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保证,再也不跟你吵了/阳光打在脸上,那么暖,那么疼!
第357片树叶儿
1
厉小艺一直很奇怪的是,从小到大怎么总是跟母亲犯冲呢。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笑容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有点儿像对面人家窗户底下的一丛野花,她一直叫不出花的名字来。
夏天的时候,它们忽然就全炸开了,可是没几天突然又没了,仿佛是躲在一阵风里,转眼就跑走了。
她老是觉得母亲对自己只有各种不满意,然后就是各种催逼。
那时候她常常从午夜的恶梦里惊醒,梦见自己不小心打碎了镜子,跑出了拥挤的课堂,或者什么辅导班的训练室,正玩得开心,无意中一扭头,发现母亲阴沉沉的身影,向她狂奔而来。
她不敢去看母亲黑紫色的细框眼镜后,冰冷严厉的眼神。
厉小艺怎么也忘不掉甩不了躲不开母亲的眼神。
2
第一次看见电影演员潘虹的彩色画页时,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太像了!
不要说是她了,就连父亲也一直畏畏缩缩的。
有一次家里的新挂历上,翻到潘虹的那个月份,父亲跟她笑起来了。
父亲的意思她是懂的,就跑过去把这一个月份翻过去了。
母亲下班回来后,一言不发地又翻回来了,厉小艺跟父亲当时在边上呢,父亲说看见她母亲抿了嘴笑的,厉小艺坚持说肯定没有,怎么可能撒。
每次母亲冲她发急来气上火,或者她忍不住哭哭啼啼的,父亲会嘟囔几声,母亲面无表情地望他一眼,他就轻声叹了气不作声了。
3
厉小艺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在她后来的回忆中始终是晦暗不堪。
她觉得瘦小的自己,根本就是黑夜里的一支红蜡烛,努力燃烧,拼命摇晃,可是怎么也照不亮小小的房间。
她竭力地试图回忆起一些快乐的事情,可惜少得那么可怜。
那时候家里来了亲戚和客人,母亲招一下白皙绵软的手,说小艺你过来!给叔叔阿姨跳一段!
熟悉的陌生的都是热情的掌声,带给小艺许多的欣慰和放松。
只不过这样的场面,因为过于常见,很快就不能再让她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了,就像那么多年里,她是一只被母亲撵着的小鸡雏,眼看天就要亮了,可怎么也冲不出压抑昏暗的鸡窝。
多年以后父亲和母亲陪着厉小艺,去南京的艺术学院面试的时候,评审老师们夸奖她竟然掌握了那么多种艺术门类,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扎实的基础。
母亲似乎真的很少会轻松地尽情地笑起来,能让她欢笑的事情实在不是很多。
这跟厉小艺读书期间的成绩有很大关系。
好像到了初中以后,不管母亲怎么督促用力,不管她自己怎么用功努力,她的成绩仿佛是一只受了内伤的小动物,望住望住就开始病怏怏的了,怎么也恢复不到小学阶段的名列前茅。
厉小艺后来慢慢回忆的时候,无意中总结出一个规律来了,母亲只有在她获得了什么好名次或者荣誉,才会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4
进入青春期的厉小艺,像初春时节的花朵,一瓣儿一瓣儿,小心翼翼又按捺不住地绽开了舒展了。
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渐渐地发生起变化。
她终于开始敢于跟母亲顶嘴了,她终于开始在顶嘴的时候,敢于提高了嗓门了,甚至可以高到压过了母亲的音量。
仿佛是对小时候所有束缚管教的尽情报复,青春期的厉小艺,如同盛夏里的一场暴雨,什么也无法阻挡她变坏的步伐。
是的,变坏,这是母亲咬牙切齿说过的话。
她甚至认为这是厉小艺存心作给她看的,是她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
父亲忧心忡忡找厉小艺谈话时,厉小艺呵呵笑了,以几乎是不屑的轻蔑的口吻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帮我带句话把她,说我就是她的讨债鬼。
5
印象里那些年因为厉小艺的晚归,早恋,跟老师吵架,甚至几次旷课,化了一次浓妆,带好姐妹回来过夜,放弃继续学钢琴,母女俩没少开过火。
盛怒中的母亲骂她简直不学好,说她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母亲解恨地说,你放心,我会看到那一天的,除非我早死了。
每次父亲都显得很慌张,一再地来拦住她,示意她忍忍。
她就喊了我受够了,我就是不忍了。
母亲在回击她的间隙里,连带着把父亲也骂了个狗血喷头。
每一次吵完以后,总是厉小艺摔门而去,留下父亲收拾了残局,母亲就坐在堂屋里的老木椅上,一言不发,眼光空洞。
6
从前母亲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生气了发火了,拍桌子摔东西,最激烈的一次,是她涨红了脸砸坏了扬琴,激动地叫父亲放下手里的笤帚,指着厉小艺说,你给我过来!
厉小艺闷头闷脸地,清扫飞溅在地上的琴箱碎片和断了的琴弦,收拾完了坐回到自己房间的小学桌跟前。
当时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煮一只草鸡蛋老半天了,里面的蛋黄还是冰冷的。
母亲猛力推开房门走出来,站在她的身后一字一字地说:
走!跟我去买琴!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一路上母亲不断地跟过往会路的人点头招呼,厉小艺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轮番向前的大红的鞋尖。
她们之间隔着一段短促的空隙,那是纷飞凌乱的雪花怎么也填不满的。
7
长大以后的厉小艺有了可以交心的好朋友,朋友们都很羡慕她,有那么能干的一个母亲,什么都为她计划准备好了,又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厉小艺简直要哭笑不得了,说可怜自己冤死了。
她说打小写作文我就写不好《我的母亲》,因为都是怎么管束惩罚我的,我的童年很悲催,就跟从前穷人家的童养媳似的,我一直很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妈呢。
她有时候也很迷惘恍惚,分不清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面孔。
她感觉母亲在几种脸谱之间自如切换,她熟悉的起码就有四种:
有外人在时的客气周全,对家中长辈的克制隐忍,对父亲的迁就凑合,对自己的苛刻求全甚至是冷酷无情。
有时候她就感觉母亲几乎真的就是一个好演员,是电影电视剧里的狠角色。
8
那一年的除夕,三口子看春晚,有一个四川的变脸节目,父亲啧啧赞叹,厉小艺笑了说,老妈,我看你也很擅长这个表演呢。
母亲没有搭话,也没有笑,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转身去了厨房张罗明天的拉年酒了。
父亲说,你看你,怎么就管不住个嘴了呢?
厉小艺嘴一撇,说我怎么了?本来就是嘛!
她的印象中,母亲也似乎有意无意地,流露过跟她好好谈心的意愿,可她就是不想跟母亲多说什么。
跟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只对得起她的姓。
厉小艺知道母亲其实对她是很失望的,这种失望一定不会比自己对她的怨恨更轻。
有一次的中秋节晚上,她去父母的房间找一本旧乐谱,在门口听见他们说话,就轻手轻脚的站住了。
母亲说小艺记仇呢。父亲说嗯嗯。
母亲又说,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了。父亲说是吧,你也是为她好。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晓得什么撒!
9
最后一次跟母亲的争吵,厉小艺至今记忆犹新。
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征兆就开始了的争吵,也是一次被母亲突兀地终止了争吵。
那是大三那年的寒假里,厉小艺的心情很不好,大二下学期开始谈了一个南京本地的男朋友,为这个事母亲没少跟她吵架,最终还是决定分手了。
那天本来好好的在院子里坐了晒太阳,母亲在她边上的廊檐里择黑菜,预备中午三口子包一顿饺子。
厉小艺看着母亲弯腰坐着的身影,觉得她已经一点儿都不像是潘虹了,她就是一个小老太太嘛,是小几号的现在的倪萍倪大妈。
母女俩很难得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母亲忽然说起,当初你就是不听我的,偏要谈,我第一眼就感觉那个臭小子不靠谱,你就是不听。
厉小艺又羞又恼,一股火气冲上来,站起身踢翻了一篮子的黑菜,抱怨她:
就知道你早晚要讲这种没用的废话。
厉小艺怒气冲冲地跑进自己的房间,以为母亲又要跟过来了。
但是她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
10
冷静下来的厉小艺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其实母亲说的也是事实啊。
她走出来重新回到院子里去。
母亲正在一棵一棵地捡拾打翻的黑菜,抬头看她过来了,就说小艺你坐撒。
就是那一次,母亲语气平和地跟她说:
小艺啊,我想通了,我们以后不要吵了,我也不跟你争了。
我不想等到我不在了,万一你要是想起妈妈来,全是我们吵架的事,那样的话你心里肯定很难受的。
我反正死了无所谓了,可我不想你伤心啊,我希望你什么都是好好的。
真的,我保证,我再也不跟你吵了。
厉小艺眼面前的母亲晃动模糊起来,透过自己的泪光,她看见母亲的眼里也蓄满了老泪。
厉小艺慢慢的,缓缓的,把脸转过去了,低下去了。
院子里的阳光,就那么一泻千里地倒在地上,打在脸上,她感到特别特别的疼,却又是那么那么的暖。
2017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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