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锦新样 | 索飒:明天为谁降临
编者按
拉丁美洲,是“被切开血管”的大陆,是丰饶而又充满苦难的土地。如何概览它的历史,展望它的未来?毕生关注拉美问题的索飒,在文中尝试做“思想的导人”,给读者“提供一条正确的思想脉络”,并且期待“代表着希望和未来”的“明天”,为善良的国度和人民降临。
明天为谁降临
文 | 索飒
(原载《读书》1997年12期)
三十万字的书稿《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就这样在断断续续的几年里完成了,我觉得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又学习了一遍拉丁美洲的历史。我不敢说是否已经达到了预想的目标,但是,我知道我付出了艰辛。我不仅想要写出人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历史,还想要写出思想;我不仅想要写出思想,还想要让思想立得坚实,为此而核对每一个出处,每一句译文,每一个史实。比起那些在娱乐的心情下巧妙地编造男人和女人故事的笔来,比起那些不需要付出心血、只需要寻找美丽词藻模仿激情的笔来,比起那些不需要对历史负责、只需要用巧妙的思维完成一个文字逻辑的笔来,手中的笔确实使我感到沉重,我觉得很累。
但是有一天,年轻的女儿翻看着关于马蒂的几页初稿,忽然对我说:“妈妈,你总说,我如果生在你们那个时代一定是个理想主义者,告诉你吧,我要学西班牙语,然后到那些穷国去支援他们!”从那时起,我似乎有了一种更生动的责任感,并不知不觉地在行文中把女儿当作未来的读者,不断想象着她的反应来纠正我的语言风格:我希望连她那样的孩子也能读懂我想说的问题。
索飒著:《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
在文章里,我彻底抛弃了那个中性的“笔者”;我不是“笔者”,而是我所描述的历史中的一个角色。回想起来很有意思,经过了那么多年研究单位“学者”风范的熏陶,我总是不能适应在文章中使用那个似乎高雅、自谦的“笔者”,我的文章中的那个“我”字,曾不止一次被编辑们改为“笔者”。
今天,我如释重负了。我终于明确地意识到,我应该让我的风格也毫不犹豫地反映我所赞成的道路。
我梳理着一块大陆的漫长历史;但是在梳理中,我从浩瀚的典籍中选择着我认为最重要的史料。我描述着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共同经历的民族,但是在描述中,我的心和他们一起分享着欢乐和痛苦;我思考着一个个很难结论的政治和文化问题,但是在思考中,我明确地表示着最起码的赞成和反对。
以某种方式“解读”历史,也是一种重要的思想方式,这是拉丁美洲思想家塞亚先生给我的一点最重要的启发。因此,在这本书里,我没有复述历史,而是在解读历史。
莱奥波尔多·塞亚·阿吉亚尔是墨西哥和拉美卓越的思想家和哲学家,曾提出“哲学是历史的真实”(来源:ilas.cass.cn)
这样写出的概论很可能会“以偏概全”。比如在第三章“树起我们的旗帜”里,我只举了几个文化领域里的例子,但是我宁愿如此,也不愿意写出一种没有思想的重复和堆砌。读者可能会觉得这部书缺乏某种袖珍百科全书的涵盖,可能会抱怨查找不到一些拉美的大事名人,但是我希望这本书提供了一条正确的思想脉络。如果说我企图使这本书带有概说导论的性质,那么我希望它首先是一种思想的导人。
以上,可以说就是我的方法论。
此书对拉美大陆从纵横两个方向进行了尽可能全面的描绘。自西方人的入侵和殖民,到天主教中人道主义思潮的衍化、拉美思想的奠基和繁荣、主要政治事件和人物、本质的艺术和文学代表、作为第三世界贫穷国家精神的拉美知识分子、民族的气质和性格——此外还有相关的地理环境、早期史、语言和文化基础、数据和文献,都力图交代清晰。我盼望这本小书能够为它的读者提供一种虽然是根据我的判断选择过的、但更是概括的和确切的介绍。
拉丁美洲每个国家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地方(来源:www.thrillist.com)
书写完了,但总觉得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其实我更愿意和人们聊天,讲述自己的感受。
我自己清楚,这条道路有一个遥远的起点。
一九七二年,我带着一身牛羊肉的腥膻味儿和内蒙古草原的仆仆黄尘走进了外国语学院的大门。那时候的我野性未改,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饭桌上,如醉如痴地听着学生食堂大喇叭里播放的《草原女民兵》乐曲,端着饭盒不知吃的是什么。二十年之后我才醒悟,正是这借来的、难能可贵的“野性”使我在“文明”的狂轰滥炸围追堵截下保持了朴素的本质。
我指的是六十年代的三年插队生活。
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里,我们正是通过与学院道路完全不同的生活途径,学习了一种外语,接近了一种异族文化。后来,在漫长的“拉丁美洲研究者”生涯中,正是这段宝贵的经历暗中纠正着我的偏差。直到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往事的回忆仍在帮助我理解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在阐述拉斯卡萨斯对待印第安文明的态度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过当年“知识青年”中的种种争论,当然,那时的题目是“怎样对待贫下中牧”。在思考拉丁美洲知识分子与人民的血肉关系时,我的脑海中对于“人民”的感性认识主要也是来自那个时期。我总不能忘记当年的一些小事。比如,我刚到内蒙古草原时,扁桃腺发炎,突然发起高烧来,躺在蒙古包里休息。家里的“额吉”(即“母亲”或“大娘”)来到我身边,挨着我躺下,用脸贴着我的脸:我们俩语言不通,她也没什么治病的办法,她只是用那种方式表示对我的关切。三十年后,当我再次回到她家后,家里的孩子们通宵达旦为我举行了“民歌晚会”,在令我痴迷的古老歌声里,额吉还像当年一样,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用她枯瘦的手攥着我的手,默默地流着泪……人们是否会觉得这些叙述在这本讲拉丁美洲的书里离题太远呢?我自己总是固执地觉得两者离得很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个重要的起点,就不会有今天这本书。
在这本书里,我引述了智利民间歌手比奥莱塔·帕拉的那首著名歌曲:“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既然许多作者都要在作品的结束语中感谢一连串的人,那么,让我在衷心感谢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之前,首先感谢生活吧。
拉丁美洲民歌之魂——智利女歌手比奥莱塔·帕拉(来源:www.last.fm)
直到中年,我才在一种重要的引导下逐渐坚定了自己的认识,我认为这样的研究道路才是接近真理和科学的道路。我觉悟得其实太晚,以至于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弥补遗憾,我本应该更多地将这本书里的读书心得变成一串串足迹,一次次交谈,一回回投入。如果我的女儿将来走上这样的人生,我希望她从一开始就踏上这条更正确的然而也是更艰难的道路:到生活中去,首先做一个“人”,然后再去承担其他的角色。
我究竟想在这本书里告诉人们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想的人群。这种方式和我们目前的方式不同,和当今世界所崇拜、所流行的方式不同。这些人目前并不富裕,无权无势,也没有获得大规模的全面成功。然而,他们最优秀的品质恰恰在于他们敢于藐视这些他们所没有的东西。
自从五百年前这个混血的民族孕育、诞生以来,她似乎真地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在人世间建立正义、爱和美的国度。
历史以不断否定的方式肯定着。
哥伦布自以为被神派遣传播西方的文明精神,殖民主义者的贪婪本质扯下了他的文明面具,然而,由他肇始的新种族却神秘地缔造了融各民族优秀品质于一身的新精神。
1492年10月12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抵达美洲,开启了西班牙对美洲的殖民史(来源:wikimedia.org)
西方人坚持称拥有历史的美洲为“新大陆”,拉丁美洲人坚决否认了这一殖民主义的称谓,然而,拉丁美洲人却在这激烈的否认中建设了一块精神新大陆。
拉丁美洲人否定了欧洲所代表的旧秩序,也否定了美国所代表的新生活方式——从精神的意义上来说,美利坚合众国不属于“新大陆”。
在劣势下追求,在失败中坚持,这也许是最困难的境遇。它需要有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持。拉丁美洲人有这种力量。
这就是化为希望和爱的信仰;
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主义;
这就是被人笑话的“乌托邦精神”。
拉美文学中的足球也是理想和乌托邦的象征(来源:www.thepaper.cn)
所谓乌托邦,是指不存在的、无法实现的事情,乌托邦精神也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生姿态。当权者,得势者,最恨这种精神,因为它是一枚破坏体制、摧毁保守的炸弹;而拉美人偏偏热爱这种精神,他们觉得:如果生活失去了创造和突破的可能,生活本身还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乌托邦已经在悄悄地实现着。如果没有拉斯卡萨斯,那段“征服史”就只有一种读法;如果没有切·格瓦拉这样的人,人类的英雄就只剩下了计算机“超人”;如果没有阿连德的葬身火海、以身殉职,政治生活中的总统就永远是一种政客形象……他们都没有取得政治史上的胜利,但是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塑造着精神的历史,谁能说,有一天,他们的理想不会变成现实呢?
切·格瓦拉的肖像已成为反主流文化的普遍象征、全球流行文化的标志,同时他本人也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英雄和世界左翼运动的象征(来源:wikiwand.com)
我在这本书里试图描写的就是这样的一部精神史,试图解释的就是它形成的原因。我想,最核心的成因是民族的气质,这民族气质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人的尊严。中世纪的西班牙骑士把荣誉和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拉斯卡萨斯维护的是弱者的尊严。印第安人用集体自杀、放弃生育和整个种族的沉默,抵制的是对人的侮辱。何塞·马蒂在一次宴会上,看见一个农民代表无知地喝了面前的洗手水而引起全场哗然,立即也端起面前的洗手水平静地喝了下去,他保护的是人的自尊。切·格瓦拉把革命者与合格的人看成同一个品级,彻底的革命精神和完美的人格使他成为尊严的化身。
这种人的尊严是不受意识形态、政治更迭左右的民族血性。有了这种血的坚持和继承,一个民族就一定能实现自己崇高的历史目标——无论前进的路上还有多少挫折、潜伏和等待。
二十多年来,我的工作从没有离开过西班牙语,但是我对拉丁美洲这片土地的理解已经经历了几次升华。拉丁美洲对于我已经不再只是奇丽的景色,丰富的民俗,甚至也不再是独特的文学,而是一个像我的祖国和我的人民一样爱着、恨着、有泪水、有欢笑的活生生的大陆。如果有精力,我也许还会再为这片大陆写一点东西,但是有一点现在就可以声明,我绝不会去做什么拉丁美洲问题的专家。拉丁美洲不是供人们“研究”的,只有用心血浇灌这片土地的人才有权利成为这种专家,如果我们还懂得尊重,我们至多可以做一个传递信息的使者。我并不敢说我以此书履行了一个合格使者的责任,我诚恳地等待着各种善意的指正和拉丁美洲朋友的鉴定。
拉丁美洲离我既远又近,既近又远。
据考证,中国与拉美之间的大规模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16世纪中叶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中国的丝绸、瓷器等商品从福建月港运到菲律宾马尼拉再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来源:www.elmundo.es)
人类的问题是相通的,但是,正如马蒂所说,祖国是我们就近看到的,并在其中诞生的那部分人类。
我就近看到的人类毕竟是中国,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毕竟是中国。我所衷心期待的毕竟是在中国焕发起一种健康的精神。我希望我们剔除民族心理中那些“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穷志短、财大气粗”“曲线救国”之类的糟粕。我们曾经有过多么雄健的精神:“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年轻时记住的秋瑾的诗给我留下了那样美好的鼓舞,长久的记忆。历史博物馆里有一张义和团团员就义前的大照片,其中有一个挺着光肚子、穷人打扮的人傲然蔑视着眼前的屠刀,那眼神给了我一生的深刻怀念……
然而这一切在被不断地“解构”着。我始终也没有搞清楚文化精英们要往中国引进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解构”。我只知道,在这些冷静的、理性的解析中,屈原被嘲笑,鲁迅被厌恶,义和团被公认为反动愚昧的保皇党。谁敢说有一天不会对秋瑾进行糟蹋呢……几百年来已经虚弱不堪的母体,还在被不断地放血。也许,在应该拆除的那部分腐烂的结构被拆除之前,整个大厦的主体就将先行坍塌。
八十年代,我在河南的一个小城镇看到过这样一条标语:“向外国学习!”当时,我感到很好笑:向哪个外国学习呢?学习什么呢?但是今天我一点也不觉得它可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卑琐的人格只能选择卑琐的道路。当我们以仰慕的眼光像看足球赛一样观看美国在海湾战争中实地试验他们的最新武器时,当我们无视非洲或者拉丁美洲的饥饿、流血和苦难时,当我们的姑娘们探讨着如何以“嫁过去”的方式取得他方的国籍时,当我们把低俗的进口“大片”当鸦片一样吞食时,我们正在腐蚀着自己的生命,抛弃着自己的文化。
根据马蒂的思想,爱国者就是那些关心着别人尊严的人。在这样的意义上,我把这本关于拉丁美洲的小书献给我的中国,也把她作为一种呼应,还赠给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坚持理想和信仰的“亚伯拉罕”们。
巴西里约热内卢基督像(来源:wikipedia.org)
两个相距遥远的大陆,一个无疑代表着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一个也许是人类最年轻的文化之一。究竟谁能把人类的火种传递下去呢?
中国,只有当她真正焕发了一个古老文明的精神新生,只有当她的子女骄傲地脱尽了依附官僚体制的奴性,只有当每一个人都重新有了尊严和自我,才会有睡狮的醒来,才会有真正的明天。
明天,是一个有魔力的词汇。明天将有一道新的地平线为我们出现,明天将有一轮新的朝阳为我们升起。明天代表着未知数和可能性,明天代表着希望和未来。
在这旧世纪最后的时刻,我们难道不该问一句:明天为谁降临?
一九九七年春于北京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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