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进城里的香案

Original 2017-05-13 张少华 新华每日电讯

【导读】母亲三十九岁守寡，父亲逝世后，她既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姐弟仨拉扯大，勤俭持家过日子。三十多年过去了，日子已“今非昔比”，母亲的最大嗜好是求神拜佛……

首发：5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张少华

母亲又回来了，我和妻子都很高兴。那次回乡至今，已半年有余。此间，我们夫妻俩千方百计想请母亲回到城里来，可母亲就是不肯，总说：“乡下住惯了，乡下好!”

母亲三十九岁守寡，父亲逝世后，她既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姐弟仨拉扯大，勤俭持家过日子。

母亲眼勤手快，干活麻利。那年月，农村还实行人民公社制，几乎每天五、六点钟，母亲就起床做早饭，做完早饭，走到我们床边对着床头喊：“起床，起床!上学快迟到了!”我们姐弟仨身子唬了一下先后坐起，揉揉惺忪睡眼翻身下床。当我们撇下饭碗背着书包上学去时，母亲已下地干活挣工分去了。

母亲上过小学，因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母亲从小教育我们的两句口头禅是“小时偷针，大时偷牛”与”“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一次，小弟带回一只制作精美的崭新文具盒，母亲质问其来历，小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明知有诈的母亲耐心劝说小弟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并以《诚实的孩子》里的列宁故事教育开导他，百般劝说之下，小弟终于交代了偷窃同班同学文具盒的事实。

另有一次，正读初二的大姐向家人炫耀一条土黄色围巾，并坦言是同桌赠送的。母亲深究其由，得知这条围巾是大姐在期中考时替同桌解答一道数学难题换来的。

“你这是害人害己，知道吗?害人，是因为学习上不该这样帮助同桌，以至于影响同桌对这个数学难题的掌握；害己，是因为你这种贪占小便宜行为跟官员贪腐受贿没有两样!”面对大姐的“劳有所获”炫耀，母亲板子钉钉地训斥道。以至于大姐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天就将这条“受贿围巾”完璧归赵。

三十多年过去了，日子已“今非昔比”，繁忙劳作之余，母亲的最大嗜好是求神拜佛。每逢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顶礼膜拜不说，还天天拜观音。在农村，母亲把观音香案安置在客厅显眼墙面上，每天早晚，我家客厅必是烟火袅袅、氤氲缭绕。

母亲原先和乡下的小弟住在一起，后来，小弟一家三口到厦门打工去了。考虑到母亲孤独寂寞，我便接母亲到城里跟我们同住。

进城那天，母亲把观音香案也带来了，并要我将它安装在客厅里。我说：“妈，这儿不同乡下，装它不合适。”“咋不合适?菩萨是普济众生的真神，她走到哪儿，就会把吉庆带到哪儿!家里有菩萨保佑，管保阖家平安、年年有余。”母亲瞪大眼睛，固执地说。

考虑到母亲初来乍到，我和妻子商定后也就顺从了母亲的意愿。自此，我家客厅也跟乡下一样，整日香火不断。

一天，市烟草局副局长老陈到我县视察，作为公司副手，我接待了他。回程前，老陈顺便到我家走一遭，当他看到我家客厅上的观音香案时，笑着对我说：“小张，都什么年代了!也兴这个?!呵呵!看来，你的世界观得改造改造咯!”我听了后，耳根发热，无地自容，刚想解释，可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

老陈走后，我憋了一肚子闷气，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此时，母亲正好捧着一束香从侧屋走来，登时，我气不打一处来，对着母亲大声呵斥道：“妈!无论如何这个观音香案得拆下来!”我的话音刚落，母亲的身子猛地一震，默不作声地退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那一天，母亲很少说话，并且几乎整天没有咽下一口饭。我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以如此粗鲁的方式伤害母亲的心，顷刻间，觉得有万根钢针扎着喉管。

预料的事终于发生。翌日清晨，母亲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我想回乡下住一阵子。”毫无疑问，母亲是被我逼走的，其去意已决，任凭我百般挽留都无济于事。

没办法，我最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离开家门。望着母亲蹒跚的步伐和渐去渐远的背影，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自那以后，任凭我怎样苦口婆心地恳求，母亲总是摇摇头笑着说：“城里住不惯，还是乡下好!”

正月十五那一天，城隍庙前将搭台演芗剧，我开着私家车亲自到乡下接母亲到城里来看戏。母亲是个戏迷，尤喜芗剧，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当我搀着母亲走到我的住家套房门口时，母亲顿了顿，抽了抽鼻子说：“咦!哪里来的佛香?”我说：“您老进去就知道了。”进入套房，母亲一抬眼瞥见一个崭新的观音香案，正端坐在客厅面对沙发的正面墙面上。此时此刻，母亲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