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候鸟的重逢:在对的时间来到对的地点
九月初,我的暑假余额仅剩三分之一。和身在英国的实验室导师Julia开会的时候,她问我剩余的暑假有什么安排。
我说,我正准备去中国东部沿海做水鸟调查。
Julia是研究鸟类的,她听到这便激动地问我知不知道勺嘴鹬。
我笑着说,我正是要去调查勺嘴鹬呢,引得Julia发出了“I’m so jealous”的感叹。
我想,未来的我也一定会很嫉妒当下的我吧。因为在这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当今社会,我能看到这些鸟儿的每一天都显得弥足珍贵。
化身找“勺子”的“红外相机”
水鸟调查的主题多数都离不开“数鸟”。想要让数鸟迅速又准确则需要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相对应的方法和技巧:鸟少的时候数个体,鸟多的时候可以十只或者百只为单位来估算,混合鸟群还可以使用比例估算法。(详情请戳👉《几万只水鸟,调查员是怎么数清楚的?》)
▲在多种水鸟混群的时候,可以通过先数出总数,然后估算每种鸟大概的占比来得出它们分别的数量。| 拍摄:慕童
这些方法的核心都是数数,这也是一个水鸟调查员的基本功。时隔两年,我的基本功已经生疏了不少,按计数器的左手经常跟不上操控单筒的右手。但是,这次调查留给我进行基本功“复健”的机会不算太多,而更多使用了一种特别的“数”勺嘴鹬的方法——扫描采样法(scan sampling)。
扫描采样法被用于估测勺嘴鹬的全球种群大小,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更侧重“找鸟”而非定点“数鸟”。一言以蔽之,调查员需要化身为“红外相机”,每看见一只勺嘴鹬,不论先前是否见过这只,都要做一笔记录。而且,记录的笔数越多越好,这样估测出来的全球种群大小才能更加准确。这就要求调查员们尽可能扩大搜索范围和加大调查力度,经常一整天的调查都是在滩涂上或塘埂上入魔了般地寻找“小勺子”。
调查员的心情也可能随着看到的“勺子”的数量而浮动。因为前几天在高潮地里都有顺利找到勺嘴鹬,我对自己的“找勺”能力有了不少信心。但就在下滩的第一天,我就被凛冽的海风狠狠地打脸了。
“你就朝着那艘船走吧。”章大师指着条子泥滩涂南边的一艘渔船说道。被人指明了方向,剩下的就只有按照吩咐去执行了——作为一名经验不多的调查员,我总是先确保自己已经被前辈们安排好了再开始调查。大师还说退潮的时候更容易找勺嘴鹬,因为这时的勺嘴鹬都在随着潮水边走边吃,而不像在高潮地的时候把标志性的“勺子”嘴埋在羽毛下休憩。我边穿上水鞋边想,今天的调查应该会挺顺利的吧。
▲没错,就是这艘船。
一波波的海浪向前推进,但其实潮水一直在退去。我每用单筒扫完一圈滩涂,抬起头后看到的总是延伸得更远的光滩,滩面上仅散着零星的或像芝麻或像豆子般大小的鸻鹬。调查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还没有找到一只勺嘴鹬。
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滩涂,迷茫和失落像滩涂一样被一寸寸揭开。在面积有限、边界分明的高潮地找勺嘴鹬,只要单筒一杵,直接开扫,扫完这个塘就去下一个。在无边际的滩涂上,调查员不能只作定点“红外相机”,还需要随着潮水的涨落和鸟的动向而移动。但当视线所及范围内都没有找到勺嘴鹬的时候,我又该如何找到前进的方向呢?一股焦躁感涌了上来,我扫视滩面的速度越来越快,但每一次都一无所获。海风像一只无形的手阻止了我追逐潮水的脚步,我决定稍微往回走:说不定是我找错了地方了呢,或许勺嘴鹬不喜欢跑这么远。
▲广袤却空旷的滩涂让我非常迷茫。
掉头没走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个身影朝我走来,亲切地同我打招呼。“您看到了几只呀?”我认出了这是经常为勺机构提供旗标照和“勺子”大美照的李东明老师。我只能讪讪地承认:“我还没看到呢。”
东明老师指着我刚刚走来的方向说:“我朝那边看到了四只呐。”我的心又沉了一下:“啊,是吗?”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吗?于是我提出:“那我跟着您走吧!”
东明老师指着我们身后稀疏的互花米草丛说,勺嘴鹬不喜欢待在草里,退潮的时候要往外走。走到海水刚没过鞋底的地方,东明老师停住了,开始扫视一小群小型鸻鹬,我便也有样学样地放下了单筒。“找到了。”这句话仿佛有着魔力,让我直接把镜头扭转到东明老师看的方向。没一会儿,一只羽色相较身边的小型鸻鹬更偏灰的身影闯进了我的视野——是的,这只鸻鹬“带着”一只“小勺子”。
若是以我之前一直用的判断标准,我绝对不会发现这是一只勺嘴鹬——它们最经典的动作就是用自带的“勺子”片刻不停地啄食滩面的浅水坑,仿佛它们小小的身躯里是一个黑洞,永远无法填满。但或许是因为退潮时新鲜的觅食区源源不断地暴露了出来,很多勺嘴鹬并不像在高潮地里守着一小片浅水坑“胡吃海喝”,而是迈着小碎步探索广阔的滩涂,要跑好一会儿才会开吃。
▲奔跑的“小勺子”。
第一天的滩涂调查结束后,我这台“红外相机”更新了一下“找勺系统”。除了埋头干饭的动作,还有两点可以用来识别勺嘴鹬:它们的冬羽相较棕色色调的黑腹滨鹬和环颈鸻更加偏灰,整体(尤其是面部)比灰色系的红颈滨鹬更白而且白色部分更加“干净利落”,这一点很像三趾滨鹬但好在三趾滨鹬体型更大(虽然我后来差点把不少体型偏小的三趾滨鹬个体误认成了勺嘴鹬);勺嘴鹬的步伐比红颈滨鹬更加连贯较少停顿,但又不如环颈鸻那样急促且经常“急刹车”。在克服了“找勺”这一大难关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第二道难题——
▲某天晚上,章大师拿出这张照片要我从中找出勺嘴鹬,好在我通过排除法勉强找出来了。你能找到那只是勺嘴鹬吗?答案在文末揭晓哦~ | 拍摄:章麟
风里雨里读旗标
调查员除了要化身为“无情”的“红外相机”来记录勺嘴鹬,还要变身“看腿狂”。每一笔勺嘴鹬记录都要标明腿上是否有旗标和彩环,它们在腿上的位置以及旗标上的编码。这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困难重重。
野外调查总少不了坏天气“作伴”。两年前,我们的调查“伙伴”是头顶的烈日,而今年换了个“朋友”:台风。若要我在高温酷暑和狂风暴雨中选一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太阳。因为高温是可以靠防晒忍耐喝多补水来克服的,而戴着眼镜还没带小凳子的我是真的拿风雨没辙。
▲坐在小凳子上看旗标的章大师,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调查的第三天,台风的威力达到了顶点。只能勉强站稳的我努力将左眼对准在风中微微抖动的目镜,尝试透过沾在眼镜和单筒镜头上的雨水,看清眼前的这只勺嘴鹬是否佩戴了旗标。为了减少对风的受力面积,我把衣服的扣子系好拉链拉上,放下背包,但效果还是比坐在小凳子上差多了。我、馄饨和木头都没有带小凳子,奔走了几家超市都没有买到,于是我们打起了一些“平替”(路边的泡沫箱和空的矿泉水桶)的念头,但最终还是决定在台风中“一站到底”。
▲在台风中调查的我。那一天调查完后,我的登山鞋全湿了,在酒店房间里晾了将近两周才完全晾干,之后的调查都再也没有穿过它。
台风过境后,海边的风力也不见得减弱。我在720亩塘的台子上席地而坐,以求能读出一些旗标。但别说读旗标了,哪怕是大秀双腿的勺嘴鹬在我眼前大大方方地来回走五分钟,我也难以判断它是否戴了旗标。在酒店里反复观看实况照片时,我才发现在有那么几帧可以看出来这只勺嘴鹬的腿上有个一小块模糊的黄色。然而,因为读不出旗标上的编码,这一笔数据还是只能被作废。
▲几秒的实况照片里,只有几帧能看见确实有一个旗标。
因为天气的缘故,加之塘埂离塘内的鸻鹬通常都有好一段难以跨越的距离,我在高潮地读旗标的成果都不太理想。不过,在下滩的第二天,我的调查高光时刻终于来临。
这一天,我负责在滩涂的北边调查。因为,东明老师在前一天似乎看到北边的潮沟边上有一只勺嘴鹬,所以我也朝着那条潮沟扫了一下,打算碰碰运气。阳光下,远处的鸟儿在“热浪”下都变了形。虽然失去了外形细节,但是依靠大小、体色和行为这些特征还是能大致辨别出这些“扭曲”鸻鹬的身份。没想到,一条潮沟扫视下来居然有六只疑似勺嘴鹬的身影。虽然调查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但看到这我可就不累了!我果断地扛起单筒,健步如飞地朝着潮沟前进。
我每走一段就停下来再次确认一下勺嘴鹬的数量,结果每一次都数得比前一次要多。而且这些勺嘴鹬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集中,和几只白鹭混在一起围着一群小水坑疾走觅食。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脚步却越来越慢,生怕让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勺子”群像成为幻影——因为我还没确定这其中有没有旗标。
除了颜色,勺嘴鹬佩戴的旗标还有大小上的区别。部分浅绿色和白色的旗标比其他旗标小了一号,这意味着旗标编码也小了一圈,更加难以识别。俗话说得好,怕什么就来什么,在这群“飞毛腿”中,我看到了两个若隐若现的浅绿色小旗标。我想起了两年前被高潮地里的一个白色小旗标支配的恐惧。我在酒店电视大屏幕上反复观察了照片上模糊的黑色线条,但不论怎么看,看出来的编码都是不存在的组合,最后只能抱憾而终。
▲从高清照片上看浅绿色小旗标似乎没有这么小,但是用单筒去观察会非常困难。| 拍摄:何韬
这次,我决定“一雪前耻”。“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调查员了,该学会自己读小旗标了。”心里不断这么默念着,我决心向捕食中的鹭鸟学习,行动缓慢,静若呆木(误),一寸一寸地挪向水坑。但结果,最先被惊飞的就是我的各位“老师”。这一刻,我的呼吸都停止了,祈祷着不要前功尽弃。没想到的是,勺嘴鹬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大胆”,虽然跑远远了一点点但是没有飞走。屏息凝神,我继续我的“间谍行动”。尝试读旗标,失败,靠近,继续尝试读旗标,失败,继续靠近。这一循环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那种熟悉的焦躁感又涌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反胃——我人生中第一次紧张到反胃,竟是因为读旗标。调查群里的各位都纷纷发来鼓励,群里的红包我也领了,岂有不读出这旗标的道理?!现在,成败在此一举。
在这么一小片“食堂”里聚集着这么多食客,肯定会有“筷子打架”的时候。两只佩戴着旗标的勺嘴鹬冲到了一起,扑腾着翅膀,相互驱逐你追我赶,闹腾了好一会。只留下单筒后的我小声嘀咕着:“你们不要再打啦!要打就到我镜头面前打!”没想到这句话还真的挺灵的,两只勺嘴鹬终于休战,我决定“守株待兔”,等它们一边干饭一边接近我。
▲虽然拍得不咋样,但是能拍到三只勺嘴鹬同框,已经足以让我兴奋一整天了。
海风掠夺着眼睛的水分,胃酸在空腹中翻腾,海水冲刷着泥沙让单筒脚架越陷越深。
“U3和M4右上lime,有吗?”我还在群里发了一个含泪期待的表情。
“有。”一个字,就足以让我心中的大石头落地。
读出旗标后我把所有勺嘴鹬再扫了一遍,让畹町在群里的一句话成了神预言:“我盲猜一个最后13只。”这就是这片水坑的名字由来——13勺。
▲图片左边平平无奇的水坑,却有十三只勺嘴鹬同时光临。
另一个让我记忆尤深的旗标来自一只小青脚鹬,也是此次调查的另一个重点对象。作为被IUCN判定为“濒危”(EN)级别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青脚鹬外形虽不如勺嘴鹬般可爱,但我很喜欢它们灰蓬蓬、有点矮胖的外形,尤其是比青脚鹬更粗的喙。这种看上去有些不协调的外形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萌感。
在720亩高潮地进行计数时,我发现了一只佩戴有红色旗标的小青脚鹬!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看到了这只小青脚鹬的腿上有一个红色小色块——距离真的太远了,我无法识别旗标编码以及它有没有佩戴追踪器,它也久久不愿放下另一条佩戴有组合彩环的腿,我只能拍下我的第一张小青脚鹬旗标照片,然后匆匆赶去另一个调查地。在我因为没能识别出个体而感到可惜时,蔡博士和畹町安慰我道,红色旗标是在俄罗斯环志的,这也已经是很有用的信息了。同为濒危水鸟,小青脚鹬获得的关注和保护力度一直远低于勺嘴鹬。因此,虽然不完整,但作为我的第一笔的小青脚鹬旗标记录,这小小红旗再次点燃了我对水鸟保护的使命感。
▲在一群灰色和棕色的鸻鹬中,旗标的一抹红色格外鲜艳。
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缺一不可
这次调查中,我还遇到了一些鸻鹬迁徙路上的“伙伴”,出现在了不属于它们的常见生境的滩涂上:在滩涂上倚靠着竹竿避风休息的红角鸮,在滩涂上被另一组调查同伴救助的鳞头树莺,从芦苇丛中飞出的怀氏虎鸫。
▲在滩涂上休息的红角鸮,我们第二天回来调查的时候它已经离开了。
▲倒在滩涂上,被调查员捡起来放在渔船上恢复体力的鳞头树莺。| 拍摄:青栗子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从茂密的互花米草丛中被我惊飞的大圆脑袋、棕底白点的小型鸟。我觉得最贴近这一外形的就是纵纹腹小鸮,但是互花米草里和滩涂这种生境怎么都不像是猫头鹰会出现的地方。畹町说可能因为迁徙耗尽了体力,这些鸟儿不得不就地停下来休息,等待体力恢复再出发。听到这番话的我深有体会,因为看到那只圆脑袋鸟的时候,我正在互花米草丛中“沉浸式”的候鸟体验。
虽然几个小时前刚迎来了我的“13勺”高光时刻,但在滩涂上暴走了六个小时,午饭只吃了一些饼干和面包,我的体力在调查回程的途中体力就将近被耗尽。或许是因为大脑因为缺少糖分以及睡眠时间快要停止工作了,不知怎么想的,我走进了北部滩涂的“大草原”。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我体力不支直接跪倒在长得比我还要高的草丛里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打开手机地图,我发现我距离海堤其实只有五百米的直线距离,但这对于每走十米就要瘫倒一次的我来说感觉就像一次“大迁徙”。
▲在互花米草里寸步难行的我。大家都说我的表情像是迷路了一样,但其实只是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见海堤在哪。| 拍摄:章麟
光脚跪在淤泥和被压倒互花米草上,我此刻真想变身鸟儿,长出一对翅膀直接飞出这片望不到头的屏障。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进行长距离迁徙的候鸟们都在面临的困境吗?经过了忍饥挨饿的长途飞行,却因为人类开发和互花米草的蚕食而找不到合适的中停地来补充能量,整装待发。有多少我们看不到的候鸟,就这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正在变得越来越不适合它们生存的世界呢?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得知了调查前三天一直去的高潮——位于小洋口的虾蟹苗塘——已经开始动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光伏电厂,造福民生。身为爱鸟者,在人类和野生动物的福祉相互冲突的时候,我经常感到一种分裂感。一竿子打死所有发展建设项目是不可取的,我们正在学习如何找到发展与保护之间的平衡点,而有多少鸟类等不到问题被解决的那一天呢?
当下社会已经经过了两年疫情的反复打压,群众渴望经济复苏和发展,调查员希望调查行程不会再被忽然弹出的红码和星星而打乱,正在漂泊异乡的我盼望着回家的时候不用考虑核酸和机票价格。虽然我的下一次归期依旧是一个问号,但候鸟不会受到疫情的阻挠,总是如期而至。与候鸟的相逢就是在对的时间一起来到对的地点。在这个充满着不确定的当下,我希望当我在对的时间回到故乡的时候,鸻鹬候鸟依然能如期回到江苏沿海,这个我最熟悉的“对的地点”。
▌最后还是要声明一下!
请各位新老调查员以我这次经历作为反面案例!我一直牢记着潮沟是滩涂上的一大危险要素,但没想到大片的互花米草丛对于小个子来说也很危险。虽然我最后慢慢走回了岸上,但也幸好当时是小潮,潮水不会淹到我所在的地方,在大潮涨潮时分,不自量力去挑战一些滩涂上的奇奇怪怪的路线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就算调查也要好好吃饭多睡觉!
现在公布“找勺”答案!
虽然它没有露出“勺嘴”,但是通过体型小和偏灰色的体色这些特征可以把它从这群黑腹滨鹬、环颈鸻和沙鸻中找出来。你找到“小勺子”了吗?
▲黑色箭头指着的就是勺嘴鹬。| 拍摄:章麟
作者介绍
abi,现在有了一个新的自然名“潜鸟”。
这个月刚从伦敦搬到了村不拉几的地方开始攻读生态学硕士,朝着成为鸟类学研究人员的道路又迈进了一步。
上周成立了自己的观鸟社团,接手了先前暂停了一年多的校区鸟类调查,希望能拉更多人入观鸟的坑。
这不是abi第一次参与勺机构的调查,2020年的秋天她也曾作为短期调查员来到连云港,与当地调查员们一起经历了大雨和鸟浪的洗礼,来回顾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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