道，这是一个体现反抗精神的作品。粗暴地蹂躏中国的日本军遭到了中国人民齐心协力的痛击，这部影片的意图是一清二楚的。

1952年，手冢治虫在秋天书店旗下杂志《漫画王》上开始连载《我的孙悟空》。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手冢治虫几乎是直接吸收了《铁扇公主》的精华，他在后记中说：

《我的孙悟空》受到《铁扇公主》相当大的影响，特别是火焰山和牛魔王那一段，我本想把它删除的，但是那动画的影像却不断浮现在我心里，结果我几乎完全抄袭了那动画。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孙悟空》似是那套动画的翻版，实在令人惭愧。

时隔三十年后，1984年，手冢治虫访问中国时，特地在上海拜会了已经年逾古稀的万籁鸣，大师因电影结缘，几十年后终相会，一时成为美谈。

让我们今天再来欣赏欣赏这幅气势磅礴、彩色的《铁扇公主》吧，也以此向中日两国杰出的动画先驱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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