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读书》新刊 | 孔勇:赵堂子胡同十五号的几封佚简

孔勇 读书杂志 2021-03-26


编者按:


臧克家十八岁时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时任校长是有“山东的胡适之”之称的王祝晨,他提倡白话文、引介新文学,大力推动山东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臧克家曾写有《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介绍他的为人和教学实践。本文作者新近发现了几封臧克家及夫人郑曼代写的与王祝晨之子的往来信件,钩沉出一段往事。





赵堂子胡同十五号的几封佚简

文 | 孔勇

(《读书》2019年10月新刊)




臧克家(一九○五至二○○四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坛巨子,写下了大量的诗歌、散文、杂文、评论等作品。夫人郑曼女士,不仅在生活上与其琴瑟和谐,更为臧克家的诗文创作、友朋交往提供了重要协助。在臧克家无暇或无力执笔落文时,有些文章、书信便由郑曼代为完成,且会加以明确说明和解释。


近日,笔者偶然发现臧、郑伉俪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与友人往来的几封书信,未收于二○○二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臧克家全集》第十一卷《书信》,也没有完整披露过。据臧氏后人郑苏伊、臧乐安为《全集》所写“编后记”可知,臧先生极重友情,与友朋鸿雁传书数量巨大,但写信从不留底,所以征集书信工作几乎从零开始,难免挂一漏万。透过这几封佚简,钩沉出的是晚年臧克家对自己求学时期一段往事的回忆,笔端浸润的浓厚感情,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有丝毫减少。


臧克家、郑曼致王恒信的信封


第一封信写于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五日,由郑曼代臧克家所写,准确来说是一封回信,且看其内容:


王恒同志:


接信已多日,克家同志年已八十有九,精力不济,未能亲自复信,嘱我代为办理此事,请原谅。


王祝晨先生是克家同志敬仰的老师。他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为老牛校长——王祝晨,刊登在一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北京《新民报》日刊“萌芽”第222号上,可惜我们至今尚未查到这篇文章,不能复印寄您。[信纸左侧空白处有补文:此文您如能在山东图书馆找到,请复印一份寄我们,以便编文集选用。谢谢!]七十年代末,他在写回忆文章《诗与生活》时,其中有一节《新潮澎湃正青年》,绝大部分篇幅是写一师的,现复印一份寄上,供参考。抱歉的是《诗与生活》一书,出版已多年,没有存书,不能送您。


今天接到齐河县政协文史委员会来函,希望克家同志能写有关王老先生的材料,我亦代为复信,告知克家同志已没有精力再写回忆文章了,已寄您《诗与生活》中有关一师的复印件,请您亦与齐河县文史委联系一下,谢谢!谨祝


健康幸福,万事如意!


克家同志嘱代问好!


郑曼

94.1.15


此处的收信人王恒,一九二九年生,山东齐河人,一九六一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历任广东省话剧团、山东省歌舞团导演,一九八五年担任山东省艺术研究所艺术室主任至退休,二○一八年病逝于济南。王恒还有一个身份,系信中所提“克家同志敬仰的老师”——王祝晨的第四子。实际上,这封信背后的关键人物即是王祝晨。


王祝晨(一八八二至一九六七年),原名世栋,出生于齐河县楼王庄。幼时入私塾习诵儒家经典,一九○○年考中秀才,三年后进济南书院,旋入山东师范学堂。一九一○年毕业后,游走于济宁师范、临清中学、省立第三师范等校,致力于灌输新知来改变鲁省明显陈旧的教育理念。“五四”新文化时期,王祝晨担任山东省立第一师范教员兼附小一部主任,一九二二年起任“一师”校长。在此期间,王祝晨大力介绍新文学,提倡白话文,邀请过胡适、杜威、周作人、黄炎培、陶行知等名流来济讲演,极大地推动了山东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被称为“山东的胡适之”,与鞠思敏、范明枢、于明信并列为“民国山东四大教育家”。


近代山东著名教育家、臧克家的老师——王祝晨先生(1882—1967)


臧克家一九二三年夏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正是在王祝晨治校期间,接受了极为重要的新文学启蒙,奠定了此后走向诗文创作和革命活动的思想基石。对于这段经历,臧克家在多篇作品中都有过不同程度的述及,其中就包括上引郑曼信中所提,一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北京《新民报》日刊发表的《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老牛”“大牛”是身边人给王祝晨的绰号,形容其性格坚韧,默默付出,因张默生的《王大牛传》(东方书社一九四七年版)一书而为世人熟知。臧氏此文,乃为纪念王祝晨服务教育界四十周年而特意撰作,同为“一师”校友或同学的季羡林、李长之等人也有纪念文字见诸报端(参见季羡林:《“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王祝晨先生——为王祝晨师从事教育工作四十年纪念》、李长之:《向优良的先进教师致敬》,均载《光明日报》一九五○年六月六日)


时隔近半个世纪,臧克家在嘱交郑曼写给王恒的复信中,重新提到这篇文章,盖有两个机缘。一是王恒和齐河县政协文史委员会曾先后致信臧克家,请他写篇关于王祝晨的回忆文章。笔者看到一份手信,是一九九二年五月八日齐河文史委工作人员写给王恒的,提到“拟在今明两年,征集出版《山东省著名教育家王祝晨》专辑”,并开列了希望王恒协办的几件事,第一条即为“联系你父亲在世的得意门生,撰写王祝晨回忆录”。


臧克家作为王祝晨执掌“一师”时的学生和当世知名人物,自然是王恒最先想到的作者之一。所以,应该在接到齐河文史委的嘱派不久,王恒便致信臧克家,邀其为“王祝晨专辑”撰写文章(可惜这封信已无从寻找)。从郑曼代写的复信时间看,臧克家迟迟没有作答,实乃事出有因。他肯定想到了早在多年以前就曾写过关于王祝晨校长的纪念文章,并努力查找原文,准备将其放进“专辑”之中。怎奈遍寻无果,最终只查到了该文的题目、刊登时间、报刊名称等有限信息。


在王恒一直没有得到臧克家回复的情况下,齐河文史委主动致信臧先生,再次提到了为“专辑”撰文一事。接信之时,臧克家已年届九秩,倘若重新提笔追忆七十多年前的校长往事,确有其实际困难。好在,如郑曼信中所说,臧克家撰写的回忆录《诗与生活》书中,有不少内容是关于他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时的求学经历,其中也包括对校长王祝晨的描写。比如,入学第二年迁到“一师”校本部后,“天天看到我们那肥胖的身体成为一大负累的校长王祝晨先生,早来晚归,辛勤工作,像一条牛。他的外号就叫‘王大牛’……为了培育人才,他付出了一生心血,‘俯首甘为孺子牛’呵……王祝晨先生,是高等优级师范学校毕业,立志终生为教育献身。他进步开明,学当年蔡元培办北京大学的精神,新旧共蓄,兼容并包,我们的教师,大多数是北大、清华、师大出身,而且大都思想进步。他延请名人到校讲演,启迪学生的眼界与心胸……王祝晨先生对‘五四’运动很赞扬,新文化运动在他身上发生了大作用,使他变得更积极,更活跃了”(臧克家:《诗与生活》,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42-43页,引用时有删减——笔者注)


张默生:《王大牛传》,东方社1947年3月初版


今日重读臧先生这段文字,仍觉文笔生动,饱含挚情。也就可以理解,他特意请郑曼将上引文字在内的《诗与生活》第二节加以复印,寄与王恒,并转请后者联系齐河文史委,以为“王祝晨专辑”出版“应急”之需。随同郑曼信文一同寄来的这份复印件,共十五页,页码系重新标注,首尾两处分别有郑曼的手迹“心潮澎湃正青年(节选)”“辑自《诗与生活》”。


但这份复印件的文字,最终并没有收录到后来刊印的《王祝晨专辑》(《齐河文史资料》第四辑,一九九六年四月)之中,取代它的恰是臧克家在一九五○发表的《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缘何如此呢?这便要说到郑曼答复王恒信中重提这篇旧作的第二个机缘——《臧克家文集》的编选和出版。


《臧克家文集》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最初拟定的卷帙包括:诗三卷,散文、小说及文艺随笔各一卷。前三卷早在一九八五年就已问世,后三卷则要到一九九四年才推出。这种“延滞”,既缘于作者边写作、边累积的需要,以期能够将最新作品收录进去,也可能有一个考虑,即在此过程中尽量搜检旧作,尤其那些以前并未收录到各类作品集中的文字。《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无疑就属于此类。王恒和齐河文史委先后致信臧克家,适值《臧克家文集》后三卷进入编辑校对和准备出版的紧张阶段,不仅让臧、郑夫妇想到了这篇旧作(只是遍寻未得,才准备改以节录《诗与生活》片段,交稿《王祝晨专辑》),而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写完回信正文之后,不忘在信纸左侧空白处补了一句,希望王恒也能代查此文,“以便编文集选用”。


王恒重新抄录的臧克家文章《老牛校长——王祝晨》,共12页


郑曼复信王恒的落笔时间虽是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五日,但从信封上的邮戳印记看,真正发出已在近三个月后的四月九日。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事实证明,王恒先生确实没有辜负臧、郑夫妇的托请。他根据郑曼信中所示《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的出版信息,前往山东省图书馆,按图索骥,终于查找到了该文原件,并克服困难,在复印不甚清晰的情况下又亲手重新抄录。文章复印件、手抄件,伴随着王恒四月三十日的一封信文,一并寄往了北京赵堂子胡同十五号的臧克家寓所。细心的王先生,还把文章和信文各留下了一份底稿,为我们重新接续这段往事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材料,其信文如下:


郑曼同志:您好!


总算找到了克家老的大作“老牛校长——王祝晨”,遗憾的是:一是保存年限过久(克家老可能知道,山东省图书馆是在大明湖畔,地处潮湿之地,很多书刊已经报废了),纸已经发黑发霉,二是报纸装订,很多字给装订进去了,无法复印,请了一位经验丰富之人复印,现将复印件寄上(这是较清楚的一张)。只好在那里重抄了一遍,报上有漏排的字或实在看不清的字,我都斗胆写上了,请克家同志审阅。登载日期是一九五○年六月六日,农历四月二十一日。读了这篇深厚热情的散文诗,不时流下热泪,克家老无愧为当代诗人,他写的太真挚纯情了。


文中所载“书报贩卖部”一词,在台湾出的《山东文献》上是“书刊介绍社”,作者褚承志(禹城人)今年九十二岁,不知克家老认识否?不知哪个名称对,请告之。《一师周刊》省图书馆已遗失,可能是千古遗恨了。敬祝


阖家幸福愉快 问候克家老好


王恒


从王恒信文可见,他十分重视这项查阅“任务”。这份重视,既是为人,也是为己。为人者,即协助做好出版在即的《臧克家文集》第四卷“散文类”的编选工作,免使作者留下遗录之憾;为己者,乃因这篇文章与自己父亲直接相关,是专门为纪念王祝晨教育贡献而作,倘能找到并收进齐河文史委准备出版的《王祝晨专辑》,无疑比节录《诗与生活》的文字片段更加切题。


王恒在山东省图书馆复印的臧克家文章《老牛校长——王祝晨》(原载北京《新民报》日刊1950年6月6日)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王恒便将《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寄至臧克家面前,并指出了刊登日期四月二十一日系指农历,对应的公历应为六月六日。提出一点疑问:臧文里面提到“一师”开办过一个“书报贩卖部”,在褚承志笔下则写为“书刊介绍社”,未知何者更为确切?因为王恒至少连续搜集并阅读过台湾一九七五至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山东文献》上褚承志所写的文章,汇题为《山东近代教育史稿》(第一册),并做了精心整理和保存。后来还将褚文关于“一师”和王祝晨的部分文字,节录刊登于《王祝晨专辑》之中。除此,王恒还对《新民报》原刊漏排或辨认不清的字,“都斗胆写上了”。从不久之后出版的《臧克家文集》(第四卷)和后来的《臧克家全集》(第五卷)看,臧克家吸收了王恒对该文发表公历日期的查核,坐实了“书报贩卖部”应为“书报介绍社”。


臧克家显然非常珍视这篇文章,不仅因其来之不易,颇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在于它勾起了自己对七十多年前往事的遥思,和对影响过自己成长的重要人物——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老校长王祝晨的感念。回荡在诗人心底的欢欣、感动、思念等复杂感情,一下子将他带回到那段难忘的岁月,也催促着他立刻写下了一封亲笔回信,其文曰:


王恒同志:


来信拜读了。找到我的旧作,令我欣喜之极!此文,写得极亲切,现在写[不]出这样的生动的文章了。个别字句,略改了一下,极少数。我想加入我的著作(文集),也想重新发表一下。谢谢你了!


我年已八十有九,身心双健。


好!


克家

94.5.6


“身心双健”四字,与此前郑曼代为复信中所说的“精力不济”,形成了鲜明对比,再次映衬出臧先生的高兴、真诚。信中说,对文章“个别字句,略改了一下,极少数”,修改工作当由臧、郑二人合力完成,而且是在收到王恒的抄写稿后立即着手展开的。与臧克家写下亲笔信大约同时,郑曼也写了一封回信,两函并发,一起寄到济南。郑曼除了再次表示对王恒的感谢外,还随附一表,列出了对该文的修订情况。信文如下:


王恒同志:


真是太感谢您了。一是您从这样难辨的旧报纸中,抄录这么长的一篇稿子;一是您寄来非常及时,还赶得上收进克家同志的“文集”散文卷中去,今天我已用特快专递寄往山东文艺出版社了。克家同志很珍视这篇旧作,说是今天他就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


此文经克家同志校正,有些改动,另外改了些错字和标点,更正表另纸。您如用这篇文章,请代为更正。复印不方便,只得列表。


第一师范校庆纪念册,想已出来了。他们曾约克家同志写篇文章,他因身体和精力不如从前,没有写。其实,当时能找到这篇文章就好了。济南师范学校拟出一套《师范群英光耀中华》丛书,曾请马惠卿同志写了一篇文稿,是有关克家同志的。我们看了,没有及时退回,实在对不起他们。


顺颂

安好!


郑曼

94.5.7


这篇文章的发表日期,是您亲自校对准确了,再一次谢谢您!报刊名称,书刊名号,应为北京《新民报》日刊。


又及


郑曼对《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的“更正表”


臧、郑二人的确对《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做了仔细校订,信中提到随附的“更正表”,足足列了整三页。臧信说改动不大,“极少数”,或是在他看来这些改动本属细微调整,不涉大局,或是免让王恒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徒增忧心。按王恒的手抄稿,系誊写在“山东省艺术研究所”格纸上,每页三百字,共有十一页半。“更正表”根据手抄稿的页次、行数,逐一标明了修改情况,从某句话的重新组织、使用词汇的先后顺序(例如第四页第六行写到共产党员庄龙甲,被山东反动当局“已经枪毙二十年了”,改为“枪毙已经二十年了”),到某个标点的斟酌(例如第一页第六行写到“抗日,解放战争”,改为“抗日、解放战争”),前后大大小小改动共计五十八处。


根据郑曼五月七日信文,修订稿完成后,立即用特快专递寄往了山东文艺出版社,毕竟《臧克家文集》后三卷出版已是迫在眉睫。过了约一个月,他们的次子臧乐安、小女郑苏伊共赴济南,亲自参与《文集》四至六卷清样的校改和对红工作,六月十二日写给父母家人的信中就提到“每天早起晚睡,废寝忘食,一天要看七八万字”,“第四卷已快看完”。这在臧克家发表于当时的《家书泉城来》一文中也有生动展现(原载《北京晚报》一九九四年七月一日,此处引自《臧克家全集》第六卷,220-223页)。从后来可知,《老牛校长——王祝晨》一文,终以臧、郑校订过的模样,收录进了《臧克家文集》第四卷,如期出版。


再看王恒,收到臧、郑二人的寄信后,他也马上按照“更正表”所示,将每处改动均恭敬誊录到了自己的手抄件备份稿上,进而转交齐河文史委。由此保证了两年后印行的《王祝晨专辑》所收《老牛校长》的文字内容,能够与《臧克家文集》保持一致。在此过程中,王恒先生的贡献不应被忘记。


臧克家先生晚年工作照片(图片来源:sohu.com)


郑曼回信正文的末段,还顺便说到了两件事。一是提到“第一师范校庆纪念册,想已出来了”,指的是济南一中(前身为山东省立第一师范)为迎接建校九十周年,曾向在此求学过的校友征集回忆文章,臧克家以“身体和精力不如从前”为由,便没有写。但翻览后来编印成册的征文合集——《悠悠母校情》(济南一中校友总会编,一九九三年十月),可知臧克家为母校写了“桃李满天下济南第一中学九十周年纪念”的贺词,被印制在该书扉页。文集封面上的书名题签,则出自同为校友的季羡林之手。第二件事,关于《师范群英光耀中华》丛书。按,该丛书其实并非如郑信所说由济南师范学校拟出(具体参见其“出版说明”),或因作者之一的马惠卿在此任职,所以造成了这种误解。马文借用李商隐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为题,勾勒了臧克家的成长和创作历程,刊于该丛书的第七卷上册(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192-201页)


严格来说,这两件事都与王恒没有直接关系,但无疑都关涉在臧克家求知、启蒙的过程中,那段难忘的山东省立一师岁月。郑曼可能确属无意述及,但或许也希望收信人转告“山东父老”,对一位老人的繁忙和辛劳,能有所知晓并多多体谅吧?



*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的均由作者提供



文章版权由《读书》杂志所有,转载授权请联系后台



相关精彩文章




October


长按二维码

购买杂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