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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兄弟(下)

七月 千叶树 2023-08-07

第73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刚刚工作的那一段,我特别喜欢读叶兆言殷慧芬刘醒龙何申,喜欢他们描绘工厂生活的小说,对那些相濡以沫相知相守的师徒故事,心驰神往,就等着哪一天我也迎来一位师傅,能干严肃宽厚暖心。

要是能够是位漂亮风趣的大姐,那就更好啦。

那些蜜蜂一样围着她嗡嗡打转的男同事们,再牛都要拍好我的马屁,要指望我给他们通风报信,帮他们在我师傅跟前多多美言呢。

我的第一个岗位是氾水农具厂的实习小会计,师傅就是我亲姐,这就谈不起来了。

我亲姐还不什么都听我的呀,我就是喊她师傅,她也不敢答应的。

她笑得肚子疼,说大兄弟哎,你就饶饶姐吧。

没多久,我去了新单位氾水布厂的宣教室,科长是陈振铸,我爸的老朋友,我打小就叫他大大的。

陈大大一手好字,一部络腮胡子,严肃得像国家安全部门的司长,最差也是审计部门的头儿,这就不好玩了,我只能规规矩矩地上班喊他陈科,下班好歹躲着他。

大约是两年后,我跟着氾水文化站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走乡串镇出县赶省地去表演文艺节目,大家成天嘻嘻哈哈地,你喊我师傅,我喊你师傅,搞得很不正经,你都没办法把自己当作是谁的徒弟。

终于在1991年的春天里,我参加招工分到子婴河供销社,我终于迎来了我的第一位师傅。

我的师傅就是刘学明。

我的师傅刘学明,当时是供销社的实物会计,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的头儿。

02

我跟你说说,我和我师傅正式见面的那一次吧。

供销社的财务科长许美明,把我带到财务科最后面的一张桌子跟前,指指笔直地坐着,低头忙乎的那个人说,咯,刘师傅,我把你的徒弟带来了。

刘师傅从账册中抬起头来,一只手飞转着一支铅笔,一只手很随意地拨拉桌上的大算盘,他冲我哼了一声,说:听说你很会玩的,做会计心要定当,我会调教你的。

我靠!我心顿时一紧。这位刘师傅最多比我大两三岁吧,眉毛那么黑,眼睛那么亮,表情那么大爷,天呐,这不是我想要的师傅啊!

没有漂亮的大姐,阿姨也行的;没有风趣的阿姨,至少是位和蔼的长者撒!

但是,我们是不好选择师傅的啊,我沮丧得仿佛兴冲冲赶到食堂去打饭,结果大师傅幸灾乐祸地告诉我,饭菜早光了,还剩点青菜豆腐汤,要不要来一勺?

最可气的是,他还补上一句,今天的红烧肉功夫到家了,香得要命呢。

03

你也许知道了,我这个人从小就严重偏科,我看见理科的书就头晕,特别是绕头的代数几何,我想不通学了它们,将来做什么用,计算机不是早普及了嘛。

后来兜兜转转去学了财会专业,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我看到数字就会感觉它们一直在不停地游走,跟小蝌蚪找妈妈似的。

唉,算了,不跟你们说这个了,反正你们成绩那么好的人,是无法体会到我们这种差生的凄凉无助呢。

回头说我的刘师傅,他每天捧给我一大摞凭证,要求我一页一页地,熟悉科目之类的基本情况。我按照他的要求,看是看了,就是看得太难受。

我很快开始玩点子了,每天装模作样地坐着,到下班了还给他凭证,假模假式地汇报说,师傅,今天收获不小呢。他照例头也不抬,手指间旋转着铅笔,鼻子哼一声,说明天继续。

没几天,我刚进财务科,正要坐下来,他说,小子,你过来。

他面前放着我昨晚下班时交给他的一摞凭证,我很疑惑地问,师傅,有事吗?

刘学明师傅突然把桌子一拍,凭证吓得倒下来了,他说,你自己再看一遍。我心虚地说,好的。就伸手来拿。他的手臂很长,一把伸过来,用手压住,就在我面前看!

我傻掉啦。他居然把凭证之间沾了一点胶水,它们还情意绵绵地沾在一块呢。

刘师傅逼视住我,说你搞什么名堂啊?不想干,趁早说!

我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还是办公室的几位大姐好啊,张秀英张秀琴和徐顺玫赶紧过来做拦停打马虎眼,要求我师傅原谅我是初犯,再给我一次机会。

刘师傅缓和了急促的呼吸,甩过来一句,你给我记住了,不要玩什么花头精,老老实实,才是做人做事的根本。

几位大姐催我赶快表个态撒。我做出很委屈,又很沉痛的样子,连连点头,嘀咕说,我记住了,下次不会了。

你再试试瞧!刘师傅硬邦邦地丢过来一句,头也不抬地忙他的去了。

04

我在痛苦煎熬中开始了我的会计生涯。

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下班时间的到来。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仿佛被关在一间小牢笼里,每天焦急地等待着放风的时间。

只有在放风时,我才能短暂地脱离,凶狠的监狱长刁钻的视线。

我的监狱长,就是我的师傅刘学明。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跑到我的宿舍找我来了。

当时我和两位新来的学徒王贵俊芮彬,挤在蚕茧站南边的一间小仓库里,虽说潮气大,味道也难闻,可是自由啊。

我那时候带来一批书和一些音乐盒带,除了看书写字,就是跟着齐秦赵传童安格姜育恒郑智化周华健罗大佑们,摇头晃脑地学唱各种歌子,以此打发我漫长懵懂的,也是复杂纠结的青春时光。

我至今还记得,当年的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直到赵传吼完了整首《我终于失去了你》,我才听到有人敲门,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出来,一看,呆掉了。

居然是我师傅。他挤在门檐下,可怜因为个子高,伞基本没有用了,斜支在肩膀上,像扛着一把花枪,头发脸上身上都淌着雨水,最滑稽的是,两个裤脚子翻卷到膝盖上面,露出一层乌乌的蜷曲的腿毛。

我大吃一惊,赶忙放他进屋,小心翼翼地问,师傅,你怎么来啦?我账错了啊?

他不忙答我的话,不急不慢地拾掇自己,忙完了才说,我来看看你,刚才突然想起你住的这屋,怕是要漏雨,不行的话,你就跟我去住吧。

我的天呐,我一听这话,心里瞬间一热。

05

我之所以一直记住了那个大雨之夜,是因为从那一晚开始,我觉得我和我师傅的关系,开始慢慢地发生质的变化了。

是滴,他毕竟只大我几岁嘛,共同语言也还是有的。

师傅那晚赶过来,除了担心我遭雨,还有一个原因是其实他一直在考虑,要找我认真而深刻地谈一次。

他感觉到我的状态很不对头。师傅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不情愿不热爱的话,是不可能把事情做好的,自己也难过,就像受了冤屈,被冤枉了。

我看他的西服已经贴到身上去了,人也有点儿抖,就说要不您先回去吧,不要着凉感冒。

他说,不要啰嗦,你听我的。我就去给他冲一杯麦片,但是没有多余的杯子了,他说没得事,就拿你的,你是我徒弟嘛。

原来师傅竟然也喜欢音乐这些东西呢。我熟悉的这些歌星和歌曲,他比我更熟。

他说哪天我给你弹几曲,口琴?小意思了,我擅长的是吉他。

天快亮了,他站起来,整了整领头和袖口,掸了掸裤腿,拿了抹布擦掉皮鞋帮上的一团蚕丝一样的斑点。

他说你今天可以迟到,多睡会。另外你好好考虑下,再回去征求下你父母的意见,我帮你找郭友椿主任谈,让你干文书什么的吧。

06

我回去征求父母的意见,父母说,听你师傅的。

我父亲说,听说你师傅将来是要接班做主任的呢。

根据我父亲的经验,在供销社这样的单位,做到文书就意味着很快会是干事,接下去就离主任一步之遥了呢。我母亲说,乖啊,你摊上个好师傅啦。

很快郭主任跟我说,你师傅推荐你做文书呢,可以,不过要稍微过一阵子的。

夏天跟着就来了。你还记不记得1991年的夏天?

那一年到处都在备战,转眼就会到来的百年未遇的洪涝灾害,人们在忐忑与恐慌中彻夜难眠,提心吊胆地四处打探即将到来的汛情。

但是,对我而言,那却是我人生中,最清爽怡然的一个夏季。

因为有我师傅的陪伴,因为他的那些优美清澈的吉他声。

那时候,我已经搬到老政府东边轧花厂,新砌的职工宿舍楼里住了,师傅让我住到他的隔壁。

这样我们几乎早晚都能碰面了,常常下班了,师傅会招呼一声,不要去食堂了,小青子买了几条野生黑鱼,她叫你去吃呢。或者会提前一天关照,小青子逮了只老母鸡,喊你明天去喝口好汤。

小青子就是我的师娘了,清清爽爽的一个小女人,话不多。看起来是师傅指东,娇小的师娘就往东;师傅说西,娴静的师娘肯定不会朝北。

07

夏天的晚上奥热闷人,师傅喊我搬两张凳子,听他抱着吉他,一首又一首地弹奏。

我后来坐朋友的车子,或者听见电视上广告的背景音乐,马上就能跟着哼出来,那些悠扬的幽怨的吉他曲或者钢琴曲。

我记得《秋日私语》的缠绵悱恻,记得《致爱丽丝》的深情忧伤,还记得《海边的阿狄丽娜》浪漫欢快,记得《悲伤的西班牙》曲折哀婉。

我们在二楼的过道里坐着,中夜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它马上又荡到楼前的树梢上了。

疲沓的夜风懒洋洋的,风里有人沿着河道巡逻,远处的手电筒的刺眼的白光,有时照过来,有时落在混沌的河里,如同有人不停地抛出看不到来处的光碟。

有一次,午夜的半弯的月牙吊在高天上,大块的云朵极速地飘移,师傅弹得好好的,突然一拍琴箱,嗡地几声,琴弦震出微颤的低音。

师傅抱着吉他,站起来,说我们去王桥走一趟。

我晓得他是想念他的琴友了。

那位琴友其实算是他的下属,在下面的供销站上站柜台,不幸得了重病。师傅一直当他是朋友,担心他的病难以治愈。

我们骑了自行车一路向西,为了抄近路,在田间弯弯绕绕的小圩埂上斜插过去,棕红的木吉他横在他的车头前,不时地发出各种摩擦声,在空旷的寂静的田野里散开去,显得有些怪异。

等我们赶到时,门是锁着的,问了邻居说是情况很不乐观,出去养病了。

师傅不说话了,黯然地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

云阵挡住了月光,我看不清他有没有落泪。

这样的一些夜晚,这样的一些琴声,稀释消融了我年轻的心,对于前路的惆怅和迷惘。

它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一生里,一定会遭逢各种境遇,哪怕是哀愁,哪怕是不幸,你都能在你站立的地方,找寻到让你感到愉快的美好事物,让你觉得茫茫的前程,仍然充满未知的希望。

08

令人遗憾的是,那一年的汛期宣告结束时,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可以到宝应县城里上班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那天下午我是要跟师傅请假,赶去面试的,不料一下子睡过了头。

我慌里慌张冲到办公室去,他用我已经习惯了的严峻的表情对着我,说我不管你下班时怎么玩,但是你不应该迟到,这是对单位对岗位最起码的尊重。

我嗫嚅着说,我是来和你请假的,我估计很快就要调走了。

最后师傅笑起来,伸过拳头轻轻地捶了我一下,好啊,小子,机会不错,一定要抓住。

我真的离开了子婴河,离开了我的师傅和爱我的同事们了。

随后的那些年里,师傅真的做到了供销社的主任,还邀请我们几个旧同事回去玩了一次。

没多久他忽然又不干了,一个人去了南京工作,再后来又辗转到扬州安了家。

我和师傅的联系,慢慢地就少了,有几次晚上很迟了,忽然接到他的电话,一听就是酒多了,颠来调去的几句话,我笑了听着,直到他挂了。中间我听到师娘在边上笑,叫我不要睬他,他喝多了呢。

无论是在什么场合,只要碰到有人弹吉他,我总是马上就要想起他来。


09

那一年,师傅听说我要结婚了,特意赶到宝应来找我。

他担心我手头紧,执意拿了五千块钱给我应急。他诚恳地说,不着急还,你尽管用啊。

我坚决不肯收,师徒俩在供销大厦对面公园的水泥栏杆边上牵搡了半天,最后他还被栏杆拐疼了腰,生气了,脸一板,把一叠钱塞进我的包里,厉声说,现在师傅的话可以不听了,你牛了。

我只好收起来,存了,两个月后汇还给他。

他让师娘打电话来,责怪我,看来是不想认他这个师傅了,要跟他楚河汉界瓜清水范的。师娘说,你师傅在家生闷气呢。

又过了一阵,他忽然写了封信来。他的钢笔字很漂亮,很像他的风格,隽秀里藏着骨子,板正中透着飘逸。

师傅希望我给他们快要出生的女儿,起个名字。

师傅在信里写道:兄弟,师傅我就信得过你。

我认真地想了,查了辞海和好几本诗词选集,最后起了个刘书绫的名字。

师娘打电话来,说师傅特别高兴,直夸你起得好!书表示希望丫头有文化爱读书,绫就意味着生活宽裕幸福,女孩子嘛要富养的。

我很宽慰地笑了,问师娘,师傅怎么不打电话来的呀?

师娘说,他还在跟你闯气呢!

我告诉师娘,师傅在信里称呼我是兄弟呢。

师娘笑起来了,他一直就是拿你当小兄弟的嘛。师傅?他那种愣里不唧的人,做不好师傅的。


2016-5-12

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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