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命——与女儿的谈话

这是2015年与女儿的书信对话（我们经常以这种方式沟通），今天无意中翻出来，有些感慨。女儿已经忘了这些，我也忘了。毕竟，她已经走过了那段岁月，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但重新回顾这些（女儿信中大部分内容删除了），对我意义更大，让我反思如何更好地理解年轻的生命，理解他们的希望与痛楚。

亲爱的老爸老妈：

我觉得自己必须直视自己的问题。

……

我一直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有一种天生似的抵触感，虽然我清楚的知道，我诞生于其中，成长于其中，也终会凋落与其中，但我知道这样的我是不快乐的，终究我是不愿意像个普通人一样度过此生的。我对功名利禄真的没有追求，但或许我的要求又更难以实现些，我喜欢自己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为生存而生活，不为世俗的称扬而捏塑自己。我希望身边的人都干净明亮些，虽然并不可能，总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但我想自己有力量不让他们妨碍我的内心。我期待可以很自由很自由的呼吸。每次听同学们说考个啥大学，找一个什么好工作，嫁个什么好老公，我心中是真切的悲悯，因为这样的人生是可以一眼望穿的，它终是逃不过那根命定的主线，那同大千人一般的庸俗无趣。可是现在我所做的一切让我觉得，我和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我浪费着我的天赋和资源，消耗着我的智力和创造力，和他们一样，为一个好些的大学，好些的专业，好些的工作。这让我感觉人生如木偶，即便是最好的大学，最厉害的专业，最体面的工作，我内心深处仍只有一种被时代牵着鼻子走得痛，我总觉得自己能活得更多维，更开阔，但似乎时代下最理想的未来仍不能使我愉悦，何况，我连这些都做不到，我连他们都不如。我深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

我希望得到细致的回复，由此可以用来应对我一次次的苦难遭遇。

女儿

关于生命，致女儿

1

中秋节，“小书房”的主人漪然因病离世，年仅36岁，比爸爸还要年轻得多。

昨天，我在微信里说，我与漪然并无交集，我对她的悼惜，只是对一个美好生命消亡的疼痛。而网上铺天盖地的悼念，在我看来，很快就会过去，甚至并没有什么“意义”，至少对漪然来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己歌”，唯一的意义，不是针对漪然的，她的死亡只是一面镜子，别人通过这面镜子来观看自己的生活，例如我。我悼惜她，但自身又感觉到“轻松”，这“轻松”，是一种存在层面的又一次看破，不与世界相纠缠。因为，在未可预料和必然发生的死亡面前，一切似乎都无足轻重：成功、失败、名声、利益……甚至他人的怀念。“太上无情”，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在很大意义上，我不去想所谓的“未来”，而更专注于每一个“现在”（当下）。或者更准确地说，未来只是因为指导了当下生活，才有意义。因为生命本身太无常了，太不可预测了。但这无常并不令我恐惧或忧伤，反而令我坦然，让我觉得几乎是放下了一切，得以从容，得以欢喜。就像我们父女一场，这令我幸福，而且是极深层次的幸福感，觉得被依赖，被信赖，被需要，同时又照耀我，启发我，显现我。或许，未来某一刻的分开，会令你恐惧，甚至想想这种场景都会令你恐惧，令你觉得从此在这世界上孤苦无依。但那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一旦你真正地长大了，成熟了，领会了，就会有一种深层次的接纳，甚至会有一种含泪的喜悦。毕竟，这相逢，是或曾经是多么的美好！而生命的这种轮回，又是多么的自然！假如人是不死的，这才是我能想象的世界末日或者地狱。

这种领会是多重的。有儒家对亲情的热切，有佛家最终的看破，也有道家在一定程度上领会后的任性逍遥，这些都是自由的不同表达，如此不一致，又如此和谐地交织成生命的锦缎。

我在积极地、热烈地入世，和不同的人交往，试图从淤泥中开出一朵莲花来，以慈悲之心成全更多像曾经的你一样可能受到伤害的孩子。作为一个晚熟的人，我经历过重重的困难，更经历过内心的感伤、疼痛、恐惧、迷惘乃至于最深的绝望，然后死而复生，并领会到了必得死才能够复生的道理。

2

现在，你也开始过早地经历这一切。

或许并不是过早，这正是经历痛苦的年龄。你说你经历的痛苦已经太多，不想再经历了。可在我看来，有些痛苦是避无可避的，尤其当这痛苦源自你内心的时候。

“现实”是一个可笑的词汇。因为并不存在所谓的“现实”，一切现实，本质上都是一种重构，一种书写。你编织了一个想象中的现实，然后把自己网起来，慨叹自己无路可走。问题是，你为什么不可以拆开经纬线，拆除一个不好的现实，重新编织一个新的现实呢？

一个作为诅咒的现实，可能从另一个角度，或另一种编织来说，是一个作为礼物的现实。曾经以为是石头，回头看来却是珍珠，这才是本质的生活。

3

对我来讲，现实并不重要。我是指所谓的“客观的现实”。其实它一点也不客观，但至少它有一些似乎很客观的东西：分数、排名、舆论……就像那些被人们确认为“现实”的职位、银行存款数字、奖章等等。

重要的是自由或意义（这本是同义词）。

现实是变动不居的，今天的座上宾，明天可能是阶下囚，今天的亿万富翁，明天可能是街头的流浪汉，今天的幸福婚姻，明天可能只是一个笑话……我们一厢情愿地不承认现实的这种属性，本质上是内心的安全感的需要，我们期待有一个确定性的未来。

可惜，没有一个客观的，确定的未来。

你必须选择，是被所谓的现实所控制，成为一个哭泣的小孩，或温驯的小绵羊，跟着“现实”这匹狼默默地走，还是选择成为你自己，在无边的多重现实中突围，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更合理、更生动的现实？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太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这段话你很熟悉，但它并没有刻入你的生命里，或者说，没有完全地刻入你的生命里。因为，必得无数次地溺水，才能“大浸稽天而不溺”，必得无数次地经受火烤，才能“太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当你以为溺水已经足够多，火烤已经足够烈的时候，实际上，可能仍然没有修够九九八十一难，取不得真经，取得的，只是一些文青样的词语。可以用来写作文，抒情，但无法化为存在的力量。

4

人世间存在着桃花源吗？

当然存在。它有许多别名：自由、意义、梦想、希望、未来、家园……它也有许多歧名：避风港、安乐乡、碉堡、隔离区……

我一生也曾数次误入歧途，但生命用残酷的鞭子，把我赶到了正确的道路。并且，最终让我领会到，不存在于外在于我的桃花源，它本质上是我的创造。它不是无菌的实验室，而是一片由淤泥和莲花组成的池塘。

在疲倦、悲伤甚至绝望的时候，可以放下，休息，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向自我的深处发问：是什么妨碍了我？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观念和想象，并尝试改变。你向往自由，自由本质上是一场游戏，一种艺术，而当你背负了太多不应该背负但你却与自我捆在一起的东西的时候，你如何可能自由地舞蹈？

5

我说这些，可能仍然是废话。

就像《大话西游》中的唐僧，总是罗嗦地说一大堆废话，让至尊宝不胜其烦。但是，唐僧的“废话”，也只是至尊宝的一种建构或阐释。当至尊宝没有经历生离死别，没有经历最深的痛苦时，唐僧的人生经验，就只是无意义的符号。

可是，一旦经历了，就顿时明白，师傅不是罗嗦，而是简洁。他总是直指“真理”，直指可能的命运。

但是，这究竟是唐僧指点的结果，还是至尊宝领会的结果？

无论如何，别忘了我曾经赠予你的那句泰戈尔的诗：

“我的生命，对我是一个永久的奇迹，这就是生活。”

虽然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每一个生命的降生，都是战胜亿万种可能性，最终让自身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的过程，所以每个生命都是奇迹。但本质上，奇迹也好，无意义的痕迹也好，都不是真正的现实，因为并不存在真正的现实。本质上，都是一种自我理解或自我选择。

所以，要时刻追问自己：我选择什么？谁束缚我了？

我们无法代替你回答，只有无尽的祝福与默默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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