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河南农民为村庄写“史记”|草地·说人解史
首发:7月16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林嵬、韩朝阳
摄影: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韩朝阳
仅上过一年半小学的河南延津农民赵长印,立志写小说,父母坚决反对,妻子沉默忍耐,唯有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祖母欣然支持。
一部小说20年没写完,村里老老少少都笑他“老农民写小说,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的赵长印却坚持把“梦”做到底。
20余年间,稿纸堆满纸箱发黄变脆,手指长期写作发痛变形,小说能否出版前途未卜,赵长印不奢望作品广为流传,却坚信笔下的文字能留住乡村的“根”。
呕心沥血200余万字,花甲之年的赵长印终于完成长篇章回体小说《胡家堤》。这部讲述豫北乡村140余年历史变迁的草根作品,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也描绘了豫北农民心中的“白鹿原”。
祖母的一生和我的前半生
赵长印立志写小说并非突发奇想,沉甸甸的故事已在心底积攒多年,他只恨自己动笔太迟,迟到祖母都没能看一眼她讲述的故事。
赵长印的童年时光大半在祖母的堂屋里度过。彼时,位于黄河故道南岸的延津县胡堤村还遍布风沙滩、盐碱地,村子延续祖辈的传统,被称为胡家堤。祖母的堂屋也只是泥坯墙、高粱顶的“泥抹棚”,但这里是赵长印的故事乐园。
祖母周文秀大字不识一个,赵长印却从她口中听闻了诸多家族故事和村庄往事。祖母的故事里,有机智善良独自养活子女的高祖母,有为省口粮当流民离家讨饭的二曾祖母,也有亲人相继被恶人杀害,却无处申冤,多次寻短见的祖母自己。这些从清光绪年间说起,跨世纪的往事回忆、村庄变迁,牢牢印刻在赵长印的脑海里,成为点燃他写作欲望的“火种”。
“祖母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听故事、学做人、写小说的引路人。”赵长印说,在有祖母陪伴的30余年时光里,那些故事不断拨动他的心弦,儿时埋在心中的“种子”破土而出,最终长成“大树”。
1995年冬,赵长印下笔写起心中酝酿已久的小说《胡家堤》。“就是把我听到的、看到的、经历的写出来,记录农村真实发生的故事。”赵长印说,小说描写的是一部村庄“史记”,表达的是祖母经历苦难重获新生的心声。
在赵长印笔下,胡家堤的百余年变迁是中国万千农村的缩影,家族命运、村庄兴衰与历史大势息息相关。晚清政府的腐败,军阀混战的悲哀,新中国成立的喜悦,改革开放后的腾飞,新时代的幸福安康,不同历史时期,一家一户的喜怒哀乐与整片黄土地的“心跳”紧紧相连。
20余年、200余万字,赵长印将祖母的一生和自己的前半生都写在了小说里。令他遗憾的是,祖母在他开始写作两年后去世,未能看一眼书中的自己。赵长印只能将祖母的照片和小说手稿放在一起珍藏,祖母仍是《胡家堤》的第一位“读者”。
唯有文字才能留下乡村的根
仅上过一年半小学的赵长印提笔写作时,祖母周文秀是他唯一的支持者。
26年前的冬天,34岁的赵长印已是4个孩子的父亲。得知赵长印要写小说,父母坚决反对,希望他种地打工,养家糊口,安稳度日。妻子盛金娥虽通情达理,但也难以理解,仅沉默中立。唯有80岁高龄的祖母最懂赵长印的心思,欣然支持孙儿写作。
身材敦实的赵长印脑子灵光,但也无法说服父母、妻子,只能在争执中提笔写作。两年后,祖母去世,赵长印失去了唯一的支持者。但他却从未起过半途而废的念头,他有自己的信念和执着。
赵长印祖祖辈辈生活的胡堤村紧挨着黄河故道南大堤。“人少兔子多,出门踹沙窝。到处沙碱地,年年没吃喝。人人都要饭,没人上过学。辈辈当长工,住的茅草窝。”这段顺口溜是赵长印记录下来的村庄苦难记忆。《胡家堤》开篇便讲述了赵长印的祖辈外出逃荒的凄惨场景,待到灾荒过后,村民返家,全村仅剩18户人家,活下来的不足百口人。
“从祖母那里听来的故事,多数是旧社会里村庄的苦难史,了解之前的苦,更加珍惜现在的甜。”赵长印说,“回顾140余年间乡村变迁的历程,所见所闻会促使自己对文化传承、对幸福生活从何而来进行思考。”
对赵长印而言,祖母便是自己的“教书人”,村庄史就是最好的“教科书”。
不过,赵长印逐渐发现,尽管村里还有不少八九十岁的老人,但1961年出生的他已是最了解村庄过往的人。“生活越过越好,过往的酸甜苦辣迅速模糊,老年人不愿提,年轻人不关心。”赵长印说,“本村人不了解村庄的过往,本家人不关心家族的传承,很多人都不知道祖辈的名讳。”
“对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总得知根知底。没人讲农村的故事,我就自己讲。”在赵长印的构思中,《胡家堤》和《白鹿原》有相似之处,关注原味农村生活,挖掘区域文化根脉,折射真实历史面貌。花甲之年的赵长印不奢望《胡家堤》广为流传,但希望自己的小说能为后代留下时代的记忆、寻根的脉络。
写作的“大敌”
4年前,当赵长印初步完成小说时,20斤稿纸填满了纸箱,早年的手稿已发脆变黄。
“我当时就告诉老伴,觉得死而无憾了。”赵长印虽是地道的农民,却带有一股书卷气,写起小说,不缺起承转合的笔力,也不缺跌宕起伏的情节,但他写作的“大敌”是养家糊口的压力和“群嘲”中的孤独。
提笔写作伊始,为静心写作,赵长印与家人分居,时常通宵达旦,别人天亮起床时,他仍熬夜写作未眠。“白天要养家糊口,还要兼顾人情往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安心写作。”冬季夜长天寒,赵长印长期伏案写作,双腿冻得冰凉麻木,手指因长期握笔变形。
看到赵长印为了写作“糟践”身体,一向反对儿子“瞎折腾”的父亲赵灿心疼不已。他不再反对儿子写小说,但对赵长印提出一个要求,不要再和家人分居。这样,赵长印熬夜写作后,好歹有暖和的被窝可以暖暖腿。
生活中的苦痛尚有家人体谅,心灵的苦闷却无处排解。老农民写小说20年没写完,他渐渐成为村里的“笑谈”。不少人嘲笑他不务正业,瞎费工夫,异想天开。
执拗的赵长印能理解村民的“群嘲”,但一门心思扑在小说上的他,坚信《胡家堤》中“真实记叙”和“朴素表达”的价值,这也是他对自己半生心血的最低要求和至高追求。
“我写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不需要编造情节,也不用刻意渲染情感,都是大白话,你切身感受过的经历,你发自内心的情感,自然而然会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赵长印相信,这样的故事有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不会“瞎费工夫”,小说中寄托的黄土地文化根脉也会随之代代相传。
庄稼地里的“好把式”赵长印能写一手好字,却对电脑一窍不通。将200余万字的小说变成电子版,他就折腾了三年多。乡亲四邻介绍熟人,花钱在网上招聘打字员,请打印店老板帮忙……赵长印对文字有种“洁癖”,打字员整理的章节总被他挑毛病,以至于先后雇了7个人,才整理好小说的电子版。赵长印把整理出的章节一一打印出来,逐字逐句核对,一个标点一个标点较真,用最笨的办法在纸上标注出错讹之处,再和打字员反复沟通修改。
新旧交替异常迅猛,百余年间,胡堤村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到儿时玩耍的黄河故道南大堤上,也只能望见大片翻滚的金黄麦浪,沙土岗、盐碱地了然无踪,再难寻觅旧时的印记。
村民住房已经历了四次迭代,泥坯墙、高粱顶的“泥抹棚”换成两层小楼房。赵长印在自家舒适的楼房里含饴弄孙,或许等小孙子大些,再给他念叨自己听过的、经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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