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曾诚:永远年轻的尚晓岚
编者按
三联书店的老朋友、《读书》作者尚晓岚(笔名:所思)不幸于2019年3月1日病故,年仅四十六岁。她的去世,震动出版文化界,人们不仅惜其未竟之才,更爱重其人。我社编辑曾诚撰写此文,怀念故友。恰逢清明,共寄哀思。
永远年轻的尚晓岚
文 | 曾诚
一
我是2月28日下午听到最坏的消息的。
那天晚上,詹那达给我发来他和晓岚最近的聊天记录。今年元旦,他把刚找出来的2006年“文史悦读·消夏读书会”上所拍的晓岚的照片发给她,那时晓岚的发型像个男生,穿着人字拖鞋,坐在三联书店二楼咖啡厅外墙角的地上,从人缝中听讲座。照片拍的有点发虚,但她充满阳光的笑脸能看的很清楚,是那种孩子模样又开心又淘气的笑。晓岚给他的微信回复是:“哎呀,我也年轻过。”
尚晓岚在三联书店,2006年
我大概就是那次头一回见到晓岚的,在三联书店二楼原来那个像火车车厢的咖啡厅里。讲座结束后,她坐在那儿抽着烟,很安静,众人高声争论时她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之后几年,我的作者发在《北京青年报》上的几篇文章,基本都是经过她编辑后发表的。有时为了宣传新书,我也需要写点豆腐块儿文章,她就会帮我把文字收拾一下,配好图,用心设计出很精致的版面小样发给我。《青阅读》创刊之后,书里书外的业务往来就更多了。其实《青阅读》2012年试刊时,书业媒体的黄金时期已经过了,不少知名的思想类、书评类报刊难以为继,人才逐渐星散。当时微信正在兴起,媒体发展的趋势显而易见,人人都明白。在这个时候做这么一份周刊,肯定得带着点理想主义才行,可以说《青阅读》是几位爱书的北青报编辑、记者和一群爱书的读者一起,把它支撑了六年半之久。每年年底之前,对于下一年度是不是还能保留《青阅读》,她心里都没着落,重要的文章特意安排提前发,她会说:“也许明年就没了,所以还是早点发出来好。”到了第二年,《青阅读》重现生机,她又笑眯眯地做起选题来,像是钟爱的剧集又出了新番。在这个小天地里,她们把选题做的生气勃勃,写的文章有营养、有态度、不偏激,也是很罕见的对出版业乱象常有中肯批评的书业媒体。
晓岚是《青阅读》的主力之一,我最初接触到的就是她作为媒体人的一面。她每做完一次访谈,或收到一篇稿子,总是很靠谱地及时编出来、跟我联系,我从没感到有拖延、耽搁的时候。我自己也是做编辑的,深知做到这一点多不容易,她一定把事情安排的很有条理,而且对工作有很强的责任心,为此总得常常熬夜加班。但是,在她那里,这些事全都胜任自如,她从没怎么抱怨过稿子。
尚晓岚在《北京青年报》,2018年
《青阅读》的一大特色是每期都有一版专门介绍装帧设计和书籍插画,名为“美书馆”。以往所有读书类报刊中,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专版,这一版的编辑就是尚晓岚。她对书籍本身的痴迷,由此可见。就装帧设计这件事来说,欣赏品位的高下可以检验一位爱书人的成色。好藏书的人,眼光总是略显保守,偏爱书册的旧时风貌;做图书设计的美编,趣味又常常趋新,不免受到欧美、东亚设计潮流以及新材料、新工艺的影响;出版社的人,对封面装帧大多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他们推崇的新颖、漂亮,大概都有招揽读者的卖相;而在书店里徘徊不去的读者,对装帧设计这件事总是各有“我执”,容易纠结于某一风格或某一个工艺细节(像推崇锁线订等)。晓岚发自内心地关心这件事,周全地照顾到各式各样的口味和欣赏倾向,她介绍的封面设计、插画和绘本以冷门的大师名作为主,找懂行的人写,晓岚自己也写了不少,眼光独到、经常给人惊喜。她对设计夸张、哗众取宠的新书该批评就批评,不留情面,在这个小众话题上达到了专业媒体应有的水准。晓岚爱读鲁迅,她也像鲁迅一样热爱书籍装帧,由衷地赞美一本书从内而外的美。《青阅读》出刊六年多,她在“美书馆”里留下了大量文字,编辑了许多文章,可以视为对当今中国图书设计很内行的独立评论。这是她在文学作品、剧评之外,另外一批值得珍视的遗作。
晓岚会给几位要好的朋友送《北京青年报》年卡,有一回我见到她把年卡交到李志毓手里,她当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担心朋友真的看这份报纸会让他们很失望,就笑着说:“你拿着吧,没准儿家里老人愿意看看,或者包个鱼、包个菜什么的。”她越是这么低调,我越是觉得她已经把《北京青年报》,特别是《青阅读》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了,她对自己写的东西也一直是这么谦虚的。她真正的心里话写在2018年12月底《青阅读》休刊的那一期:
我的妄念是,一百年后,还会有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抖落灰尘,翻开《青阅读》——他们或许会感觉到,这份读书专刊的思路、选题、采访、文章以及推选的年度人物、年度图书等等,都和同时期的媒体不太一样。它试图透过一本本书、一位位受访人去访问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参与到变革时代的文化建设中。
这份历史感,在变革时代的做文化建设的责任感,提升了《青阅读》,让它具有多年后可以重新翻开的价值。不过,《青阅读》还是休刊了,这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业,她们从一开始就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吧。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休刊之后仅仅两个月,晓岚也翩然而去。现在再看看她当时写的话,“《青阅读》这六年零七个月,是全部职业生涯中的一份奖赏”,显得分量很重。她短短的一生四十六年,“全部职业生涯”长达二十三年,都在《北青报》度过。她说《青阅读》是“一份奖赏”,其中既有无奈,也有欣慰,恰如她身为资深编辑的真实感受。
《青阅读》休刊号“你好,记忆”
她的去世和《青阅读》的落幕,本来是两件事,但人们总觉得这之间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也许可以说,《青阅读》正如晓岚一样,是英年早逝的。3月3日为她送行时,刘晓春和刘净植将《青阅读》休刊的那一期(“你好,记忆”)给她带去了。我想,这正是她的心愿。
二
2012年时,她送我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太平鬼记》,我才第一次读她写的小说。后来,她又出了一本剧评集《散场了》。相比来说,《太平鬼记》更为重要,这是她的第一本书,而且是难度很高的像鲁迅《故事新编》一样的古史小说(也和《故事新编》一样总共八篇),书的装帧设计也颇为用心、素雅。读了这两本书,我对她的才华已经十分叹服,想必她在《太平鬼记》之前还有许多创作,只是没有拿出来发表。作为第一本书,《太平鬼记》的完成度是非常高的。《散场了》肯定也只是收录了一部分她自己认可的剧评而已。她不仅仅是一位爱书、懂书的编辑,她的本色其实是一位作家。
尚思伽:《太平鬼记》,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2015年11月,她电邮发给我一篇刚写好的文章《荒原狼的嚎叫》,后来此文发表在《读书》2016年第4期上。最初从电脑上读到初稿时,我对文中谈及的内容竟然感到有些激动,作为一个以看稿为职业的人,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她通过黑塞笔下《荒原狼》的犀利目光,对所谓的“精英文化”蔑视中产阶级又属于中产阶级的文化属性,对于个人主义及小资文化,对于知识分子和艺术工作者,做了极富穿透力的批评。其实,她不只是批评而已。《读书》的刊发稿,完整地呈现了她批评的部分,但是在原稿结尾处的两千字被略去了,可能因为在杂志上发表有篇幅上的限制吧。这两千字是她有关建设未来“新型文艺”的设想,我认为这一部分比前面的批评更有勇气,更值得发表出来:
站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带着时代的敏感,向传统去寻求,锤炼一种新文艺,其实是老生常谈。但它是最为困难的,对创作者的认识能力、艺术素养和创造力都有极高的要求。在20世纪的左翼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中,我们可以觅到一些担当变革使命、锻造新型艺术的身影——
珂勒惠支、布莱希特、鲁迅,当然还有更多闪光的名字,他们都具有辨识度极高的个人风格,但绝不是个人主义的。他们的个性是从时代内部锤炼出来的,从不抽象,因而有很强的对话能力。他们不仅具有思想的深度,也创造了崭新的艺术语言。他们的美感和复杂性并存,留下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在今天,他们虽然逃不掉作为“经典”被消费的命运,但个人主义的、中产阶级的整套审美理想和话语系统,却也显然无法将他们彻底消化。
这种有别于传统资产阶级理想的新型文艺,由于革命内部的种种问题和外部的围剿打压,没能充分展开,它们尚未获得足够的时间,就以未完成时态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退潮和失败一道被葬送。于是,文学艺术告别“宏大叙事”,重新回到了个人主义的“正轨”。
新型文艺的诞生,必然依托于“时”与“势”的变化,也有赖于对历史地基的重新清理。在今天,珂勒惠支们只能是被叹赏的“经典”。他们走过的道路,已经消失在历史中,他们创造性的艺术语言,无法被复制为和今天的对话。伟大的艺术变革从来寄身于对抗旧时代的变革,背后是历史实践的强烈意志。前辈巨大的身影在远去,为他们招魂,有现实的需要,但并不能彻底解决今日的问题。祈求于亡灵,将获得幻象。前辈启示的是路径和方法,我们只能自己一步步摸索,踏出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原文写的更长,这里只是节录了其中的几段话。她还提到2015年10月到11月在中国美术馆的珂勒惠支画展,提到《悼念李卜克内西》《你的血从众多伤口流出,哦,人民》这两幅画,称赞珂勒惠支把经典的艺术主题延伸到自己的时代,“由于与社会现实、与广大人群的结合,突破了个人主义的牢固藩篱,达成了一种新的创造的高度”。那次看画展我也在,还有从上海远道而来的薛毅。那天是薛毅和晓岚第一次见面,他们一见如故,我们一起去报房胡同吃火锅、喝二锅头。寒夜围炉,他们俩关于新型文艺的话题延伸到布莱希特和苏俄文学,谈了很久,胡同小馆的喧闹和烟火气让大家都不愿意离开。之后几年,我们又多次回到这里,重续那天的欣喜和所谈论的重要问题。
抄录晓岚文章中这几段未刊的文字,不仅仅是想让它们被更多的人读到,更重要的是,写出《荒原狼的嚎叫》,让晓岚对如何创作有了全新的看法。其实她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准备要重新出发走向理想中的“新型文艺”了。她借用奥威尔和契诃夫的话,对将来充满了希望:我们的生命在于将来,只要我们现在开始新的创造,将来的人就能够看到。她的这种乐观并不盲目,她甘心不计回报地默默付诸行动。大概对她来说,略去关于“新型文艺”的那两千字也并不可惜,既然这种艺术实践是“最为困难的”,她更愿意通过自己今后的作品来说话。而之后诞生的作品,就是剧本《中书令司马迁》。
《今天》117号,2018年1月
也许没有北京人艺的话剧《司马迁》和首都博物馆的《海昏侯墓特展》这两个碰巧在2016年发生的事情,晓岚不一定会写司马迁这个题材,但她所要写的作品,一定会有相似的面貌。在《中书令司马迁》的导语中,她写道:“我更愿意遵循布莱希特的教诲,展现人物和历史的变化,各方情境的复杂,各种观点的辩论,希望能够激起读者和观众的思考,特别是思考我们每天面对的现实。”这与《荒原狼的嚎叫》中将珂勒惠支、布莱希特和鲁迅视为艺术语言的“经典”,是完全相符的。
如果拿这个剧本与《太平鬼记》中与之相近的两篇小说《史官》《别史》做对比,晓岚思想上的转变和发展可以看的更清楚。《史官》在小说最后,有晋侯(晋献公)与晋国史官(史苏)的一场争论;《中书令司马迁》在剧本第四幕,有汉武帝与司马迁的激烈辩论,表面上看很类似,都是故事的结局,但在剧本中正反双方的交锋要深入得多,而且显著不同于《史官》的是,作者让君王的一方汉武帝最终赢得了这场辩论。《别史》是有关司马迁的外孙杨恽与《太史公书·孝武本纪》失传的故事,这与剧本的剧情就更近了。但如果用《中书令司马迁》中汉武帝的一句台词,就可以完全动摇《别史》这部小说的根基,在第四幕中,武帝对司马迁说:“我这一生,岂是你区区一支笔能概括的!你写了一部书,我写下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你自以为通晓古今,洞彻天道,这是最大的傲慢!”剧本《中书令司马迁》体现出的纠结、矛盾和复杂性是对现实的尊重。她写司马迁,剧中司马迁的许多感受并非像古人一样,在某种意义上司马迁也就是包括作者在内的“我们”——在这个汉武帝已经被体制化的生活所取代了的世界上,个人是消沉、绝望、妥协,还是“一步步去探索,踏出一条光荣的荆棘路”?司马迁的选择和他的后半生,《史记》这部不朽的作品,就是留给我们的答案。晓岚超越了历史自身的价值,是通过“历史中的人”来把握司马迁的,这样的人要付出牺牲、有所创造——《史记》是如此,《中书令司马迁》这部剧本,也是如此。
我邮箱里收到的晓岚发来的《中书令司马迁》最后一稿,文件名为“十二稿”。近两年的时间,她只写了这一个作品,大改十二稿,小改无数回。她曾说,经常在家里枯坐大半天,只在稿子上加了几个字,接着又都删了。我问她,用这么多时间,可以写不少小说或其他文章了,不可惜吗?她回,就是因为写剧本太难了,才喜欢啊!2016年8月,正值盛夏,她写完了剧本最初的一稿,特意去首师大请江湄给她系统地讲一次《史记》,听听懂《史记》的行家怎么谈司马迁。我想机会难得,就也赶去“剽学”一二。我们坐在首师大北一区校门口的一家餐馆里,桌子对面是一扇大窗,阳光直晒到脸上,空调吹的风很凉快,一人点了一杯咖啡,看江湄从书包里拿出十册书脊全都翻破了、用胶带补了又补的《史记》。江湄讲了四个小时,她对司马迁史观的阐发不但深刻、独到,而且常常随口背出原文,让她的解读具有不可动摇的说服力。太阳渐渐西斜,晓岚一直在写,不知在本子上记了多少页,到精彩处我直后悔自己没能录音。那个下午如此明媚、美好,现在回想起来却像在另一个世界一般!
读讲《史记》
三
晓岚走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重读她写的文字。
我并不奢望能完全读懂她,恰恰相反,她走后我看朋友们怀念她的文章,再读她的书,我觉得自己原以为了解的一点其实也十分可疑。她有很深湛的内心世界,覆盖在平静、暖人的水面之下。
北京木樨地(来源:nipic.com)
木樨地,这个我从小熟悉的地方,也是晓岚一直生活的地方。张知依在朋友圈发过一张她拍的木樨地的照片,说路过这里想哭。是啊,以后再经过木樨地,都会为她抬头望一望。一周前,晓毅兄带我第一次走进晓岚的书房,她去世后书房一直保持原貌。她的书果然如我所想的,有那么多、那么丰富,还有不少很有年头的罕见书,看出她在读书这件事上非常老道。书房里开阔、整齐,没有一本书堆在地上,也没有一本书放在写字的桌上,这么洁净、利落,大多数同行是做不到的。想想她这些年来做的《青阅读》,看看她读过的书、写出的书,晓岚的光阴并没有虚度。她短短的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就是她自己的整个生活吧!
书房的书架上留着许多她从小到大喜欢的摆件和小玩意儿,有一幅高莽生前给她画的钢笔速写,故意用几笔画出眼角的鱼尾纹,旁边写着“晓岚老了”。这是高莽故意淘气,晓岚看来不太喜欢这幅画,把它放在书架最顶上。现在晓岚走了,在我们心目中,她今后永远是个年轻人。书架正中,有一个醒目的金属小镜框,放在她钟爱的杜诗前面,镜框里是她的百日小照和三四岁时头戴蝴蝶结的照片,都是黑白照片,聪明可爱的笑模样。照片一旁的空白处,她用很有个人特色的童体写了一行字:“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是啊,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都像照片里那个孩子一样,不失其赤子之心。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她曾写过一篇纪念日本动漫导演今敏的文章。今敏2010年去世,去世时四十七岁,晓岚写道:“今敏走了。在将要或已经攀上巅峰的时刻离去,他永远不用面对创作力必然衰退的暮年。在他留下的剃刀一样锋利、舞会一样华丽的梦境中,他永远年轻。”这句话含泪献给晓岚。
写于 2019年3月31日
*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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