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为工作熬红眼的小白兔，熬成了捉兔子的夜行狼
跟一海归朋友聊天，聊着聊着，他忽然欢欣雀跃：“过几天五一劳动节，小长假，我老婆可以好好休息咯！”于是话题切换，从他在美国工作时候的TGIF，聊到了国内一些行业不成文的996。我把他的口述写成了一个小故事，他看了，说：“这故事好冷……”呃，没关系，怕冷的五一别出门玩，宅家里刷手机吧。
礼拜天送娃去丈母娘家，准备回家过二人世界。不期然撞见了女魔头。
“小王啊 ，来来来，请你喝咖啡。”避之不及，被拉进一家饮料店。
女魔头是我回国后第一份工作的顶头上司。在她手下的时候，请喝咖啡，就是请你在公司茶水间调好咖啡，毕恭毕敬端进她办公室，乖乖听训话。
“小王啊，脸色不错，近来好吗？结婚了吧？”
认识我老婆，还真是拜她所赐。经常加班的结果是把公司和住处附近的“深夜食堂”吃遍。而老婆跟我一样八九点下班是常事，十一二点不稀奇。
在女魔头的字典里，年轻人，就要拼。不然下班时间用来干嘛？在家打游戏？
那时候我不能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告诉她：“下班时间可以用来陪老婆做饭啊，给孩子换尿布啊，……还有，去健身也更方便。”早下班，就不用光找24小时健身房了。
我忽然想起来，女魔头不正因为有一天光荣地倒在了工作岗位上，被拉进急救室，才被鸠占鹊巢无奈走人吗？诚惶诚恐问候了她的身体，只见她摇头灿(惨)然一笑。
那时候我刚回国，被企业文化和管理风格的切换搞晕了。在美国的公司，工作轻松、福利优厚。星期五一到，组里同事上班时候都要互道一声：TGIF (Thank God It’s Friday！)加班？我这样一个菜鸟，又不像赚太多怕被挤兑走的老员工那样有危机意识，——我是从来不加的。
落入女魔头手里，我才发现自己图样图森破。那时候没少被她请喝咖啡。手往对面椅子一指，示意我坐下，接着便从我今天的工作问候到明天问候到下星期，如果答不上来，她就啜一口咖啡，摇摇头说我没计划。如果我做完了今天的工作，正想着到点下班，她能从我脑门看透到脑仁里，然后使劲批评我没长进，没理想没抱负没……整一个后进青年。
此时见她端着杯子摇头一笑，仿佛又要以身作则提醒我：“身体嘛，养养就好了，抗一抗就过去了。年轻人哪，你还是要奋斗！”我赶紧截住她，“姐，可别。”既然不再是上下属关系，我便斗胆提醒她了：“姐你听我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如果没了，哪还有革命的利息？”
其实我不喜欢用资本、金钱、成本之类来比方健康，但从她动容的表情看出来，果然这么比方她就听进去了。
“小王啊小王，生过一场病，我全都明白过来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像你说的，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才是真……”
我哪说了这话了？果然是女魔头，不过是又看透我脑仁代我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得我美滋滋，不就嘿嘿笑着听她继续演讲么？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夹杂着口水的咖啡，听她回顾当年吆喝我们一众小兵，加班加点为公司卖命。惨烈，实在太惨烈，那时我入职一个月，刚被她带出节奏，完了，就觉得身体已经透支。本以为会当先倒下，谁料……只见她蠕动着嘴唇滔滔不绝，勾起往事令我内心翻涌。
“你看，拼命工作到头来，需要支付那么巨大的健康成本，你去看数据，不止我一个人啊，是很多人。也不止健康成本，还有人伦代价，你看有的家庭闹翻了，小孩跟大人不亲了，老人怨你不孝了。还有环境压力呢，那么大个社会发神经发动起来的产能，造成污染还得了。我以前说那是什么拼搏精神，嗨，不过是从人、社会、环境方面提前预支了一个国家未来的发展……这样的拼搏精神简单说就是精神……病。”
当领导的话术真不一般，把我说得晕晕乎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觉得挺像那么回事。我想起来了，以前她帮着大老板动员劳动力的训话，不也是这样一副慷慨激昂？不过那会儿她说的可全是反话。
刚回国那阵，我觉得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本人不就如假包换一打工族吗？支出多少劳动就拿多少报酬。老板你如果真有8小时以外的工作需要我加班，按劳动法把该我的加班费发我就好了。
可她告诉我不对。“加班是为你自己加值，那可是远远高于加班费的东西。”
我说，没加班费可以，给涨点工资好不好？我说在美国的时候，组里有同事自愿加班，那是因为他活少钱多到不好意思。年薪20万美刀，每天上班还有一两个小时可以磨洋工。虽然没拿加班费，但实际上他那些活儿本不用加班做，不过是做样子给上头看看。再说到手的薪资福利说它已经包含了加班费都不足为怪。
可她告诉我不对。“他上班肯定没有磨洋工，只是加紧提前完成了工作，用剩余的时间琢磨能再为老板干些什么，然后用加班时间把琢磨出来的活儿干了。正因为这样，他才赚得比你们多。”
我说，好吧，不涨钱也没关系，那老板你别跟我“撇情操”、“灌鸡汤”，谈什么人生理想好不好？我本没什么了不得的理想，下班你让我按时回家，多陪陪父母家人，我上起班来绝对足够职业精神。我是独生子，当初选择回国，一方面因为所从事的IT业在国内机会不少，一方面也是为了多享受亲情而已。
她急了：“年轻人怎么能说没理想就没理想？如果你做一份工作只想做完8小时走人，这份工作就不是你的事业，它不属于你，你应该考虑是不是需要换一份工作！”
靠，现实中很多人不就图那一口饭去上班吗？难道留在自己工作上，都是为着天大的理想、找到了终身事业？难道没找到理想事业，就在家里葛优瘫不干活了吗？
前台接待、端茶送水干杂活，你告诉她这是她的理想？
每天十二小时我就算都在做专业，你告诉我这是我的事业？
女魔头眼一瞪：“老板的追求和理想，就是她为之奋斗的理想。公司的愿景和业务，就是你需要深挖的事业。没看到老板在跟你们共享伟大的理想，帮你们提升人生境界吗？”
如果工作要我996，我就跟它886！
在她吐出“共享”两字的时候，我眼前是金灿灿与老板共享的交椅、白花花与老板共享的银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我不就一普通打工族么，既没有过人的才能体魄和胆识，凭什么跟大佬们共享什么！我还不如就坐回自己的小格子间，为大佬们的理想鼓鼓掌、加加油、出出绵薄之力不好吗？
当然，很多话我只是心里过一过，并没往嘴上去。听女魔头巴拉巴拉讲，吃瘪窝火，自己回头找面镜子完成这一来一往的对话，长回几分灭了的志气罢了。
现在女魔头画风一变，竟自我检讨，说那时候在其位谋其职，只能不说人话帮着呼牛唤马——我倒有点吃不准，难道她竟也佛系起来？
老婆一直说我太佛，我说她是虎狼娘们。在大城市打拼，一家子还真需要有那么一个狼性角色。确定恋爱关系以后，我俩意识到将来必须要有一个人偏重家庭。一天，在这个城市的夜市早点摊，我们各吃完一副大饼油条的时候作了决定，那个人将是我。我一夜辗转无眠，很抱歉把本该由我保护起来的小兔子推出去做狼。但回头我也就理解了女魔头的处境：
有多少为工作熬红眼的小兔子，最终不得不化身为不夜城的夜行狼。
你说我佛？我佛慈悲！
“听说你不在原地干了？”女魔头这时候低头吃一口点心，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两口子做了决定后，我便换了个对IT工作强度要求不大的行业。倒不全像女魔头猜的，怕跟她一样长此以往“挂”了。她听我这么解释，哦一声，咳嗽起来，好像被点心屑呛到了。
当时我老婆在一家广告公司文案部做到小头目，她的升职前景比我好，也比我肯奋斗，自然由我退守家庭比较经济。有一天她深夜回到家，说接了个方便速食的案子，忽然叹口气大发牢骚：
“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工作，创造出一个让生活更便利的社会，看起来多美好，是吧？
“中午我在公司赶这个项目文案，错过了饭点，拿他家方便面一泡，五分钟就吃上了。下午，想补充点能量，拆一包他家的糖栗子，也不用跑去楼下找哪里有卖糖炒栗子的。
“说到底，各行各业干的无非都是在创造这样一个便利社会，以便满足人的各种物质、服务的消费需求。但仔细想想这些需求是怎么产生的呢？你看，我需要的便利，从饮食消费来讲，主要是快点吃完可以让我回到工作。我享受到的便利，只是让我进一步压缩了生活上的时间。可是一个人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舒适、从容吗？而如果我辛苦工作的结果，是创造了这样一个便利社会，让我细嚼慢咽吃一顿饭的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倾向于吃快餐，如果这个社会不过是在提供一切条件让我可以无休止地工作，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文案里当然不能这么写。我知道她是加班加到了一个阶段性极限。何以解忧？唯有吐槽。一番似是而非文绉绉的话，这时候反倒与女魔头刚才一通宏论振动在一个频率上了。
“饭要好好吃！她这么吃会得胃病！”女魔头正色说，忽然莫名其妙来一句：“她现在做什么？不如让她到我这儿干！”
大佬刘主张8116+8，可他这8116+8里，有多少时间是在摸鱼纵声色呢？
我赶紧又叫了她一声姐姐，想把话截住。其实我老婆自己都知道，她那话是以偏概全。这个便利社会带给她的难道只有挤压？这个拼搏社会带来的进步难道只有代价？在两个国家都工作过，我深知，美国公司也有不人道的，中国企业也有闲适的。而我一直觉得，社会在前进，前途是光明的。
女魔头兴许这时候才铺垫完毕，刚说到了重点，岂肯放过？她自顾自说下去：“让她跟我干，没有996 。”说起流行语来倒很溜。
我老婆到哪儿干不都一样？就她这个性，一样的拼命三娘。我刚解释完，女魔头的眼神让我心底一寒：坏了，估计就她这点被女魔头相中了。不然怎么不叫我跟着干呢？
我赶紧起身付账。手机上，老婆很配合地来微信催我回家了。最后几句话里，我依稀听女魔头说她现在正做“大健康”行业，好像是武当山哪个师傅在招学员练功，“练得身体好得不得了”。约我老婆哪天去山里看看，跟师傅见见，帮他拉拉人。
乖乖，练功传销组织啊！这一去估计就007，家里找都找不回来了。我赶紧拔脚走人，祝她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根据当事人口述整理。事实俱在，情节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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