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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背后的匠心:从“九代单传”到开枝散叶

林德韧、陈旺等 新华每日电讯 2023-09-18
如今,建廊桥已不单为解决村里的交通问题,更多是一种文化和技艺的延续,一种精神寄托

可以想象一下,五六十年前,行人们挑着担,走过艰险的山路,又渴又饿的时候,看见廊桥,会是怎样的心情?

廊桥架在山水之间,经年累月为行人提供方便,这是一种守望的精神。另外,大部分廊桥都是村民集资修建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建桥过程中,体现出一种至善的情感和精神。从《清明上河图》上的木拱桥,到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廊桥,里面都蕴含着博大的文化内涵
来源:5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林德韧、陈旺、李昊泽

闽浙交界,山高水急,林木繁盛。

绵延的群山和湍急的溪流之间,横跨着110余座木拱廊桥。桥通路,路通村,在这片“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区,廊桥方便了交通,也孕育出独特的“廊桥文化”。

木拱廊桥,俗称“厝桥”,以梁木穿插别压形成拱桥,形似彩虹,桥上建有廊屋。“河上架桥,桥上建廊,以廊护桥,桥廊一体”,木拱廊桥不仅联通了山路,更承担了乡民集聚、民俗活动、休憩娱乐等功能。

寒来暑往,一代代匠人们因地制宜,不断用精巧的技艺造出样态各异的廊桥。是传统,也是匠心。集资建桥、通力造桥、用心护桥,一座座廊桥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郑辉明坐在院子里,身后是他制作的廊桥模型(3月21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陈旺摄

造桥世家技艺九代传承

在宋代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一座拱形桥梁宛如飞虹横跨汴水河,这座浓缩北宋市井繁华的桥梁便是著名的“汴水虹桥”。

把长度有限的木材通过搭接方式构成支架,不用铁钉,而是用榫卯连接,这样的造桥技法充分利用自然材料,桥梁结构精巧、受力匀称,体现了古人无穷的智慧。然而,这样的编木拱桥在宋室南迁后在中原似乎逐渐失传。直到20世纪80年代,学界惊喜地在闽浙一带找到了众多具有和汴水虹桥类似编木拱架结构的木拱桥,而且造桥工艺有所创新,这就是闽浙木拱廊桥。

近年来,闽浙木拱廊桥颇受建筑界、文物界专家学者的青睐,被誉为“古老概念的现代遗存”,具有“活化石的价值”。

刚届不惑之年的郑辉明是福建宁德寿宁县坑底乡徐、郑造桥世家技艺传承人。据郑辉明介绍,家族的造桥技艺已经传到第九代,传承历程长达200余年。

据史料记载,清嘉庆六年(1801年),小东村造桥工匠徐兆裕造小东上桥,这是徐、郑造桥世家关于造桥的最早记载。徐家的造桥技艺传至第五代徐泽长之后,已无后人从事造桥行当,于是将技艺传给表弟郑惠福。郑惠福传给儿子郑多金,郑多金传艺胞弟郑多雄,郑多雄传给儿子郑辉明。

在这200余年中,徐、郑世家造桥无数,其中包括十余座跨度超过30米的木拱廊桥。这一世家的历代匠人中,留下最多历史痕迹的当数郑惠福和郑多金父子,在1939年到1967年,父子两人足迹遍布闽浙交界。寿宁县的红军桥、单桥、溪南桥、刘坪桥、鸾峰桥,浙江泰顺的双神桥等廊桥,都留下了关于郑氏父子的记载。福建宁德福安市潭头镇潭溪桥桥梁上,至今还存有墨书“寿邑东山楼村木匠郑惠福、郑多金”。

位于寿宁县犀溪镇李家山村东北的红军桥横跨闽浙两省,如今依旧是山中樵夫、牧人的方便之桥(3月21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昊泽摄

郑多金19岁开始跟父亲一起造桥,父子两人一起修建了11座廊桥。然而,随着时代发展,木拱廊桥的交通功能逐渐被更加结实耐用、成本更低的其他桥梁取代,无桥可做的郑多金也在1967年以后封墨,直到本世纪初闽浙木拱廊桥的保护与研究“大热”之后,他才再度出山,与郑多雄一起拾起了老本行。

2021年,郑家的遭遇令人痛心。那年5月,92岁的郑多金老人去世。同年8月,正在工地参与施工的郑多雄遭遇意外,受伤去世。一年之内连续失去大伯和父亲,郑辉明陷入悲痛。徐、郑世家造桥技艺的传承责任,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80后”桥匠继承衣钵

1982年出生的郑辉明一直被人唤作“小郑师傅”。木拱廊桥造桥师傅群体年龄偏大,50岁以下的桥匠都不常见,郑辉明算得上是最年轻的桥匠之一。

2023年上半年,郑辉明最重要的任务是带着匠人们一起,完成浙江泰顺的泗溪横坑德贤桥的建造。这座桥对于郑辉明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因为这是他作为“主墨师傅”所建造的第一座廊桥。

“主墨”又称“绳墨”“正墨”“墨匠”等,是造桥师傅团队中的负责人,掌握着最重要的拱架核心技术。在造桥团队中,还有“副墨”“锯匠”“木料师”“拱亭师”等辅助岗位。

造桥工作辛苦,郑辉明也并非从小开始就造桥。年轻时,他开过塔吊,办过超市,也到外地打过工。随着木拱廊桥重新受到重视,造桥工程也多了起来。25岁那年,郑辉明开始跟大伯和父亲学习造桥技艺,自此成为一名桥匠。

郑辉明中等身材,穿着朴素,因为常年的造桥工作,皮肤已经晒得黝黑,右臂上三道长长的疤痕是因为劈木头不慎留下的。木工学艺很苦,需要磨炼扎实的基本功,在大伯和父亲的指导下,郑辉明从削树皮、劈木头、刨木头这些基本功练起,逐渐掌握了木拱廊桥建造的整套技艺。

郑辉明的家在坑底乡小东村,房子并不起眼。虽说是木匠,但家里的陈设很简单,院子里堆着木料和木匠工具,还摆放着他亲手做的廊桥模型。

木拱廊桥构造独特,工艺精巧,整个工程不用铁钉,完全靠榫卯结构穿插搭建而成,结构简单而坚固,其中建桥台、造拱架、架桥屋等工序都十分考究。郑辉明介绍,因为木工的特殊性,现在大量的造桥工序依然需要手工完成。

编木结构的木拱廊桥主体承重结构不施寸钉片铁(3月21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昊泽摄

造桥考验的是技术,也是人心。郑辉明说:“大伯跟父亲曾对我说,做桥一定要心好,不能为了尽快完工就糊弄。人家建一座桥不容易,自己苦一点没有事,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质量。”

造桥需要东奔西走,吃住都在施工现场,所以郑辉明一年当中有10个月都不在家。上高中的女儿和上小学的儿子,一年也见不了父亲几次面。

木拱廊桥建造和使用的地域性很强,专职于建造木拱廊桥的桥匠群体十分有限。在当地,造桥也并不属于高收入行业。郑辉明介绍,家族技艺传承的几代人,生活都是紧巴巴的,如今的桥匠们也强不了多少。郑辉明想过改行,换个行当很可能可以挣更多工钱。可是,真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廊桥于他,有着太特殊的意义。

来到位于坑底乡水绕洋村的秀水桥,郑辉明感慨万千,因为这是他与父亲合作修建的最后一座桥。

“每当来这座桥的时候,我还能回想起父亲的身影,回想起跟他一起干活时的一幕幕,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好像就在昨天。”郑辉明非常怀念跟父亲一同在造桥工地上忙碌的日子。

“走到桥上就能想起很多往事,看见我们摸过的每块木板、每根柱子,里面有我们的汗水,有我们的心血。从山上的木头,到成品,到安装,每个环节都历历在目。”郑辉明说,“造桥已经变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从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到不惑之年的中年匠人,郑辉明在造桥中获得了很多人生感悟。有时候村民看造桥辛苦,会给师傅们买饮料、西瓜,有时候买菜不方便,村民就把自己种的菜拿给师傅们吃。村民们夸桥建得好,他的心里也有一种安慰。

父亲这辈的造桥师傅群体给郑辉明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的“工匠精神”。“虽然他们年纪很大,但是很卖力,每个师傅的责任心都很强,有稍微不满意的细微之处,他们都觉得不放心,都要第二次去重新把它做好。”郑辉明说。

现如今,经济条件好了,为了发展旅游,延续传统文化,附近的村落也开始陆续建起新的廊桥,对郑辉明来说,这也意味着工程订单慢慢多了起来。目前,有几位师傅正在跟郑辉明学习造桥技艺,他也很想把祖传的技艺继续传下去。

坑底乡小东村下游坐落的大宝桥(3月21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昊泽摄

从家族“单传”到开枝散叶

作为一门谋生手艺,木拱廊桥的核心造桥技术过去往往只在家族内部传承,而在郑多金、郑多雄之后,徐、郑造桥世家技艺的传承已不再限于内部,而是通过各种方式开枝散叶,传给了更多的工匠。

作为寿宁人,“90后”李振从小就对廊桥感兴趣。2017年,他从福建工程学院研究生毕业,回到家乡的住建部门工作。

李振的专业是土木工程,研究方向是桥梁与结构工程。2018年,寿宁县首次举办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与志愿者培训班,李振报名参加。在那之后,他结识了郑多雄,经常到郑多雄的工地上,从最基础的技艺开始学起。

李振观摩学习的廊桥位于寿宁县犀溪镇,这座桥的施工耗时半年,在与造桥师傅们同吃同住同工作之后,李振对于造桥这门手艺和桥匠这个群体也有了更多的认识。近年来,李振也跟多位木拱廊桥建造的老手艺人学艺,最终成了宁德市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李振介绍,闽地多山,廊桥往往建在交通的咽喉要道上,当地又多雨,因此木拱廊桥的另一个功能就是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或客商提供休息和临时住宿的场所。此外,廊屋还可以保护桥架不受风雨侵蚀,让桥更加耐用。

李振认为,木拱廊桥在千百年的实践中形成了非常完备的架构体系,里面不仅有科学的受力系统,而且每座廊桥上都打着中华传统文化的烙印,里面包含着“天人合一”“相生相克”等中国传统哲学思维,也包含着来自民间的生活智慧。“木拱廊桥结构里有‘三节苗’‘五节苗’‘剪刀苗’‘青蛙腿’等说法,很形象也很贴切,就是造桥师傅们用简单易懂的生活经验来命名的。”李振说。

李振介绍,造桥师傅的工作生活依然是传统模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吃完早饭就上工,晚上七点多就睡了。

随着时代变迁,能够通行车辆、更为便宜结实的现代桥梁逐渐取代了木拱廊桥的交通功能。相应的,廊桥的观赏功能、公共服务功能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愈发凸显。

李振在自己村边设计修建的廊桥极具观赏性(3月23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林德韧摄

2021年,李振在自己老家杨柳秀村设计并主持修建了一座新的廊桥,取名永祯桥。与以往的廊桥相比,这座桥的设计更加突出美感,廊屋、台阶等构件的设计也都考虑到了当地居民休憩与社交的需求。如今,建廊桥已不单为解决村里的交通问题,更多是一种文化和技艺的延续,一种精神寄托。

“现在做桥,桥上的雕刻多了,防护材料用得也更讲究了,一些村落还把村里的名人和历史等展示在桥上,景观功能变成了比较主要的功能,桥梁结构和建筑风格也相应会发生一定改变。”李振说。

通过多年的研究和实践,李振对闽浙地区木拱桥技艺的传承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他透露,目前桥匠的整体年龄偏大,“80后”“90后”甚至“70后”的桥匠都不常见。作为业内人,李振正在做系列口述访谈,采访老工匠们,把相关技艺通过各种方式整理和记录下来,以备未来的传承。

年逾七十的吴宗善老人也是木拱桥技艺市级传承人之一。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主持建造寿宁县大安乡泮洋村的龟湖桥。吴宗善干了一辈子木工,2012年开始跟郑多雄学习造廊桥,到现在已经主墨了7座廊桥。

吴宗善介绍,目前造廊桥,选日子、选地址等程序基本上还遵循着原来的老规矩,但在桥的构造上有了一些改进,比如廊屋,原来比较注重实用性,只要能遮风挡雨即可,现在需要建得更加美观。

吴宗善加工木料的房间一角堆放着木料加工后剩下的边角余料(3月23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昊泽摄

新时代,廊桥文化的保护与发扬

寿宁县现存木拱廊桥19座,均已列入各级文物保护序列当中。

在廊桥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方面,寿宁县博物馆两任馆长龚迪发和龚健发挥了关键作用。1995年起,龚迪发开始对寿宁境内的木拱廊桥进行实地考察。他与致力于廊桥保护的学者们一起,对闽浙交界地区的木拱廊桥进行了系统研究。2013年,他编撰的《福建木拱桥调查报告》出版,通过大量史料,从技艺传承、文化习俗、保护管理、人文内涵等维度对福建省木拱廊桥概况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介绍。

龚健则把精力主要放在寿宁县内,他拍摄了数万张寿宁境内不同季节、不同气候条件的廊桥风姿。

廊桥的横梁上仍然留有前人墨迹(3月21日摄)。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昊泽摄

寿宁地区山陡水急,客观上造成了地方闭塞,廊桥为当地人打通了与外界的通路。廊桥的建造和使用过程也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中的坚韧、豁达和创造性。龚健介绍,自己从小就在廊桥边长大,印象中桥就跟房子一样,在廊桥上,人们可以休息、喝茶、打牌,有的桥上甚至还有集市。

虽然已经退休,龚健依然活跃在寿宁的山水之间,用镜头继续探索和记录廊桥文化。“可以想象一下,五六十年前,行人们挑着担,走过艰险的山路,又渴又饿的时候,看见廊桥,会是怎样的心情?我是寿宁人,又从事这方面工作,所以对廊桥有着特殊的感情。”龚健说。

寿宁县传统文化研究会会长卢彩娱同样成长在廊桥边,对于县城里的4座廊桥,她有着特别的感情。卢彩娱的父亲是一名篆刻家,县城仙宫桥旁边的碑文就是她父亲刻的。在卢彩娱看来,木拱廊桥的美不仅体现在外观,更体现在其中所蕴含的文化精神。

卢彩娱说:“廊桥不仅有外观的美,还有力学架构的美。廊桥架在山水之间,经年累月为行人提供方便,这是一种守望的精神。另外,大部分廊桥都是村民集资修建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建桥过程中,体现出一种至善的情感和精神。从《清明上河图》上的木拱桥,到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廊桥,里面都蕴含着博大的文化内涵。”

近年来,卢彩娱和同事们一直致力于廊桥文化进校园、进社区。寿宁县编制了相关教材,以廊桥为载体,融入科学、美术、数学、语文等学科知识,在学生中普及和推广木拱廊桥相关知识。

为了提高社会对木拱廊桥及其营造技艺的认知度,近年来,闽浙两省多个市县开展了内容广泛、形式多样的宣传教育活动。寿宁县举办了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传承人与志愿者培训班,建立了寿宁廊桥博物馆,用多种方式对廊桥文化进行传承和保护。古老廊桥的造桥技艺和文化,在各界人士的努力下重新焕发了青春。

架通山河,飞虹如画。廊桥静卧山水之间,融通了传统与现代,展现了厚重的文化和珍贵的匠心。郑辉明说:“我的祖祖辈辈都造桥,我自己对廊桥的感情也特别深,希望能够把造桥师傅们的工匠精神以及造桥技艺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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