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让“村民跟艺术发生关系”的人
肖正强 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肖正强
一大早,住在村口的孙银银看到一辆北京牌照的货车进了石节子村。他跟六七位村民围上去,把整袋的黄土抬上车。
艺术家靳勒受邀去北京红砖美术馆参展,他打算用这里的黄土在展馆里打一截土墙。从甘肃秦安到北京,约1400公里,他找了顺风车,运费仍然超过6000元。
孙银银不明白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把到处都是的黄土运到北京去,但他明白这与“艺术”有关。
村口的岘子如一面影壁,上面用树枝和麦草做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石节子美术馆”。靳勒的母亲不会写字,字样是她照着描的。
开春没下过雨,脚下的草还枯着,村里的杏花已经开了。跟黄土高原上的其他村庄不同的是,在石节子随处可见各种雕塑或艺术品。打麦场用作外来车辆的临时停放点,却被旁边竖着的木牌“命名”为广场。一抬头就看到两尊真人大小的人体雕塑兀立在高处,还有枯树上挂着空的白酒瓶子,远看起来像结满了蓝色的宝石。
靳勒50多岁,眼睛大得出奇,光头阔耳,曾用自己的面孔创作了“半鱼人”的形象。他说话时面无表情,使人恍然觉得像是在和他的艺术作品对话。
他裹着一件脏羽绒服,跟遇到的所有人打招呼。一天前,父亲的院子后面开工了。他似乎很想知道这里将要被改造成什么样,从高到低,来来回回地打量。
他的朋友张兆宏与父亲签署了一份协议,由张设计、父亲监工,将院子后面的L型空间进行改造,新建两间客房、卫生间、淋浴间、厨房、户外玻璃茶室等,按张兆宏的说法是要“在城里人能忍受的最低限和当地条件能承受的最高限之间找到平衡点。”
张兆宏在这个项目前从未到过大西北。虽然新奇,但是跟很多人一样很难适应村里的生活。饮食卫生条件差,无法洗澡,更要命的是蚊虫和旱厕。他白天在村里做调查,晚上回6公里外的县城住宿,所以有了做改造的想法。
张兆宏的“家庭旅馆”(靳勒 供图)
让“村民跟艺术发生关系”
石节子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在当代艺术家的圈子里有了一些名气。近几年,有很多艺术家出现在石节子,引起了各类爱好艺术的媒体的关注。而在秦安县城,它远不如附近的神仙塔有名,甚至没几个人知道石节子的存在。
上世纪80年代以前,石节子没有正式的出村道路,几乎与世隔绝。这个自然村共有13户村民,全都散居在半山上,黄土是自然界最大的馈赠,每家都有土墙、土房和土炕。
山地产出有限,村背面山上的花岗岩成了村民的依靠。孙银银是村里唯一的石匠,能打出98齿的小磨盘,上下两片,“齿齿咬合,一个对不上就推不动”。他家的“石磨”静静地待在“广场”一角,成了“艺术品”,任他摆布。
他走路时佝偻着,像抱着块大石头,没人再找他打石磨。他只好跟其他村民一起炸山卖石,“在山上捣石头,一车卖2块5”,后来一车卖到25元。
有人死于炸山,却没人因此致富,出村的路倒是一点点开了出来。
靳勒正是这时走出大山,到西安美术学院上学。毕业后,他留在省城兰州的西北师范大学任教,偶尔才回石节子。
1998年到2000年,因为家庭和学业,靳勒频繁来往于北京、兰州和石节子三地,在不同背景的快速转换中,他意识到城市与农村艺术氛围的差距,开始有了让“村民跟艺术发生关系”的想法。
2002年起,他尝试做了一些农村题材,用DV机记录村民们的生活场景,制作短片。这些尚未直接跟村民发生关系,像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都是城里在演。
晚上,几户村民聚在靳勒父亲家议事。除了运50袋黄土、10袋红土,靳勒还要带两位熟悉夯筑技艺的村民去北京,其实用不着商量,村里没几个人会打土墙了。
夯筑技艺由来已久。《孟子》中说,“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据说版筑就是打土墙,或许人类结束穴居就有土墙了。
吃饭的时候,堂屋里挤满了人,几盘炒菜配上一盆“开口笑”的方馒头,算得上一顿大餐了。退耕还林后,村里土地不再种粮食,都栽上了花椒树。村民都从县上买面粉或直接买馒头。
闫冰也是本县人,他在村里一户闲置的屋里作画。见到他时,他正在画“开口笑”的馒头,他打算以村里的人和物为原型,创作一批油画并在村里展出。
“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
以整个村作为一家美术馆的创意源于2007年。一位知名艺术家邀请石节子5位村民参观世界三大艺术展之一的德国卡塞尔文献展。最终去了4位,神仙塔道观里的道长因为害怕坐飞机而“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村民们有点钱就想把土墙换成砖墙,关心雨水和收成,但不包括艺术。村民靳女女在参观展览时转头去看窗外的倾盆大雨。这一近乎行为艺术的行为引起了当地记者的关注。
“你为什么要看下雨?”
“我的家乡半年来没下过一滴雨!”
“那你觉得艺术跟雨水哪个更重要?”
“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
谈起那次经历,他们只会说“好”“很好”。像一场梦,这些很少出远门的村民竟然坐飞机去了一个他们没听说过的城市,而且是为看“艺术”,这无疑给他们很大的冲击。
3月,石节子的自来水管还没解冻。村长叫人去试着放过几次水,水龙头还是不出水。村民们也不着急,他们有备用水源——集雨水窖,这是西北干旱区农民的发明,将院子里的雨水导流到窖里,经过自然沉淀就可以饮用了。
这项伟大的发明持续了多久已不可考,但直到2014年石节子才真正通上自来水。
通自来水、硬化道路,这些是村民能看见的实惠。可艺术是什么呢?
有人觉得那两尊人体雕塑碍眼,甚至淫秽,劝靳勒搬走。但时间长了,他们也不以为怪了。
经过近10年的努力,靳勒的想法逐渐成形。借助母校的资源,西安美院雕塑系组织学生到石节子上课,并留下了他们的作品,加上朋友的捐赠,村子里的雕塑和装置艺术作品渐成规模。
以前“亲戚都轻易不来”的村子,现在几乎每天都有外面的人慕名参观,见的人多了,靳勒感到深植村民心中的自卑感正在消失,他们学会了跟外人打招呼,也不会乱扔垃圾。
张兆宏和闫冰所做的项目来自于“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
这个项目是“造空间”和石节子美术馆共同发起的。2015年5月15日,受邀的艺术家来到石节子,在土豆上写上名字进行抽签,一位或一组艺术家分别与25位村民结成合作伙伴,共同完成一个作品。
艺术家夏星和村民叶玉芳的作品名为交换。因为当地的水又苦又咸,夏星送给叶玉芳一只滤水壶,而叶玉芳要用自家出产的一种叫荏的油料作物,换取滤芯。
艺术家毛同强为13户村民每家买了一台小型保险柜,由跟他合作的村民隔段时间去各家看看,看村民们把什么东西放在保险柜里。这个作品名为《寓言》。
吴高钟看到叶调调因患病而变形的手,遂带她前往北京就医,把往返车票和药等物品称重后,取名为《艺术的重量》。
孙银银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无人生还小组”的两名艺术家帮他完成了手绘和相片组装的《孙家相簿》。
“无人生还小组”的作品《孙家相簿》。(靳勒 供图)
创意层出不穷,这看起来像艺术家的“联村联户”,但“不是一桶油、一袋面粉式的扶贫”,“是精神层面的,通过直接参与艺术创作,让村民重新认识自我,认识环境,包括垃圾”,靳勒说,村民们会发现外面的人对土墙更感兴趣,而不是砖墙;以前他们认为是垃圾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都被艺术家们转化成了作品。
在一次访谈中,当被问到“艺术是什么”时,靳勒说,“艺术可能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吧,一种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他对石节子美术馆的定位是收藏、研究、展示,是想搭建一个村民与艺术家、村民与外界交流的平台,最终达到“艺术让村庄更美好”的目的。
清明节,闫冰在村里展出了他的作品。张兆宏自己也不清楚“这个工作会持续多久”。红砖美术馆的展览开展,靳勒仍穿着他那件羽绒服,站在土墙上与朋友合影。
贫窭干旱的黄土地种下当代艺术的种子,不知能开出怎样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