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量”与“量化”
刀叨二法
说的极端些,定量和量化可以说来源于不同的“血统”。定量是从大量信息中析出具有真理性的简约的数量性知识,有着浓浓的现代科学的还原主义意味,本质上属于降维思维。与之相反,量化研究的长处在于它能够容纳和揭示社会异质性,其精神完全合于韦伯式的阐释性理解(interpretive understanding):以概念(理想型)为分析工具,喂之以经验材料,把观念、行动、关系、过程层层剥开、细细铺陈,深描其方方面面的意义,同时,有节奏、有章法地加以辨证分析,总结其结构性特征。这种阐释性致知的研究活动,本质上属于人文传统的增维思维。说句题外话,韦伯要是活在今天,不知要跑出多少形式优美、意境高远的量化模型——实际上,在当今经济社会心理政治各科,确实仍有无数量化研究者活在韦伯的余荫下。
对应于quantitative 的科学和人文两脉,我戏称定量为“刀”式研究(奥卡姆剃刀),实在知识,越削越精;而量化则为“叨”式研究,社会百态,越叨越明。前一阵子有朋友写了一篇文章,呼吁社会学超越人文和科学的纠结,可是在我心目中,人文和科学早已经在 quantitative sociology 的刀叨二法中对立统一了。
再说一句题外话,刀叨二法不仅为 quantitative 所专美,qualitative 也有定性和质化之分,比如,服务于民族识别的前苏式民族研究就是定性,而晚近西方文化人类学影响下的民族研究则多属质化增维活动。这说明,方法全在一个“用”字,人是方法的主人,人指哪,方法就打哪。没错,狗也会咬主人,但是与其害怕被方法反噬,不如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驾驭方法。
3学术训练
但要驾驭方法,又谈何容易。我国社会学的 quantitative 训练,一言以蔽之,就是定量学不到,量化学不好。
总的来说,定量研究在人口研究领域比较常见,因为出生死亡迁移之类,有其自带的实在性,你很难说它是建构出来的飘渺之物。人口领域的定量研究是严格的问题导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解法不拘一格,因此很难通过方法课程加以训练,主要靠传帮带和自己琢磨。此外,劳动经济学也是定量研究为主导,但相比于人口学的参差多态,劳经主要泛滥着各种程式化的所谓因果推断。不过,经济学的叫法不同,我所谓的定量,他们称之为 empirical 或 reduced form,而他们口中的 quantitative 则另有所指,这个需要另文专论。我们的问题在于,社会学系很少跟人口研究或劳动经济有交集,国内社会学的定量训练尚处于起步阶段——尽管在少数精英学校,某些可用于定量的所谓因果推断技术也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事。
量化却有所不同,量化研究的立意虽是高度个人化的东西,其方法却是可以量贩的,社会学系的统计方法课,以及这些年各地流行的暑期方法培训班,育人无数。这种课程通常都是标准程序,从变量类型入手,根据不同情况作各种统计描述和推断,之后介绍回归框架下的各种名目,以探索变量之间的关系。但是,量化研究的起点并不是变量,按照顺序,先要把理论概念实质化(所谓操作化),然后把实质内容数量化(所谓测量),最后才轮到对变量作统计分析。也就是说,要想做好量化研究,统计训练之外,社会学学生还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用来培养理论素质和积累实质性知识。由于这些额外的功夫,再加上中国较短的学制,年轻人要想把量化方法学好用好,殊非易事。
娜拉走后
然而,即使面临着许多困难,这十数年来quantitative 在中国社会学界仍实现了大规模的普及和进步。干的多了,难免出些糙活,这就时常引出有识之士的批评。我同意现状并不令人满意,娜拉必须出走,问题是,娜拉走后怎么办?
据说,最近对 quantitative 的批评,有一个意见是认为它不本土。可是仔细想一想,有什么东西是天生本土的呢?慢说 quantitative,就连社会学本身在中国不也是舶来品吗?不但是在中国,社会学、包括 quantitative 社会学,在几个国家不是舶来品呢?社会学在中国好不容易把脸混熟了,却开始嫌弃脸生的 quantitative,本土社会学家们不怕被人家说媳妇熬成婆吗?
生在这片土地上,我对国故也是有感情的,但实话实说,那只是我想象的国故,至于真实的国故(如果有的话),我承认我是不懂的,毕竟我只会用拉丁字母注音的普通话朗读古代散文诗歌,我所能领会的国故,大都是经现代方法整理过的国故。本土社会学这个号召没有问题,但是话要讲清楚,是以社会学的学术资源理解本土经验呢,还是要把社会学连问题带方法限定在本土/传统?如果是前者,那就应该无差别地欢迎各种理论和方法参与开拓。如果是后者,我想大多数人都没有兴趣卫道,而有兴趣的也不见得有这个能力。
其实,社会学方法本质上就是现代方法,社会学本身就是现代对传统的思想革命,这个学科一言以蔽之就是现代性知识的集大成(例外当然是有的)。可以说,社会学天生就是要来整理国故的。当然,现代性也有狂妄找抽的时候,关于现代性不是不需要反思,但是在反思之前,至少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以及什么情况下需要反思,否则就会陷入鬼打墙的状态。
除了本土论,听说还有一种意见认为中国社会太复杂,而回归模型 too simple. 这个批评,仅限于那些做得不够好的量化研究,而于定量研究则完全不适用。批评一样东西,如果是盼着它好,最好不要只作些笼统的指摘,以偏概全,容易误导年轻人。我提倡把定量和量化加以区分,就是希望今后大家在批评 quantitative 的时候,至少要有点针对性。我盼望看到更多具体的讨论,指出市面上的定量研究和量化研究分别有哪些不足之处,以及如何改进。
作为一个资深娜拉,我奉劝年轻娜拉们,走还是不走,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往哪儿走,一个批评意见若不能在后一个问题上有所启发,则不必在意。心中有谱,脚下自然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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