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女人

第687片树叶儿

我有个朋友，很奇怪他的口头禅居然是：从前的女人。

这么多年里，我们有时候会聚聚，喝喝茶吹吹牛，前尘往事未来过去，想哪儿说哪，每每到最后，他都是动作浮夸的站起来，端起自己的茶杯，仰面喝尽茶汁，再把沾在杯口已然褪色变淡的茶叶，吹回杯底，拧紧杯盖，夸张的在两条膀子和身上拍拍掸掸，感叹一声：

从前的女人啊，啧啧，散吧散吧！

这位朋友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知道他这大半生下来，从遥远的乡村起步，再到偏僻的小镇上，最后在宝应县城里安家落户，磕磕碰碰吃尽了苦头，最大的打击就是他的前妻不幸早早的病故了。

我们都没见过那位老嫂子，但都能感觉到老大哥跟她之间的感情最深，准确的说，应该是老大哥对她的怀念与愧欠，与日俱增。

他抱怨自己当时是醉啊，不晓得对她好，仿佛她为自己为他的那个大家庭，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是本份。

其实当时她上的班比他更繁杂，可是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不问，好像交了工资就万事大吉省事无事了，而她呢从进门直到最后撒手离世，前前后后13年不到5千个日日夜夜，操的心烦的神真是一海的多。

他后来一次次的回想她在的时候，吃惊的发觉，这13年里除去他出差不在家里，好像就没有一天看不到她的。不管是哪一天，也不管是什么时辰，只要他推门进屋，第一眼总会是她呢，要不就是人没到声先迎，你家来了？吃过了吗？

仿佛她就是堂屋正中央的老爷柜上供着的香炉，不管你记不记得上香，反正它都安安静静的在那的。

她的脾气是真的好啊！他那么大的一个家族里，谁跟谁没吵过杠过呢？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撒？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要说她在世的时候，就连走了以后也从没有人说到过她的不是。

他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哎呀，们家大嫂子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天也有不开眼的时候啊！

就拿他的二伯来说吧，恨他恨了多少年，但是曾经当他的面拍过桌子，赌咒发誓般的说，明谈一句，在我眼里你算什么东西撒！但是文凤跟你不一样，她要是在世，我高低会给你这个面子！

她才走的那年把里，好多人在他面前说过关于她的种种的好，他就吃惊原来看上去不那么显山露水的一个人，却也风轻云淡的面对处置过，那么多鸡零狗碎的事呢。

直到后来，她走了差不多有7年时间了，他终于决定再婚了。婚事也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操办了，只是家里至亲和好友摆了6桌，喜宴散后他想了一下，大概有几十个人不约而同的提起了她，小声了说，老嫂子可怜啊，按照她的为人和秉性，恐怕也是要巴望你过的好吧！

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也是一阵一阵泛酸，不晓得怎么接，只得嗯嗯的点头附和了。

晚上新娘子仿佛是半开玩笑的口吻，跟他嘀咕，说我也听说过大姐的为人，没想到是这么深得人心，要做到她那样，鸭梨山大！

他想笑一笑迎合她一下的，却还是没能笑出来，有些尴尬的说，不谈她吧，我们上床！

他有时候感到很恍惚，怎么那些年里就没有察觉到，她竟然默默的做了那么多事呢。

她不是个话多嘴碎的女人，有事没事脸上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几句话来来去去的，你就能猜到她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了。

才结婚那几年，也是闺女出生没多久，有一次他的母亲不晓得为什么事故意起腔拿她撒气，他跟朋友喝过酒回来，跨进房间望见她在哭，顿时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几分，问她先是不肯说，架不住他磨叽，就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他说这个老太婆真是蛮不讲理了，我去找她！她死活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她一时糊涂，不跟她争。我也没事了，哭过了就好受了。

她去打来一盆叫他赶紧洗洗睡了，第二天她照常起来做早饭，给他煮了锅巴，给婆婆烀了青菜粥，婆婆感冒了，没胃口。

尔后的许多年里，直接就再也没有看见她哭哭啼啼过，顶多就是急的涨红了脸，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珠。

到她生病的那半年，倒是常常的哭了，在县人医的那两个月里，她最喜欢的满头长发因为化疗已经剃成板寸了，拿一条粉粉的丝巾裹着泛着青筋的头皮。

她夜里哭过无数次，他被哭醒了，安抚她，她竟然孩子气的问他，假如以前我就是短头发，你还愿不愿意跟我结婚呀？他就笑，隔着丝巾摸摸她的脑门说，你放心好了，哪怕你是个光头，我也还是要你当我的老婆！哪个也拦不住的！

她就叹口气轻轻的笑笑，她是相信他的，当年他们的结合，其实也是战胜了很多阻力的啊。

最后临走时，他坐在床沿抱着她的半个身子，她没有哭，但是脸上全是泪啊，她说我就要走了，我不想死啊，我难过呢，我伤心呢，我不能再管着你了，闺女就拜托你了啊。过两年你找个合适的娶家来，替我求求她，要对闺女好，要对你好，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

他只知道拼命的点头点头，磕头捣蒜般的，什么都答应着，把脸使劲的贴在她的脸上，跟着哇哇的嚎啕大哭，眼泪也一个劲的淌在她的脸上了。

2018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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