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声声
第126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我已经回想不起来，第一次听到哀乐声声是在哪一年了。也或者之前听到过，但并不知道那就是哀乐。
最早的记忆是在童年时候，我的一位一向比较凶悍的亲戚去世了，我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去吊唁。
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害怕葬礼的场面，也害怕那位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的亲戚，我担心他会突然坐起来。
然后我就听到了正在循环播放的哀乐。
我注意到，凡是一脚踏进来的人，只要听见这哀乐，马上就不再说话了，表情跟着肃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除了一些环节上集体爆发的悲恸哭号，大多时候在哀乐作为背景时的场面，都是静穆的压抑的。
我是后来才晓得那就是哀乐，是专门用在丧事上的。
02
我终于能够完整地哼出全段哀乐，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之后。
爷爷是73岁那一年的农历七月半离开我们的，前后三天的丧事，大雨时下时停，没有停过的就是灵堂里的哀乐。
我作为长孙几乎一直跪在或者坐在灵堂上，我身后的老爷柜东北角上，摆着我家的红灯牌金色塑料外壳的放录机，哀乐就是一刻不停地从那两个小喇叭里传出来的。
在主事的大胖和尚临时召集同伴商议什么事，或者招呼我们几位嫡系亲人凑过去说话时，我要先去把音量拧到很小，等他说完了再转身去调高。
第三天我们出门送爷爷去火葬场，再去田里，长长的队列经过氾水大街，缓缓地爬上运河堤，又绕过下河边，避开所有的来路，拐去了灌溉河东。
我不记得身后都有哪些亲友们了，我记忆深刻的，是贯穿始终的跟在我身后的哀乐。
03
我现在也回想不起来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哀乐看作是不祥的征兆，不再想当然地假想，如果哀乐响起，必定会有成群的乌鸦或者蝙蝠盘旋哀鸣。
它就像是来自天国的一位哀婉的使者，陪伴那些就要离开人世的人，走完最后的旅程。
我听见她低声细语轻轻柔柔地说：
嘘，安静下来啊，别再说话，让他最后一次记住尘世的一切吧，让他安静地睡吧，他再也不会打搅你们了。
我以前服务过的单位，有位我一向讨厌的人去世了，之前他常常喜欢显摆他的老资格，傲慢无礼地对待我们几个刚来的小年轻。
我因为在行政部门，不得已要去帮忙打理他的丧事，很奇怪的是，在哀怨低回的哀乐声中，我开始原谅他了。
所谓死者为大，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04
有一阵子，我成天跟几位玩乐器的高手泡一起，有位唱歌特别好的，也拉得一手好二胡与手风琴。
有一天他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好好地叫我坐边上，一段一段地拉出哀乐来，还跟我介绍了不少关于哀乐的掌故。他说哀乐其实是著名音乐家刘炽作曲改编的，他还在我们宝应生活过，《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也是他作的曲。
我当时其实已经能够完整地哼出来了，到底没忍住，哼了给他听，他很意外，也很高兴的样子，连连说，小伙子不错不错。
我心想，这又有什么值得表扬的，无非是说明我听得多了。
没几天，意外地接到他的老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们去吊唁时，他平素很讲究的发型纷乱了，眼睛也是通红的，看得出有哭过的痕迹。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就是特别乐观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我们以为根本没有一个人会是他真正在乎的，而且我们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一直都是相当紧张。
那天送葬结束时，他跟我说，音响太特么差了，哪天弄一套先锋的来，我自己录一段，将来老哥哥走了，请你帮我放啊。我忽然觉得很意怪，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
这位老哥哥今年快70岁了吧，我不能肯定他还记不记得这事儿，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录好了哀乐，我能肯定的是，他一定常常怀念他的老父亲吧。
你有没有觉得，特别是在那些雨天或者是夜晚，要么干脆就是雨夜里，我们常常会听见哀乐。
先是细细柔柔地飘过来，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接着会慢慢地清晰起来。当当当，当当地的当当当，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也许是因为大雨因为夜晚，喧嚣的尘声如潮褪隐，哀乐如同拉起一层紫黑色天鹅绒帷幔，隔开阴阳两个世界；
也或者是因为人在雨声中或者夜晚里，更容易安心凝神，更容易面对了自己，面对了他人。
听见哀乐，我脑海里的画面常常是这样的：
漫天的流星雨从头顶撒落下来，消融在无尽的夜空；
缀满春花的枝桠，在不期而至的和风中摇曳；
夏日大雨的午后，纯净澄明的天上高挂出的绚丽彩虹；
一袭素裙的女子，立在落满阳光的舞台拉响小提琴；
铺满红枫的寂寞的大道上，两位银发的老人蹒跚的步履……
06
我一直觉得哀乐其实更多的是沉静而不是哀怨，节奏舒缓，起伏自然，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孟浪跌宕，它有着纯棉的质地，柔软而厚实。
仿佛是一个看罢斑斓的世界兴尽归来的旅人，随意无心地说起从前种种，眉宇和言辞之间依然流露出不舍和眷恋。
哀乐当然是没有歌词的。关于人生，关于心灵，关于情感，到这一刻，还能有什么词句，可以表达传递生而为人的千百般感喟？
此时有声胜无声，自是无语抵千言。
三言两语和絮絮叨叨，我们都会淡忘的，但是我们始终难以忘却临别时的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微弱的手势。
它们定格在时光之中，成为日后我们寻回记忆的路标。
07
我有过几次，一个人在寂寞的漫长的无聊的旅途中，忽然就想起了哀乐。
也有过在午夜的白田路上，在深秋的叶挺路上，正安安静静地走着，突然街巷里就传出一串逶迤的哀乐声来。
我没有感到多少恐惧，我知道这是又有一个人去往了天国。
死亡是差不多天天都要发生的事，就像每一刻时间都在流逝。
他遗憾吧？他伤心吧？他懊悔吧？或者他得意呢，骄傲呢，但是到哀乐响起的这一刻，还剩下什么呢？
老天到底还是公平的，谁也打不过岁月敌不过时间，不管生前是荣华还是潦倒，最后都一样要阖上眼睛，都一样听不见身前响起来的声声哀乐。
既然结局早已写好，既然哀乐最终要响起，那么就努力过好看得见的每一天吧。
08
可是啊，
我依然期待，当那一刻自然地到来，我希望把哀乐的音量调到最小，不要去惊扰了邻居和路人。
我依然期待，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所有我在乎的牵挂的想念的心爱的心疼的人，都能够静静地守在我身边，陪着我听完这最后的乐曲，目送我去往遥远的天际。
那样啊，
就会是多么圆满的人生。
2016-7-6
夏日向晚小雨淅沥
匆匆写于哀乐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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