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没能为你做到的事（1）
第440片树叶儿
1
爷爷是1992年的七月半当日走的，享年73岁。
办丧事的三天，前两天下雨，出殡的那天放了晴，亲友们都说大爹爹就是怕我们麻烦，斯样了一辈子，最后走了还是很自觉。
我挤在嘈杂的人群里，听见大人们说，大爹爹真会挑日子，选个鬼节走，后人也好记。
按照迷信的说法，这一日走的人，是没有一丁点的罪孽的，是个好人。
2002年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很难得地梦见他，像他在世时无数次地那样，沉默地安详地坐在六角门15号的小院子里，间或转过满头的白发，朝我颔首微笑了，我听不清他在跟我说些什么。
我有点着急，一急就醒了，夜心里爬起来，坐到书房里，摊开稿纸，写下了题目《爷爷去世十年祭》，写了不到20页，卡住了。
又是10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能写完这篇回忆他的文字；就连当年的一沓草稿，也在一次一次狼狈的搬家中，失落了。
2
爷爷兄妹五个，他是老大，因为太爷太太死得早，下面四个弟妹都是他拉扯大的，长兄如父，所以在整个大家族中，爷爷的威信一直很高。
我奶奶跟他的想法不一样，她老是抱怨爷爷的心窝膛大呢，人家是顾自个的小家过日子，他是要操心好几家。
爷爷跟我们说起过，照顾好他的几个兄弟妹妹，是他在太爷太太跟前发过誓的，再说啊这一世是兄妹，下一世能不能碰上，还是不是一家人，就难说了，尽力吧。
他长舒出一口气，慢慢地满足地说，我将来到了你们太爷太太面前，是能抬得起头的。
他最开心的是，那些年家里忽然来了他的那些亲戚们，再没有菜总是要多加几勺荤油，再炒几个鸡蛋，放上一把淡菜的。
他有句挂在嘴上常常念叨的话：亲戚亲戚，不走动就不亲了；寒门寒门，人气旺了自然就红火了。
3
后来他的记性大不如从前了，跟我要了一个小工作笔记本和一支绿色的塑料圆珠笔，动不动就画几笔。
他记得多的是哪一家又添了子孙了，是男的还是女的，叫什么名字，生日满月是哪一天。大双子跟小双子怎么区分辨认。
各家开始装电话了，他又一个一个问了来，加上备注说明，好像随时都会派上用场似的。
爷爷以前跟我说起过很多次，大孙子，将来我们这一辈老的不在了，你们这些小的一定要多往来照应，亲戚就是骨肉血脉，根不能断啊。
我自从离开老家辗转到好几个地方后，渐渐地就不怎么跟亲戚们联络了。
这么多年里，氾水老家亲友家里有什么红白大事，也都是父母赶来赶去应对了。
到我这一辈以下，这些年也已经添了很多后辈晚生，我几乎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来，就算站到面前了，哪怕在大街上撞了个跟头，也一样不认识的。
我猜想爷爷对此是很失望的吧，也许他一直就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亲戚们之间，在一天天地陌生疏远淡漠了，可是他毫无办法。
4
说起来爷爷是个古板的人，他走了以后，每一次想到他，却想不起来他有哪一回是开怀大笑了的。
跟家人说起这个，他们也说是呢，老太爷好像真没怎么笑过。
他不怎么喜欢拍照，难道几次拍全家福时，或者过年来了外地亲戚自带了傻瓜相机，招呼大家来拍一张，他总是抿着嘴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拍的人闪在镜头后高声大气里喊，大太爷，放轻松了，笑撒！
他却更紧张了，腰板挺得笔直，两只手掌平摊在膝盖上，像两片宽大的枯黄的树叶。
冲洗出来的照片上，也数他的表情最不自然。
我的几本泛黄了的老影集里，有几张他的相片，没有一张是很明显地笑着的。
晚年时他一直留着短短的头发，一根根细钢针般地精神抖擞地竖着，先是乌黑的，后来灰白了，最后是银白的，配合了他不苟言笑的神色，倒是蛮协调的。
5
小时候我们姊妹都有点怕他，长大一些后有时也会跟他闹，他也很少恼怒，实在没辙了就一言不发地走开去，过一会儿又会转回来，看看我们消停了没有。
我到了18岁以后，还是很顽皮，动不动就没上没下地，跟他开玩笑拿他开个心。
爷爷爷爷，你老实交代，奶奶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大花蛇，真的假的撒？
哎，老头子，你跟我说真话，你有没有写过情书给奶奶啊？对了对了，奶奶根本瞎屁不识一个，那你肯定是写给别的人了吧？
来来来，我可是你的大孙子，你跟我如实交代，到底存了多少私房钱？打算怎么分给我们姊妹三个啊？
这时候爷爷就显得局促拘谨起来，也有些难为情的意思，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马上他又唬着脸正色道：
小孩子家家的，没大没小草草不恭的，不要瞎说，我去告诉你们老师，怎么教育的你啊？！
6
我们敢于乐于跟爷爷开甚至是出格了的玩笑，是因为我们心知肚明，他是很爱我们的，一般也是不会跟我们翻脸的。
在我们的回忆中，在老家的那些年里，他最操心的一个是我们的吃，三顿饭菜和隔三差五的应时小吃零食；一个是我们要在天黑前回家，除非他能够确认了，我们已经在哪里住下来不回家了。
遇上刮风打雷下雨下雪，他一定像只热锅上的老蚂蚁，焦躁不安，直到把我们接回来或者看见我们一个个跑回了家。
我有几年正是所谓的叛逆期，最痛恨他的一件事，就是他总是跑到学校或者车站去接我。
我觉得那样子很丑，会被同学和朋友们笑话，每次都抱怨他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抱怨没有用，就干脆不理他了，往回走时还故意跟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也从不恼火，照接不误。
前几年我开始断断续续地接送我的孩子了，有一次忽然想起这些事，哎呀心里就很难受了，我一次都没有接送过爷爷啊，要是哪怕只有一回，想来他的心里也是会像喝了满满一杯的蜜汁吧。
7
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年我最烦爷爷的，还有就是他总喜欢到处跟人家去说我和我姐姐弟弟的事。
我回顾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差不多就是被爷爷四处宣扬的一段漫长的闪亮的岁月。
最早是他和我父亲希望我开始练习写毛笔字，很快几乎所有的亲友就都知道了。
前几年我回老家去，一位老辈看见我还问起，你的书法现在肯定很了不起了吧？你小时候就开始练字了，当时你爷爷把你夸死了，满口咬定你很有悟性。
刚刚工作后，我经常会参加各种文艺演出，他倒好，简直就是义务宣传员，生怕人家错过了我的表演。
有一年我参加了镇里的一个喜迎新春的巡回演出，正月里前前后后去了好些村组演出，他跟奶奶每次都要喊上亲友赶过去看，到最后我说的那段相声，他能从头背到尾。
当年的夏天，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他忽然来了兴致，说小二子，给我们再说一段你那个相声怎么样？
我满脸不屑，很不耐烦地拒绝了他，说他是神经病，你自己都会背了，要我说什么？！
8
我17岁上有个很要好的留了齐耳短发的女同学，有时候会到我家里来坐坐，爷爷对她的印象很好，跟我说了好几次，小二子，这个姑娘不丑，好好处，不要把人家滑得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你七叉子八揽子的，晓得什么呀！
他就很严肃地说，爷爷我眼睛毒呢，这个小姑娘本质不坏，话不多，人正派，关键拿你当回事呢。看准了过几年就结婚，早养儿子早得继，我等着抱大重孙子呐！
我哭笑不得，说有事有事，胡大咧嚼的，我才多大撒，你急到外国里去了。
他也不再反驳，微微笑了跑到外面去，不大的功夫，抱回来一只滚圆的西瓜，打了一盆清水，招呼人家女同学，姑娘啊，来吃瓜。
很快我的邻居和远远近近的亲友们，都晓得我竟然开始谈女朋友了。
我是恼羞成怒，跟他吵了，他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模样，洋洋得意地看都不看我。
9
爷爷临走的那几年，患上了老年痴呆，大多数时候是犯迷糊的，精神好了就拉住我的手，问东问西，闲不下来。
你这次在家里住几天啊？你们老师对你不凶吧？
对了，那个小X最近好像没来玩哎，你没有把气把人家着吧？
大孙子，你听爷爷的不错，这个小姑娘是做老婆的料，你会跟她享福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搬到宝应县城上班了，而那个X同学也已经在几年前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们早已不再联系了。
我坐在爷爷的床边上，望着他痴痴呆呆却又是极度认真的表情，不知道要怎么样来回答他。
我到底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跟着下来了。
爷爷看见了顿时很紧张，摸索了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条蓬松的毛巾，塞到我手上，含糊不清了喃喃地说：
大孙子，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不是你们吹掉了？
不碍事不碍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天下好姑娘有的是，等爷爷精神好些了，带你再找一个。
2017-5-16
感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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