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曾被「严阵以待」的纪录片《青春》,偏偏很轻简,很松弛。
我们很多人会预设这部关于外出打工、密集劳动、底层生活的题材,一定充满苦难和对情绪的调动。但《青春》并不是。倒不是说这部电影就没有通过地底蔓延开去的思索,而是说,电影表现的形式、路径,不会单一地迎合刻板想象,也不用硬碰硬来体现硬实的现状。
相反,它很顺应「青春」的气色,活泼躁动,有憧憬有血气地以点带面。在浙江省湖州市织里镇,王兵从2014年到2019年,拍了同一群人,或者说,同一类人。工业小镇织里号称中国的「童装之都」,拥有一万八千多家私人服装加工作坊,成品可以内销甚至出口。四十多万人聚集的小镇,有三十多万是外地务工者,这数据在前三年有所下滑,一如其他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聚集地,但在当时,安徽、江西、河南、江苏乃至更远的贵州、云南,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许多打工族。
他们选择来到织里,当然不存在要把童装之都的前缀「中国」改成「世界」的宏愿。童装、女装、男装,又或者牛仔裤、皮鞋、扑克,在这三十来年的经济浪潮中,只是众多城镇本质上并无二致的标签。工厂里的人,不过因缘巧合,比如因为家人、朋友的牵线,或者村里得到的招聘信息,使得他们在划定的成品面前,拥有了同事的缘分。这些人年纪往往在四十以下,主体则是二十来岁的一批,共同点正是青春。青春就要有青春的发泄,需要玩闹,需要情爱,需要一些规矩之外的冲撞,需要存在感,所以镜头里,他们不乏表演式的嬉闹。
这里说的表演,与剧本、设计无关。当他们像习惯「苍蝇」一样习惯了镜头的存在,就展现出一种舒展与轻快来。很多时候,所有人固然是在真实、自如地生活,但就像中小学那样,有时候一些打闹、扰攘,是需要观众的,于是行动就具有了自发的表演属性,即他们想要你关注到,并被吸引住。像是大家一起吃蛋糕,沾着奶油就往对方脸上抹,尖叫声越大,作弄的一方就越起劲。都是一群成年人了,很多时候又会从这些幼稚的快乐里,看到他们一方面延续了青春,另一方面又在现实里提前终结了青春。又比如小伟(音译)与工友起了口角之争,进而双方冲动地干起架来,他母亲也加入了维护儿子的阵列。其实纷争很快就烟消云散,与其说给纪录片一些燃点,不如说是给工厂生活一些提色。
而在不间断的机器轰鸣声中,更日常的是嘴炮。除了一些带有比拼性质的游戏,更突出的是年轻男女之间的调情。说是调情,其实也难免有点年轻的笨拙。从网络或是流行歌曲里学来的一些方式,或者就是辞藻,被他们拿来互诉衷情,成了,就多了个工作、生活的搭子,不成也没关系,没空忧伤,也没必要忧伤,同侪之间笑闹一番,也还会有下一个目标。他们的恋情也很通俗,一起腻歪,说些有的没的。有时女孩子嫌厌了对方,站起来就走,留下男孩子在后头,空落落地想不明白。
《青春》的好看,在于能够关联这些想来让人会心一笑的轻快。但大篇幅的嬉闹玩笑,不代表没有现实的困苦。工作时长是很久的,往往从早上八点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午餐、晚餐则各有一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高强度、高重复度的工作对人的体力、精神都是极大考验,他们会在厂房大声放歌,林俊杰的《背对背拥抱》、蔡旻佑的《我可以》等等流行音乐成了工作与恋爱的某种吗啡。镜头再随他们下班,从轰鸣的杂乱的工厂出去,宿舍区也是遍地垃圾、采光极差的场所,男男女女挤在促狭空间里,完成所谓青春的试炼。
年轻人夜里可能会去网吧,或者排档,但更多人选择及时补充体力,好应付休息奇缺的漫长工作。何伟早就在《寻路中国》里,写过浙江的工厂。里面有个王老板,说理想的工人,应该是年轻的、没有经验的、能够吃得起苦的人,他不大爱聘用「太复杂的」那些,因为他们有想法,喜欢惹是生非,或者需要更多工资。这想法非常典型。但事实上,在务工者的「青春」当口,网络资讯蜂拥,从众心态流淌,上下矛盾并不太可能通过对员工的筛选来完全消解,而且本身并不负责保险的招工体制,从一开始就容易给没有紧密羁绊的双方,埋下争执的隐患。
《青春》里也有集体讨薪的境况,但是呈现的方式是相对温和的。打工者会选出代表去跟老板商谈,一毛两毛的涨幅固然对双方而言,都是难以说服的关键,彼此就也有吵闹,最后却一定让位于人力资源的逻辑,即几百万人需要工作,大小工厂也需要他们卖命,可以东家不打打西家,但是相似的聘用关系不会终结。与此同时,婚恋问题也在左右生活质量。年轻人火急火燎地走到一起,少不免会有意外怀孕的风险,要还是不要,赔还是不赔,又牵涉到婚姻,继而是两个家庭的争夺与妥协,背后还有户口、教育制度等等的牵扯,如何才能利益最大化,是比爱情更加迫在眉睫的考量。
或者可以这么说,在这些青春的故事里,他们是要更早消化青春的一个群体。贯穿始终的小伟在电影最后,从工厂回到家乡宣城,有了一栋房子,正正成了青春散尽并迅疾步入下段历程的代表,而他不知不觉撇下的所谓青春,早已火速交托给相似轨迹上无数的后来者。王兵把那五六年的时间,压缩到三个多小时里。那么多工厂,那么多人物,看下来,就会看到极为突出的相似性,不管是当下的生活模式、姿态,抑或是对未来的设想、对生活的张罗,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甚至婚恋的形式,员工讨薪与老板周旋的话术,也都是大差不差的。这么说,《青春》重复了,啰嗦了。但通过不同人的重复和啰嗦,又形成了巨大的悲凉。它强调出几十年里无数人约定俗成的生存模式。村镇里的人,尤其是并未能通过相对匮缺的教育资源走出去、走上去的人,除了少数还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务农,更多是要成群结队地去那所谓的花花世界挣钱,先不管辛苦与否,厂房四面墙的视野也至少是更大世界里的视野。
然后才是现实的残酷,这不一定是薪资、情爱上的困顿,还有尚未意识到的代际重复,即很难真正摆脱那种生活模式或者说命运轨迹的约束,有时候甚至很难精准辨析,回流的美好生活,是因为本身的美好,还是因为吻合了所谓的期待。「青春」难免要跟「反叛」产生一定的关联。镜头下的他们,有我们在青春时自以为的那种锐利,即反叛是要体现在自己离乡背井、抽烟喝酒、去网吧、去纹身、去打架,体现在与异性相处的落落大方甚至有所进犯,体现在敢跟老板讨薪、离职,然后一切封存在那几年的工厂岁月里。不像是周浩的《厚街》,孙翠英会觉得就打一辈子工,老了,走不动了,那就再说,因为世道就是一个有钱才被看得起的世道。「要是我长得标致的话,我一定不会白白浪费我一生。」《厚街》
这是与「青春」命题相切的情状。《青春》整体上是不锐利的,但是会跟许多务工题材的纪录片一样,真真实实地摆在面前,那雷同性、重复性就会让旁观者陡然唏嘘,而这唏嘘还未必是当事人能够,或者需要生发出来的。可以说,它体现的依然是中国人的苦难,但又没有那么凸显凄苦,契合的是这帮人从年龄到心态的限时青春。很多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哪怕暂时苦恼,也还是会向着这样的目标进发,并相信能够实现。这时候外界,包括西方视角加在他们身上的惋惜、怜悯,形成了电影本身对生活、体制、规矩的针砭与控诉,但另一方面,也在传递究竟所谓梦想、幸福等等概念存在的可能性和差异性,反思将心比心某种程度上的失效,以及跳出这一框架后的某种虚妄。
王兵《青春》的「人海战术」,就体现出这样一种特殊性。它不像是《归途列车》等同类纪录片,更灼热地聚焦兼具代表性与群体性的个体,来引动悲悯慨叹,一如十来岁的张琴说有自由才有快乐,所以要去飘泊,去流浪,她跟孙翠英不同年纪的「反叛」,是别于巨大人流的常规趋势的。观众会被张琴她们尖锐地刺痛,但是会被小伟们温和地淹没。又或者,在看过那么多故事后,会被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所有同类人的遭遇所共同刺激。《青春》就举重若轻地衔接了这种情绪和命运。而王兵对底层不失温慈的记录,放在三部曲里,放在他的电影里,甚至中国纪录片语境里,也都有这样的分量。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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