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首发 | 冷冰川:用线的寓言
编者按
斯坦伯格是20世纪重要的漫画家,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妙的构思,记录下他经历的大时代的图景,影响了其后很多画家。从20世纪50年代到1999年,他持续给《纽约客》绘画封面与插图,是集思想、艺术于一身的知识分子型漫画家。本文就是艺术家冷冰川以充满觉知的笔触,为斯坦伯格中文作品集《线条》所写的书评。
用线的寓言
——重读斯坦伯格
文 | 冷冰川
(《读书》2019年5期新刊)
斯坦伯格是一个天然地能赋予线条以当下直觉和趣味、风味的人;我喜欢斯坦伯格。他一个人就像一部用线的操典,一种寓言。
当我近日再读斯坦伯格的时候,我即刻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初见时的无比喜爱。三十多年,我竟未萌生一丝厌倦。
他的词典里有情窦初开般的童真,散点、多点的空间和敏觉的线,方方正正、拙拙巧巧,流言蜚语,种种无法定义的寓言活灵活现。那是他天真智识的心得、洞察、幽默和多情的经验。像是构思文学中的詹姆斯式的句子,他用一根看似漫不经心的线向我们讲述着一幕幕裹挟的情感、风雅和夸张的颜色。我倾心于他真实生活和想象全都混杂起来的样子,我喜欢现世生活跟艺术的自觉、寓言、故事非常不同的种种挣扎……创作就是交流和希望,就像我们爱艺术,其实爱的就是人,就是生活,因为生活本身也是这种稻草和希望。用这种语调的时候,感觉我是领悟斯坦伯格的声色和音量的。因为那是一个完成不了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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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伯格作品(一)
很幸运我在初学艺术时,遇见了比亚兹莱和斯坦伯格这种华美轻灵的“异托邦”。那种无聊又举重若轻、敏感韧性又无所不能的线条——每根线条都像破茧而出的道路,每条路都有心神辽远的天真和至诚世故——唯有独脚踩着自身灵性的边缘蹈舞时,才会有那种灵魂的无拘无束。他们和毕加索、马蒂斯在八十年代初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口,让我明白最好的艺术、创作都会有一个新的答案,会有一种像呼吸一样天然的答案。艺术、美为各自“天然的人”而存在,美只凭直接、直觉、直观的愉悦而在,而艺术家只需要对他的艺术负责 ——人有权让他的想法一个一个被判断。我毫无保留信奉了这种诚实创作,因为它们真实有趣。
我总是猜想斯坦伯格作品里的幽趣、智识都来自某种(现世生活的)发疯和无聊。说到底也总是私心里的局促、无聊、厌倦在真实地表达(消解、否定),真实的抗争是为了保存独特的魂灵。在此艺术家的真诚像个孩子一样,往往投射出一种使人动情的有生命的东西。这个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隐蔽、真实、有趣得多。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华丽趣味和放肆,我跟着斯坦伯格的小人小马, 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从一根刺到另一根刺,从一个魔术到另一个魔术;性格是一种,表演是一种,生命是一种。同样真实的是,创作者、读者生就执拗的性格、底色、形变,或平淡或不合常情地混在一起。我们想“看”或想看不见。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是在抑制或创造自己的爱、恐惧、夸张和神话,并通过相互修改,重新体验自己。这就是创作, 一种天然精神的天鹅之旅。也许有些路自己并未走过,也许此生都不会走,但艺术、艺术家会假设曾经在场,仿佛一切都在身边, 触手可及。创作就是一个试验场……真与假已无关紧要,艺术家的职责只是激起火花(并到达一个目的地)。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浪漫一到艺术家手里都“好”用, 我们弯腰拾取吧——哪怕是晦涩。事实也是,艺术、艺术家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它应该站在什么地方。这像是单手拍掌的声响,如果你说你听到了什么,那你一定不担心听到的是什么。斯坦伯格的隐晦从来不是造型、内容,而是我们不能明白为什么他要坚持说一件事(一件甚至是最不自然的差异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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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伯格作品(二)
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自由走线、遣词造句,又让人难以捉摸。他制造一个又一个惊奇和迷宫,在应该浓墨重彩的地方,轻描淡写地调侃一番,在无聊走马的地方又突然生出悬崖畸形;他构想一些问题和情绪,但总还有另一个更沉重的谑戏或结局,或戏剧,或深谷。他的七情六欲是很难模仿的。他的天才、自由阵、趣味(包括他本人),某种程度上就像一只只小蝴蝶,总要去探寻什么真实的东西。蝴蝶的栩栩真谛——有天然的(自由)和造作的(自由),但不管那一瞬有多远有多短,一瞬间,一个真实的东西曾经在眼前一丝一线地存在、狂欢过。想起了一句:天才就是追着一只蝴蝶上了一座山的小男孩(或者一只追着小男孩的蝴蝶上了一座山)。蝴蝶的细节、蝴蝶的真实深情我看得很专注,激动的时候,我们都透过斯坦伯格的棱镜或蝴蝶的深情看世界……但蝴蝶是平凡的,是一种更为世俗的存在。其实世俗是重要的。斯坦伯格的“线”是特别平凡的显要,特别平凡。如果他看起来总像是只蝴蝶,那他是在考虑我们的相认和倾听。
像一口新鲜空气,斯坦伯格无羁的风格有一股现实魔法的味道——只有审美的人才这样看世界。对这种魔法来说,世界是永世美好纯洁的游戏,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是画所看之物,他让我们看他所爱所好之物。真正领会了自身的创作人,完全是这样的私心气质,用一种并不会令人满意的方式,一直讲出这样一个事实:彼此了解的人在地理上是分散的,因为每个人都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词典。至少,至少人心的字典会写两个字:生死。生活、创作、蝴蝶的“生死”都是一样的。艺术家的艺术和蝴蝶都是编出来的,事实上斯坦伯格似乎也不是因为一种完璧的线条(或构思),而是因为某种 “爱”的缺陷一直吸引着我。那无邪直觉的诗意(或缺陷)奢侈地表达了他自我扮演的全然的自己(或者伪装)。所幸如此,不然人如何逃离,如何结束表演呢?依赖于个人独特心灵经验的视觉表达,已知的答案是不适当的。千真万确,肉身的天然“原初”人是完成不了的,这小小的奇迹甚至不取决于艺术家。但又正是人的种种“绝望”传递着超凡脱俗的感性美和好奇心,不然人怎么能爱得上自己。有趣的创作都来自人心直接的狂风暴雨。
斯坦伯格代表作品《从第九大道看世界》,1976年3月29日《纽约客》封面
斯坦伯格用上了自己最好最美的智识、情绪和好奇心。我怕自己只能是部分地辨认出他来,就是说,我总怀疑我错过了他的本质——也就是把他整个地错过了。也许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作”,作者、观众都在描绘“自己世界”里最好的水火和满足感。斯坦伯格那么假装快乐着的无辜又深情的“线”,紧藏着很多的不确知和稀碎的剪影。那不确知的“无聊”在幽暗的阴影里,像是他早年的“生计”紧紧依偎在一起。我总在他高耸又紧抿的灵敏、胡思乱想下面,看到了生活暗地里的一道道阴影。他蓬松的线条卷发下所掩盖的,正好透露出他骄傲又无奈地“尽力”生活的血色;那也是我们尽力生活、创作的蠢蠢欲动吧……“尽力地隐藏”也是我生活、性命、创作的日常“活计”,这活计的尘浊、暗语、嬉戏越是不确知,越是激发起我的贫穷的好奇心。因为贫穷给你以颜色,以此来替代其他昂贵的粉色成分和多余。
索尔·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在“二战”前经历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反犹迫害后,最终于1942年获得美国签证得以移民,此后斯坦伯格便为赞助他进入美国的《纽约客》工作,创作了近90个封面和超过1200幅插图
归根结底 ,斯坦伯格的线,他的贫穷式技法,我们难以再现(甚至他故作敏感的诡计让人看起来不真实)。事实上 ,感性的内观、深奥丰富的“日常见解”,甚至他不愿清洗的生活画笔,才是斯坦伯格的“秘笈”——人确实要用一个人来衡量另一个。如若把他线条的魅力仅仅归功于敏感手艺的运用 ,那我们将永远差那么一些性命的味道——性命之作从来是在远观时才能深谙其妙 ,那也算艺术的匠心所在。大概他也是存着这种交流的欲望吧。
让我再次尽情重读这个人的肉身臆语。他的线是肉身的难,爱、恨、念、作的难(还有笨拙)。他讲东讲西、讲东西,但不管讲什么,我喜欢他只讲人情世俗而非神,大概神谕的意义不如人情世故傻白自然、深刻吧。他的欢心便自行隐匿于此了,隐匿于他独自描写的责任、敏感和貌似的无拘无束……这个敏感无拘的肉身站在帝国心脏的路上大哭,或假哭;大笑,或假笑;天真,或假天真。我们大可不必挑剔他的别格,其实他是细心铸造“受、想、行、识”的日常,最好最自由的诗就是要回到单纯的“日常”——除非你促狭到有意又有本事隐瞒贫乏生活的地步——因为日常一旦骄傲起来,那就是伟大的骄傲。
(《线条:斯坦伯格的世界》,汪家明编,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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