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了，怎么害怕我们了？

第80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我的爷爷年轻时干过小饭馆的负责人，对烧菜很有些讲究。

他还是个相当格整的人，头发从来都是要抹一些油的，即使后来有些老年痴呆了，每天也还是不忘记叫我们，帮他抹些亮发膏上去。

他觉得头发是一个人的第一印象，人的精气神全在头发棵里藏着呢。

我们都喜欢爷爷烧的菜，特别是他拿手的鸡蛋煮锅巴和霉干菜烧肉。

爷爷烧菜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喜欢在他跟前转悠，等一透锅好歹先捞上一口。

爷爷也不恼，悠而荡之地洗砧板切蒜叶，可要是这一天我的父亲回来得早了，他就会紧张起来。

后来我们才发现，爷爷做菜喜欢不停地尝一口，以便随时调整咸淡酸甜。

我的父亲一直很反感他这么做，认为很不卫生。可是不尝一尝的话，我爷爷的心里就很不踏实。

我的印象中，为这件事，我父亲发过好多次火；我的爷爷照例不吭声，但是也不去改正，下一次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找舅）。

我的父亲有好些次跟他怄气，坚决不肯动一下筷子，乐得我们吃了个痛快。

我们问过爷爷，他是你儿子，你怕他做什么？不睬他，要不你干脆用锅铲子敲他皮！

爷爷就笑了，解释说，我老了，打不动他了，我害怕他呢。

02

我奶奶就很不一样了。

我奶奶有个最大的坏习惯，就是盛菜端饭时，总是喜欢往满里装，恨不得在碗上再加一截，然后就会把她的大拇指埋在碗沿里。

我父亲看见一次数落一次，我奶奶每一次都是毫不客气地迎头痛击：

拽文什么东西撒！你小时候成天捡地上的垃圾，往嘴里塞，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嫌我脏了？有本事你就不要吃，不吃拉倒！

我奶奶一声高过一声，我的父亲吵着吵着就矮下去了。不像跟我爷爷，爷爷越是不作声，他越是喊得来神。

我们很早就看出来了，我父亲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呗。

03

那一年我父亲忽然胃大出血，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艳的血来，我母亲吓得要昏过去了，玩命地喊我爷爷奶奶赶紧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卫生院去抢救。

我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不少天，后来慢慢恢复了。我奶奶变着法子，熬了各种好汤送到医院去。

她会用那种老式的保温杯，或者小钢筋锅子盛满了，扣上只大海碗，轻手轻脚走到我父亲的病床前，把汤倒过来，但是和平时的端法不一样了，她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大拇指绝对不会伸进汤里去的。

可惜我的父亲精神不够好，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的曲在碗外的大拇指；当然也不会注意到，她被滚热的汤碗，烫得通红的一双手掌。

倒是我注意到了，好奇地问她；

她说他是个病人，我害怕他呢。

可惜的是，等到我父亲出院了，我奶奶又恢复了以前的端法；他们又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鬼吵闹。

04

我奶奶和我母亲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很好。

我父亲总结过，她们两个人就是天敌，也不晓得哪一个是老鼠，哪一个是猫。

我奶奶脾气火爆，一点就着，却又凡事大划码，差不多就行。

有时候给钱让她去港澳饼家买蛋糕，她在路上和人家罗鸽子，回来时才发现蛋糕忘在哪里了，就说他奶奶的，想不起来了，算了，只当是喂狗的吧。

而我的母亲性格刚烈，说一不二，宁断不弯，特别爱较真。

我有一次借了她同事一本书，说好三天还的，结果第三天下大雨，她睡觉时忽然想起这件事了，逼着我起来，顶着瓢泼大雨还给了人家。

我们从小到大，目睹了这二位花木兰的各种斗嘴争吵，很多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深的就是为我奶奶什么破东西都敢朝家里拿，宝贝似的这里藏一个，那里塞一个。

我母亲原本就是个爱整洁的人，家里人口多，住的房子又小，要保持整洁清爽，已经不是一般二般的难度了。

在我母亲看来，她婆婆我奶奶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存心跟她作对。

直到我奶奶的最后几年，这二位巾帼才终于休战了消停了，并且是以我奶奶的无条件投降为前提的。

05

她还是不断地往家里藏东西，以前的旧的不用的，也舍不得丢，不过她会瞒着我的母亲了。

有一年我母亲找出几件我们不大穿的过时的衣服，送给六楼的邻居做拖把用。

结果我奶奶背着她，七喘八喘地爬上六楼那人家，又统统要了回来。

她跟人家解释说，我留着有正用呢，巧生不晓得。巧生就是我的母亲。

人家吓得不轻，磕头捣蒜把她送回来。当时她已经80多岁啦。

过了几天我母亲还是知道这事了，认为黄了面子，就跟她吵；

她一句都不搭腔，更不回嘴，大一声小一声地喊我：

小二子，给我点根烟撒！

我背地里问她，怎么不跟我妈战斗了？

她慢悠悠地吐一口烟出来讲，我害怕她呢，明个我死了，她作气不肯烧纸给我，下去买烟的钱都不得。

我笑说，不是还有我嘛。我奶奶咧了嘴笑了，皱纹更深进去，刀刻的一样。

我奶奶摁灭了烟头说，乖啊，不同的。你再把我一根烟撒！

等到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们在她的小屋子里，翻出各种大大小小的包裹啊袋子啊长棉袜子枕头套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居然还有我们姊妹仨小时候的尿布和虎头鞋！

06

特别有意思的是，这几年我发觉，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开始害怕起我们姐弟仨了。

我父亲多厉害的一个人啊，说发火就拍桌子，说要生铁就掼锅，心里摆不住个隔夜话，眼中放不下一粒沙。

他现在基本是家里的大厨了，每天盯守在电视机跟前，跟着漂亮的女主持人，学做各色各样的菜，已经成了他的主业。

他有时候还主动搞搞小改小革，跟我要了本笔记本子去，没事就在上面涂涂画画，编写菜谱，总结心得。

我的母亲笑话他，怕的一辈子都没写过这么多字呢。年轻时候追她，情书都不会写，翻过来掉过去，老是两句话：

你好，欢迎你到我家吃饭。你好，我下周去你家吃饭好吗？

光晓得吃，看来那个时候就预备做厨师了。

改行做了大厨的我的父亲，居然也琢磨出了几个拿手的好菜，唯一的不足在于，他也和我爷爷一样，养成了不停尝一口的习惯。

更不幸的是，我的爷爷每次都是把尝剩下来的菜啊汤的往地上倒了；

他倒好，直接倒回到锅里去，把夹菜的筷子或是舀汤的勺子在锅边上敲敲了事。

我们几个看见了，忍不住要说一下，可他就是不改，也许压根就不愿意。

07

有一回大年三十，忙了一大桌子花花绿绿香香喷喷的菜，我们围坐了开吃，他在边上歇一会，看着我们吃了。

我开玩笑地说，老爷子，哪一个菜您没尝过呀？

他的表情不自在起来，挥了手说，大少爷耶，不要快活，将就了吃吧！

然后他又说，我们真老了，坏毛病改不掉了。

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了道：当年实在是不应该冲爹爹耍态度的。

我们就知道，老爷子这会儿想他的爸爸了。

逢到休假日，或者平时，我们在开饭时回去，我的母亲总是要在门口大喊几声：霞在家来啦！

看上去是在跟我们打招呼，实际上她是在通风报信，给老头子传话呐，提醒他尽量不要被我们看见他在尝菜，或者撞见我们时，不要把大拇指，伸进盛满豆腐汤的大碗里。

我的母亲说，你爸爸真的老了，他好像害怕你们呢，换了以前，想都不敢想。

08

我的母亲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前些年，我们就已经发觉，她开始跟我的奶奶一样，神神叨叨鬼鬼祟祟地收集杂七杂八的物件了。

大到以前的糙米坛子，小到我好些年前写的文章草稿，都是宝。

慢慢地，家里旮旮旯旯都塞满了，小杂物间人都插不进去个脚。

我们经常笑话了她，她就红了脸，但是嘴上还是不让步：

你们霞子懂什么啊？

我们说您以前不是怪奶奶的吗？

她很不屑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讲的，不好比的哎，她都是破布烂棉花，我这些东西，哪一件不得用啊！

后来实在摆不下了，我们协助她清理了差不多4个大纸箱，叫她处理掉。她说好呢好呢，回头就送到收购站。

结果隔了两年，我们搬了新家，小房间多出来了，她喜滋滋地跑去亲戚家，把4个大纸箱拖了回来，站在旁边，松了一口气，仿佛4个被蛮横无端地抱走的孩子，重新回到了她的怀里。

09

有一年春节，我闲着没事，跟她捣鼓了两天，看看她到底收藏了些什么东西。

我的天呐，我们姊妹仨上学时的各种成绩报告单，我的几份检查书保证书决心书，我在外地工作时写给他们的好多的信，我20多年前突发阑尾炎时的手术通知单，我都记不清是哪一年踢坏了的足球，还有他们退休前，拎过挎过背过的大大小小的包，有的拉链断了，有的搭扣没了，不过都是干干净净的呢。

最新的那些藏品，是我的外甥女梁芫和侄子赠天，还有我的孩子童语，小时候穿过用过玩过的衣物杂件。

后来我的父亲跟我说，老太婆那两天紧张呢，她猜你看到那么多的破破烂烂会来气，吓死了，生怕你跟她发火。

我没好气地说，难为她自己也晓得是破破烂烂啊。

10

你看啊，人生实在就是无数的轮回，就是一代一代人的传承接力。

我晓得你的父母，也开始害怕你了。

我还晓得，我的孩子现在还小，他犯错误闯纰漏了，就会很怕我。

但是将来肯定会有一天，我这个做老子的，是要害怕他的啊。

你说说看，老了老了，怎么就开始怕了呢？

2016-5-19

老了就老了

有什么可怕呢

毕竟孩子们

正在长大啊

阅读更多历史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