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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剩在圆明园和清华的“边角料”地带

2014-10-11 王京雪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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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在老一辈水磨人年轻时,跟他们说,名字里都敞敞亮亮带个“水”字的水磨,有一天会吃不上水,这简直不是笑话就是鬼话。要知道,水磨之所以打清代起就叫水磨,就因为水多。

  ●但对今天的北京而言,这其实也不稀奇。水磨所在的海淀区之所以叫海淀也是因为水多,历史上的北京城处处湿地、水面,只是如今早在日益巨大与膨胀中,干涸成比某些中东、北非地区还缺水的极度缺水城市。

  ●超级大城市,皇家园林,最高学府,被钉在其间的小小水磨或许不值一提?拆剩的“边角料”地带注定要被继续忽略?“水磨小,可这民生问题不算大事儿么?”一位居委会负责人问。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王京雪

转载请注明:《新华每日电讯》

  在圆明园跟清华大学之间,打上它三四十口井!

  因为这件乍听上去匪夷所思、简直需要点想象力的事,又小又没名气的北京市海淀区水磨社区,突然在2014年夏末备受瞩目。

  “租房吗?不租?不会又是记者吧?”58岁的关秀娟坐在位于水磨东街“著名景点”——“一线天”的家门口,边跟同是房东的街坊们聊天,边打量狭窄小巷上陆续通过的行人,寻找潜在租客,结果两天问到三拨四个记者。儿子跟她说,远在新西兰的同学都从外媒报道里知道了水磨。

  此前,在北京市几万个社区中,水磨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位置:挨着中关村,整个社区被中关村北大街劈成东西两半,路西的水磨西街靠着圆明园公园东墙,路东的水磨东街、水磨中街跟水磨新区紧贴清华大学西墙。

  一侧是皇家园林,一侧是高等学府,中间夹着面积约0.25平方公里、原本叫水磨村,现在叫水磨社区的一坨子平房区。据当地居民跟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估计,这里住着本地人口约一两千,外地人口上万。

▲阳台外的绿树属于清华校园

  “我是清华大学教师”,2009年,有网友在北京市规划委员会海淀分局网站上饱含感情地留言,说水磨这片地“就像一个楔子,钉入了清华大学的规划教学区,美丽的校园被钉入了一个破乱不堪的村子,就像一个美女头上长了块牛皮癣”。

  言辞中,不难体会留言者的激烈好恶,“从清华大学天文台往东看,是恬静的教学楼,美丽的草坪;转过身往西看,就是盲流云集的农村,乱七八糟的私盖楼房,还有垃圾的恶臭,劣质烟煤的浓烟……”他说在清华大学的整体规划中,这里属于清华,本应在2005年就被纳入校园版图,但“这个村子就像一个毒瘤,并且不断地恶化与蔓延。”

  当时,规委会网站回复:“来信中提及的清华大学规划教学区的水磨村,规划性质为教育科研用地。关于此地块的征地情况相关部门正在研究之中。”

  2005年、2009年、2014年,水磨始终钉在清华跟圆明园之间,不曾稍动,可谁又愿这样呢?

  9月,为迎国庆和APEC,北京开始了为期4个月的城中村整治活动,60个存在安全隐患的城中村年前将得到治理,小的像块“边角料”的水磨不在名单之列。


“水磨”里的水


  要在老一辈水磨人年轻时跟他们说,名字里都敞敞亮亮带个“水”字的水磨,有一天会吃不上水,这简直不是笑话就是鬼话。要知道,水磨之所以打清代起就叫水磨,就因为水多。

  但对今天的北京而言,这也不稀奇。水磨所在的海淀区之所以叫海淀也是因为水多,历史上的北京城处处湿地、水面,然而如今早在日益巨大与膨胀中,干涸成比某些中东、北非地区还缺水的极度缺水城市。据市自来水集团的数据,今年夏天,北京城区用水一路上升,屡次接近极限。

  1952年,19岁的张桂珍嫁到水磨村,落户在现在的水磨东街,离家不远有成片的水稻田。她记得在院子里挖坑囤过冬吃的大白菜,“赶到开春一看,水冒上来了,白菜都游泳!”80岁的老人想想昔日“三锹下去就出水”的水磨,再看看今朝,“现在不成啊,现在哪儿有水啊?”

  7月26号,北京正热,水磨社区不少人家里开始停水。一停三五天,正常,每年这时候,用水总要出点问题;停了一两周,焦躁,没人管,没人解释,没人告知水要停到什么时候;一停20天,他们得行动了。喝水可以订桶装水,洗澡、洗衣服总不能也使纯净水吧?“那得什么家庭啊?”有人啧啧感叹。

▲墙上到处都是打井队的电话

  很快,村里迎来一批打井队,打完这家打那家,很多房子外墙被涂上“打井:139XXXXXXXX”的字样。社区内各条路本就紧窄,集中打井让一些路段走人都勉强,更别提扫厕所的车。公厕的“惨状”叫人们现在提起都难受,道路恢复通行当日,清洁工人的车子一连拉出去四趟。打井后沙石混杂的泥水堵住下水道,环卫的人过来看了看,路太窄,环卫车开不进来,只好派人拿铁锨使劲儿挠,小推车再一车车推出去。

  打一口井三五万元,几家合着也不便宜,井打出来水不能喝,“不干净”“有味儿”“喝了不得血吸虫病?”但接在井上的黑管子几米十几米地绕啊绕,各家各户总算能听到水声,能洗澡洗衣服了。

▲一层楼房租客公用的唯一水龙头,每天早晨都要排队使用

  水磨至今没有市政管网,张桂珍说,这里一直有打井传统,她嫁过来时,村里用着大队的井,嫌公家井远的就在自己家也打一口。上世纪80年代,上面让他们铺管线,由一墙之隔的清华大学负责供自来水。每年的供水量从那时固定到今天,水磨楼却越盖越多,人口已近当年的10倍,僧多粥少,这里闹水荒已不下十年,不交水费也有了年头,早有人自己打井,这次前所未有地三伏天大断水,不过是逼着没打井的也打上一口。

  “断水居民私自打井救急”,当小小水磨藏有三四十口私打井的消息传出去,有关部门说应罚款封井,有水磨人问:“你给我们解决水的问题啊?你解决不了,我们老百姓自己解决,可不就打井么?就这个能耐,不然怎么办呢?”


“一线天”下的人


  傍晚,水磨热闹起来。一进社区,天南海北的小吃摊位把路两边占得满满当当。哈尔滨冷面,安徽烤面筋,武汉鸭脖,山西面点、桂林米粉、台湾便当、韩国烧烤、越南烤鸡……一路走来,三步换种味道,间或有几步里夹杂着路边垃圾池和公厕的酸臭。摆摊的多是住这里的外地人,买这些东西吃的也多是住这里的外地人。

▲社区口的小吃摊与路边的公厕垃圾池

  推着自行车的人流络绎不绝,走路很难走快,但据说这比清早大批人马上班时好得多,“早上‘一线天’那儿自行车多的走路得跳着走”,有个当地人说。

  屋顶上,一个男人站在上面仰头看天,有鸽群飞过时就挥动手里的红色大旗,这是养鸽子的人在赶鸽子。水磨到处可见两三层的砖楼,四层五层的也有,基本都是近七八年盖起来的,租金根据房子条件,少的四五百块,多的一千多不等。

▲屋顶上赶鸽子的男人

  “你看这路窄的,楼都亲嘴了,搭块板儿能从这楼迈那楼。”一个老房东抬手指点着跟前的狭窄巷子,“住这儿你能不担心吗?一旦起火,一个没跑,救火车进不来,进来也没水,谁有急病,救护车也进不来,下个大雨,有些人家里水都能上炕……”她细数种种隐患,身后是自家6年前盖起来、为路变窄贡献了不少力量的小楼房。

  水磨社区有不少窄巷子,最窄的要数小区最里头的“一线天”,步子迈大些,跨一大步就差不多从路这侧迈到那侧。抬头往上看,两侧楼房之间,网线电话线晾衣绳横七竖八地交织,上方是一小条天空。

▲仅容一人通过的“一线天”

  “这路原来至少有10米宽,那种东风140卡车都能开进来。”一侧楼房的房东关秀娟说。有一回,她抱着1岁大的小孙子来水磨,路一转弯转到“一线天”,怀里的孩子立刻怕得大哭。

  这里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把平房外租,关秀娟记得,最初来水磨租房的很多是学生,清华的或来考清华的。慢慢的,打工和上班的年轻人多起来,经济危机一度让租房的人走了不少,后来,圆明园跟清华附近一些村子拆迁,加上唐家岭拆迁,这些地方的租客大量涌入水磨,水磨的人越来越多。

  关家的楼是2007年盖起来的,那时候水磨的楼早冒了一地。4层楼被隔出50个10平米左右的房间,住了近百口人,每间屋子月租从150元涨到现在的700元左右。这里住着卖烤鸡翅、热心敦厚的河南夫妇,做家具生意赔了、年纪大了改做家政的河北大姐,从广西过来打工的兄妹,毕业后在中关村上班的小职员,整天忙着做实验、说风湿病就快被攻破的清华学生……都是知道过日子知道吃苦的人,出来不为享受,住这里的都不容易。

▲楼房内构造相仿,都是门对门隔出的一个个小房间

  现在租房没前几年好租,关秀娟每天坐家门前,来回看有没来租房的,几天前,有个看房的人开口就提要包30间屋子,每间搁三张上下床,“这一听就是中介,我家房间是能放下三张上下床,可这怎么住啊?”三年前,北京整治群租房,禁止打隔断,她觉得这些中介就是因此开始出现在水磨这类地方。

  “这儿在北京是三不管地带,盖楼是因为改革开放嘛。”一个光膀子的男房东调侃。2009年,学者廉思刚提“蚁族”概念时,有人就在微博上说“水磨就是”,评论这里是“贫困知识青年们的寄居地”、“屌丝聚集地”。

  28岁的小陈从安徽农业大学毕业后,2011年来到北京。他在水磨开过饭馆,生意不好关了门,现在还在找活干。“我要找一份简单、不赚钱、自己乐意干的工作。”他在高校做过保安,“工作轻松,可以看看书。我的书最多,文史哲都有,你知道微博有个人叫‘没我找不到的电子书’吧?我猜我们的书差不多。”

▲来京不久的小于:我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工作,每天像无头苍蝇

  “我很抗拒住这里,哎呦,房间都不愿进。一层6间房,讲悄悄话都能听见,我嫌吵。比如晚上12点有个下班的,3点钟又有一个……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上班。”他刚去了解了下清华大学保安的工作环境,觉得不行,灰灰暗暗不干不净,“慢慢找合适的吧,我觉得我挺适合做个体育编辑,比如新浪NBA篮球的,不知道怎么能到那条路上。”

  “我想搬走。”1978年出生的小袁在6平米的屋子里,吃饭吃出了一头汗。他做高端红酒销售,公司在三里屯。2002年来北京,自考学的是“中英合作金融管理”,做过几年金融,最早住唐家岭,为交通方便搬来水磨,中间做金融赚了钱开公司搬进楼房,后来赔了钱又搬回水磨。

  “你看这里的楼,要是北京地震,先死的就住这的。一到星期天,楼上楼下晾衣服的就跟挂万国旗似的,脏乱差!这么说,谁要找男朋友,一听住唐家岭的pass掉!一听住清华西门的pass掉!”他利落地挥手,床上的手机外放着许巍的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容纳着这么多人,水磨不乏温情,黄昏里房主们三三两两聊着天,楼梯上租客们彼此笑着唤名字……水磨人对这里又喜欢又讨厌,又感谢又想摆脱,他们让这里变成今天的样子,而他们并不喜欢这里如今的模样。


边角处的未来


  “我82年嫁到这,就说水磨是清华的,很快要来占,现在我儿子都结婚了,孙子都有了,也没信儿。”

  “2002年,小梁子当主任时就喊别买煤了,咱水磨要占,又10年了。”

  “不是有规划吗?老放着干嘛啊?真是不想住这儿了,待够了。”

  “你不知道干嘛?我知道啊,当初区长就因为贪污换的,钱没啦!”

  “李家小媳妇问过,说咱这儿两会完了就占。”

  “两会?他妈六会完了也占不了。”

  四个房东站在水磨巷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因为很早就是被规划的地盘,30年间,对水磨的未来,街头巷尾流传过各种“有鼻子有眼的”说法。

▲白天社区里除了房东们,最常见的是玩耍的孩子

  一则流言是水磨之所以一直没动,是因为清华嫌这里小,不能盖高层,利用价值不高。“老说是利用价值不高,我们紧挨清华,规划说是它的,它整个占了一圈,就剩这么一个疙瘩。”一个房东说,“这里房子都是这些年盖的,之前总等着清华来占,它老不来,那么多来租房的,可不都就一点点盖起房了。当初那么多人下岗,不租房吃什么喝什么?”

  “别说啦,都是假的,哪儿哪儿都瞎话,谁都管不了。”另一个年长房东说完背着手回了家。

  “管不了”是这里人常挂嘴边的词,房东们说水磨这里来过不少人,比如人大代表,“管不了,代表低着头走前面,问都不问老百姓话,后面跟个拿大相机的,也没见拍照。”“你能管喝水问题?记者来拍照多少回了,不顶事儿。”

  “咱就纳闷为什么解决不了?”流言与无奈里,有很多疑惑的声音,“隔一堵墙就圆明园,隔一堵墙就清华大学,你说多耀眼的地方啊,乱到脸上了都不治,真想不明白。”

  居委会的人也有同样的疑问,有工作人员问:“老整治城中村,你说我们这儿算不算城中村?清华跟圆明园边上打几十口井,你想想……”

▲一口新打的井

  超级大城市,皇家园林,最高学府,被钉在其间的小小水磨或许不值一提?拆剩的“边角料”地带注定要被继续忽略?“水磨小,可这民生问题不算大事儿么?”一位居委会负责人问。

  “地方小不是核心问题,关键是贵,任何人想拿下来都特别费劲。”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生、清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前设计师杨兆凯说。在他看来,水磨的改造牵扯巨大经济利益,短期很难解决,“这类地方在北京真不少,历史机缘形成了这种拆剩下的琐碎地块,也形成了这里昂贵的地价。一个办法是采取规划协商,开发者、管理者、居民等利益相关方一起座谈,但这非常理想化,很难实现。”

  《城记》作者、长期关注中国城市问题的知名记者王军认为,要解决水磨这类城市“边角料”问题涉及土地制度和税收制度的改革,“在征收不动产税的国家,政府提供公共服务,居民以所有不动产的市场价值为税基向政府缴税。而在中国,政府只能通过土地财政,把土地拆掉、卖掉来回收公共服务投入,对城中村这种村民坐享城市之利,通过盖楼出租房直接套现公共服务溢价的地方,反正早晚要拆,政府就不愿提供服务。现在正在搞不动产税的改革,未来这类问题应该会变得好办。”他用一句话总结,“说白了,根本在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

(以上图片均为 王京雪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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