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生活十题之二
有一首古诗,想起来特别亲切: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文字有时候也有痒痒挠的功能,这首诗,简直就是挠到心里去了。我怕热,爱雪,你说“天欲雪”,又值“晚来”,也就是下班了,是不是挠得很到位?火炉、朋友、酒,这不就齐活了?
简简单单二十个字,欲念扑啦啦就点燃了。
1
青春的确是用来挥霍的。年轻时斗酒,纵酒,天不怕地不怕。
中师刚毕业,分配到了乡村,刚好是乾陵小学,有点守墓人的意思。夜来无事,就是麻将摸得哗啦啦。乡村红白喜事多,一轮一轮地喝酒,从前一天晚上喝到第二天中午。熟的人家,看录像到夜深,炕上一窝,朋友就去厨房里摸索。整块的瘦肉或牛肉,或舀半碗花生米,酒也是用碗喝的。笑一笑,吹吹牛,斗一斗,总要有人去外面吐为止。有时候喝得猛了,大家一起吐。难受半夜,第二天还要补一点酒,这样涨酒量。
到县城了,带高中了,实在是忙。没有晚自习的晚上,一群狐朋狗友涌向夜市,吃一阵,喝一阵,尿一阵。我也创下过一次喝九瓶啤酒的记录。话题很无聊,但感情很真挚。没有什么压力,是一顿酒,一场醉解决不了的。
后来离开老家,去成都。和瘦羊、毓君、夏琨同校(李镇西老师只喝矿泉水,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下班后,到附近镇上,去吃兔头、猪尾、鸭肠,以及各种奇怪的东西,当然包括常见的毛豆和花生。那时候倒也简单,啤酒,泡酒,又便宜又好喝。不过这时候,话题已经基本上转向了教育。到了周末,与老干一家喝酒,经常会约上另外的朋友,酒是什么滋味忘却了,教育的滋味很深。
成都转苏州,做新教育,有一段时间负责公益,印象殊深。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贵州,工作完成,夜半,乡村或镇上的昏暗的小店,或炒或拌几个菜,酒喝得差不多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住所,山影,枝曳,虫鸣,异乡的空气湿润清新。咦,我怎么会在此处?结交新朋友,有的人交情竟然非常深,像凤冈的朱忠国君,差不多,就是一辈子的好友了。
后来在宝应,郭靖当年练功的地方,有家川菜馆,大概一两周聚餐一次的规模。那段时间实验区培训不少,想想当年水平那么差,不知道怎么做培训的。但无论如何,免不了被接待,许多时候假装不会喝酒,只是因为不习惯行政接待的场面,百无聊赖,就和旁边的马玲研究菜品。当然,遇到陈东强这样的局长,非得喝醉不可。
辗转罕台,冷得酸爽,我太喜欢冷了,罕台也是真冷,除了少雪之外,基本上满足了我的期待。这时候,喝酒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大约算是一个高峰期吧,山东有兄弟,送来大批美酒,用桶装的,白的。我自己下单,自己去城里提,黄酒,一次几坛,一坛二十斤,也很壮观。
到了丰台,喝酒就固定下来了,江子平时忙,周日晚,免不了一起小酌。他喝酒是受我影响的,那时候喝酒很规律,酒是不变的,牛栏山二锅头。
运城五年,关公故里,这时候早已经习惯了。而且往往是中午吃饭时喝酒,一点一点刚好,以便午睡。晚上10点左右,校园静下来,或独饮,或约饮。无菜,就在办公室里喝一点谈工作。不过,国际两年,有好酒之名,实际喝得并不多,更不敢轻易喝醉。工作之故。这两年是我身体的转折点,腰也好,眼也好,都是在这两年的操劳中迅速付出代价的。
2
然而,我却并不懂酒。
有些人喜欢喝酒,对各种葡萄酒与地理位置以及天气、年份之间的关系搞得很清楚,我却是胡喝。并且,我不喝红酒。此外,都喜欢。
换句话说,我就是喝酒,不是品酒。我喝不出酒的品牌、层次、真假。当然,还没傻到极致,能喝出茅台的好,知道酱香和浓香清香不一样。但是,此外对我来说,喝酒就是喝酒,留恋的,是几两酒下肚后的那种微醺感。神志尚清,可以高谈阔论,身心放松,不再一身盔甲。就像一个文青,喜欢没事捧本书,出神地阅读。但实际上,读的都是一些网络小说,那些真正的令人颤栗的文字,是没读过,也读不懂的。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
这就是酒徒与酒界的鉴赏家的区别。鉴赏家往往并不牛饮,喝酒并不多,但每一口下去,滋味千肠万转,而酒徒只是需要这份刺激,作为生活的一种调剂。千变万化的酒的味道,在我们的嘴里,化为有限的几种,成了刺激而不是滋味,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不过,我相信,这确实事关天赋或者生命气质。我的意志坚强,是以钝感力为前提的。毫无疑问,就以我与酒的关系而言,也少了许多的趣味。
所以,说我爱酒,我只能说,我是爱酒者中的末流。世间万事皆如此,顶流都是分寸感拿捏得特别好的人,就像真正的有钱人都不事张扬一样。说得直白一些,我就是有成瘾症状的酒徒。
3
喝酒的问题,渐渐成了家庭争端的主要导火索。
我不酗酒,只是喝成习惯。以前管得少,身体开始不如以前时,就引发了家人的关注。这时候女儿也大了,难免为母前驱,冲锋陷阵。从城管般的扫荡检查,到向经常和我喝酒的朋友留言告诫,力度渐大。以至于我只要外出吃饭,电话经常就追过来了,检查你有没有喝酒,诸如此类。
说我没有自制力,那不尽然。我不可能酗酒,每次喝酒,也是量力而行。喝多了难受是自己的。虽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把握住分寸。
关键不是聚餐,而是平时,每天中午有喝酒的习惯,喝一二两白酒,然后午休。并且,成瘾症状很明显。而这几年的饮酒频次,的确与工作压力有关。我是个抗压能力极强的人,你可以认为是强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但是,当一天的精力用尽,疲惫不堪,这时候酒精的作用是明显的。它带来了真正的放松,身心的放松,并且,在这一刻,你觉得你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对我来讲,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就是午饭饮酒,晚上看电影,都是很好的减压和转移策略。紧接着是酣睡,之后精力恢复,一切重新开始。
有时候跟女儿认真讨论:你觉得喝酒对身体不好,行吧,我承认,你天天用丁香医生教育我,我不能说人家医生说得不对。但是,喝酒对身体不好,但喝酒我觉得快乐,不喝酒,经常觉得了无生趣,你说我是应该喝还是不应该喝呢?
女儿向来刁蛮,才不管呢,反正不许喝。而且因为疫情,女儿碰巧在家,一日三餐盯着。倒也无可奈何,直到有一天,女儿发现我吃几口饭,就往房间里跑一次……
没法喝酒的日子,是什么感觉?
毕竟是成年人了,其实只有一种不被理解的伤感,还能怎么样?因为无须外部约束,我自己,也在调整与酒精的关系,从数量到频次。这种调整,仍然遵循我经常跟别人讲的原则,叫“满足需要,但不助长欲望”。
完全地戒酒,可不可能?当然,可能,如果突然,我变得对酒精过敏了呢?人又不是依赖酒精活着的。在某种意义上,酒已经不单纯地是酒,随着岁月的推移已经精神化了。作为嗜好的酒,似乎关联着生活态度,关联着人生况味,关联着对虚无的某种反抗,关联着对私人空间的某种捍卫。或者说,关联着在尘世以及更高层面的幸福,是身体乃至于自我的一部分。欲要养生,挥刀自宫,当然也是可以的。但是,这样的人生有多大意义,就要三思。
4
在古希腊的传说中,英雄一定是要有缺点的,有所谓的“阿喀琉斯之踵”,凡人想必更是如此。因此,我常借明代张岱的话自我辩解:“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清人张潮亦云:“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我对于那些把主要精力用于长寿养生的人,从来就有一种不屑。似乎来这世上一遭,就是为了白白胖胖而来,白白胖胖而去,尽可能增加存栏时间。我更欣赏尼采的见解:“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在这里,精彩是留给世界的,疲惫与创伤是留给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盛大的演出,无论台上多么光芒万丈,走入后台的那一刻,总是疲惫得只想喝几口酒,睡个好觉。
如果不喝酒能让人更长寿(还只是假设),但是,喝酒却令我感觉到幸福,觉得活得丰富有层次,那么,我该何去何从?答案并不难找。甚至,我并不缺乏戒酒的意志力,我只是缺乏充分的理由。只是健康的理由,无法说服我。
我觉得人生不能那么粗暴,而是应该进行和解。如果酒能让人快乐,哪怕它是有害的,是不是,也可以从经济学的角度考虑一下,给它一些地位或空间呢?为什么一定得是零和博弈?
喝酒对于工作而言,也并非全无好处。例如,学生沉迷于游戏或手机,怎么办?沉迷于网络小说,怎么办?沉迷于恋爱,怎么办?凡此种种,皆是成癖。若我的人生像一个溜溜球一个完美无缺,自然会大喝一声:“拿刀来!”世间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价值层面被否定的东西,难道不能像酒,像烟,像白娘子,一刀斩断,留一个清清白白的世界么?然而……这一刀就下不去了。我总在想,我们总以为是为了学生好,为了他考试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们有没有真正地问过学生:“你快乐吗?”如果他的快乐,竟然是从游戏中来的,从手机中来的,从虚拟的故事中来的,从异性中来的,我们真的认为,化学阉割,是朝向康庄大道的唯一路径吗?当对的事情,与让人感觉到快乐的事情发生了冲突,难道一定只有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吗?
这么一想,手难免颤抖,刀就下不去,就觉得凡事并非如此简单,可能真有第三条路,真有可能达成和解。当下与未来之间,成功与幸福之间,对的事情与快乐的事情之间,还是有可能达成某种平衡。或许,这样才有助于形成更圆满的人生?
这些事,是想不清楚的。索性就不想了,温一壶酒,哪怕冬天已经过去了,也在微醺中让子弹飞一会儿,把更多的问题交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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