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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锦新样 | 王振忠:一张苦嘴,一把笔刀

王振忠 读书杂志 2021-07-25

编者按


自南宋以来,绍兴就是东南一带文风炽盛的地区之一。一般百姓都孜孜以诗书教子,行商坐贾、贩夫走卒也大都能看书识字。因此“绍兴出师爷”好像也有了一定的历史社会学道理。不过,什么样的人可堪造就为“绍兴师爷”、师爷对于刑名、钱谷、书记、挂号和征比如何习得,却不是人人能知的了。王振忠这篇旧文,在史地、社会和典籍中自由出入,风格雅洁明快,读来毫不枯燥。



一张苦嘴,一把笔刀

文 | 王振忠
(原载《读书》1993年10期)


老祖宗创造的汉字具有独特的神韵,常会引起文人们丰富的联想。有时,尽管是牵强附会,但形、义浑然一体,令人拍案叫绝。绍兴的“绍”字,就是一例。不知是谁曾对该字的繁体“紹”作过这样的概括:“搞来搞去,终是小人;一张苦嘴,一把笔刀。”于是,一副活脱脱的绍兴师爷形象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自南宋以来,绍兴就是东南一带文风炽盛的地区之一。一般百姓都孜孜以诗书教子,行商坐贾、贩夫走卒也大都能看书识字。及至明清两代,由于人口的增多,绍兴成了一个地狭人稠的地区,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准颇像太史公笔下的汉代江南社会,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这种生活环境迫使大批的绍兴人不得不外出谋生,尤其是以砚田笔耕,游幕四方。

绍兴师爷章贻贤编纂的族谱——《章氏会谱德庆编》


绍兴府之所以有很多人选择“师爷”这一行当,主要是因为当地的科举竞争相当激烈。孔乙己之类的读书人,虽然写得一笔好字,也知道“茴”字有“四样写法”,但终于没有“进学”,只好穿着长衫站在曲尺形的大柜台前借酒消愁,用“君子固穷”、“者乎”之类聊以自慰。即使是考中秀才,前景也并非一下子就能豁然开朗。一个绍兴人要考中进士甚至举人,比起其他文风不那么盛的地区来,付出的努力更为艰辛。在这种情况下,困于场屋的绍兴人为数至多。在古代,科举中名落孙山的读书人大多走上充当三家村学究的道路。但乡村私塾教师的待遇是很低的。例如,《醒世姻缘传》里教私塾的束修是每月一两;《儒林外史》第二回讲周进教馆,在乡下教“七长八短几个小孩”,每年的收入才十二两。如此微薄的收入,使他们常年挣扎在贫困线上,饱受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与此相比,充当官府幕宾的待遇则相对要优厚得多,他们的收入通常是前者的数倍至数十倍。(汪辉祖:《佐治药言·自处宜洁》)除了现实经济利益的诱惑外,充当游幕之士,还出于自我心理上的一种慰藉。著名的“绍兴师爷”、萧山人汪辉祖在回忆自己习幕的动机时这样说道:

我们这些人因科举扬名不成,转而寻找职业谋生,只有习幕一途,与读书最为接近,所以从事的很多。(《佐治药言·勿轻令人习幕》)

《佐治药言》,乾隆五十一年(1786)刊印,是汪辉祖做州县幕友时期辅佐吏治的心得记录(来源:baike.baidu.com)



因此在清代,“绍兴刀笔”与“徽州算盘”(指皖南的徽商会做生意)一样闻名天下,当时有“无绍不成衙”之说。于是,绍兴师爷成了约定俗成的一种称呼。

其实,师爷之所以冠以“绍兴”二字,并不是说绍兴府的八县人人都学幕,也不是说除了绍兴府以外就无人习幕。而是因为有很多很多的绍兴人从事这项职业,从而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师爷非绍兴人莫属。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三十回说:

……绍兴府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说也奇怪,那刑名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脚。


另外,“师爷”中的“爷”字,也不是什么人都好称呼的。县令叫县太爷,这是父母官;范进中了举,也才有人忙不迭地喊老爷。那么,游幕之士凭什么也有资格称“爷”呢?原来,清代上自总督、巡抚官署,下至州县衙门,都聘请几位有才识、能干的人才处理行政事务,称为幕友(也叫幕府、幕客、幕宾、幕僚、馆宾、西宾和宾师等)。以州县为例,幕友有五种:一是“刑名”,负责审理、裁决民刑案件;二是“钱谷”,主管征收钱粮赋税,开支各种费用;三是“书记”,负责缮写公私信函;四是“挂号”,负责往来文件的处理;五是“征比”,主管征收田赋的考核。一般说来,地处冲要、事务繁多的州县设幕友十余人,而偏僻的则仅有二、三人。在这五种幕友中,尤其是刑名和钱谷,关系到地方官每年的考成以及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所以地位最尊。州县的长随、胥吏等仆从,尊称他们为“师爷”。

民国易氏《续纂草谱》


既然有资格称“爷”,那么必有其相应的待遇。首先,幕中数席,有“小席”和“大幕”之别。书记、挂号和征比等是小席,每年的收入不过四、五十金至百金,而刑、钱两席一年的收入常常抵得上上述各席几年的收入(《佐治药言·勿轻令人习幕》),其中有些人甚至号称“千金大幕”。其次,州县幕友五席之中,书记、挂号和征比,除了由权贵引荐外,刑名和钱粮两席也有资格引荐。
由于刑名和钱粮两席在幕友中地位独尊,所以一般习幕的人都渴望将来能当上师爷。就像现在进大学专业有热门和冷僻之分一样,毕业后找工作也有难易之别。学习刑名、钱粮的往往被官僚衙署争相延揽,而书记、挂号和征比,想找个入幕的地方就不那么容易了。有鉴于此,专门培养幕友的汪辉祖说:

投到门下习幕的人,我一定要先看他的才识,如果不堪造就为刑名和钱粮,那么,四、五月内就叫他改习它业。


汪氏继而指出,充当乡村学究还可以温习功课,以图在科场上东山再起;弃学从商也还有机会发财;而“作幕二字,不知误尽几许才人”。最后,他谆谆教诲说,选择职业千万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轻重:“未成者可改则改,已业者得休便休”(同上),免得自误平生!


绍兴师爷汪辉祖遗像

那么,什么样的人可堪造就呢?张廷骧在《赘言十则》中指出:“刑名虽小道,要非才、识、学不可”。显然,这里是套用了唐代刘知几“史才三长”的著名理论。具体而言,则有三类:

一是识力俱卓,才品兼优,例案精通,笔墨畅达,这是最上乘的人选。
二是人品谨饬,例案精熟,笔下明顺者,此为其次。
三是人品不苟,例案精熟,而笔墨稍逊者,又在其次。

其中,才识是最主要的。这主要是指幕友要有敏锐的眼光,善于揣摩幕主上司的心理,与其他衙门互通声气,从而达到为幕主排忧解难的目的。如雍正朝河东总督田文镜门下的邬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绍兴名幕。 据说,他曾问田氏说:“公欲为名督抚耶?抑仅为寻常督抚耶?”
田曰:“必为名督抚。”
曰:“然则必任我为之,毋掣我肘矣。”

田诘之,则曰:“为公草疏上奏,然不能令公见,疏上而名成矣。”

田文镜许之,结果宠遇日隆。原来,当朝隆科多为雍正之舅,有拥立功,既而骄恣不法,世宗深苦之。邬早窥知上意,故疏上而隆果获罪,田则备受青睐。此后,邬因某事与田龃龉,怫然而去。从此,田文镜的奏疏经常引起龙颜不悦,并多次被严词谴责。不得已,只好重金聘请邬氏归来。当时雍正皇帝也知道邬在田幕,每次请安折至,有时硃批曰:“朕安,邬先生安否?”(徐珂《清稗类钞·幕僚类》)

显然,杰出的绍兴师爷往往能够让幕主如鱼得水,自己也因此身价百倍。
在幕师眼里,其人文理不通、天资愚钝的,似亦不必误入此途。

自己的分量掂过,也下了决心之后,就可以开始习幕的课程。过去学幕,有专门的学识和训练,称为“幕道”或“幕学”。本文介绍的《入幕须知五种》,就是专门阐述幕学的几部著作。撰写者都是乾隆以后的幕学名师,其中有吴江人万维翰的《幕学举要》,萧山人汪辉祖的《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学治臆说、学治续说、学治说赘》,钱塘人王又槐的《办案要略》,佚名所著的《刑幕要略》,等等。其中,汪辉祖的《佐治药言》和《学治臆说》二书的刊本,在社会上流行最广。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世面上对“绍兴师爷”的迷信程度了。

《入幕须知五种》


由于幕友分刑名、钱谷、书记、挂号和征比五种,所以作幕也要学习这五方面的知识。当然,刑名和钱谷是其中最主要的两个项目。

刑名学习的主要内容是明代律、例。什么叫律、例呢?律是法律条文,例是作为判案依据的判例、事例、成案和条例。打个比方说吧,律文像是《本草》之类的医书,而例案则是临症行医的个案记录。个案记录纷繁复杂,治法也各有不同。因此,一个好的医生,既要具有系统的专业知识,又要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而后者正需要老医师手把手地言传身教。与此相似,学幕师徒之间的传授,主要就是这些办案的技巧。在封建法制系统中,例案的作用往往要超过律文本身。清代很重视“例”,乾隆以后条例每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但律文却很少变更。由于律文既成具文,不能适应整个社会的发展,例就变得越来越多。或一事专设一例,或一省设一例,或因此例而生彼例,经常相互歧异。这就给不肖的师爷以上下其手的可乘之机。记得前不久电视上播放的连续剧《戏说乾隆》,虽是“满纸荒唐言”,但有一句台词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乾隆皇帝粘粘乎乎的女侠沈芳四处寻找仇人,为冤死的父亲报仇。当屏幕上两人缱绻缠绵、难舍难分之际,面对着姑娘的哭诉,充当骑士的乾隆(也就是那位“四爷”)对于朗朗乾坤下官府的黑幕显然有点震惊,他大惑不解地问:“有大清律法在?”这话问得好!不过,皇帝老子自然有所不知(果真不知?),律法是死的,例案却是活的。《官场现形记》第二回说:“州、县虽是亲民之官,毕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要仰仗师爷……”州、县官僚既要仰仗师爷,那么,判案的轻重全看刑名老夫子握着的那把笔刀。比如说对奸情案的判处吧,根据清代师爷们的描述,奸案主要有“和奸”和“强奸”之别。所谓“和奸”是指奸夫、淫妇两人苟合成奸,大致相当于今天人们所说的“通奸”;而“强奸”必须有强暴之状、妇人不能挣脱,又须有旁证并且损伤肤体和毁裂衣服等情节。强奸可判处绞刑,和奸则判罪要轻得多。另外,介于此两者之间,还有所谓的“强合以和成”,亦即受害者先是遭受施暴者的强行威胁,继而半推半就,成其桑间濮上之事。遇到这种情形,也当作通奸论处。王又槐在《办案要略》中曾列举了这样一个例案:

白日图奸,多在孤村旷野,邂逅相遇,淫念顿起,其事多系一人。十五岁以下之幼女,或可强合;十六岁以上之少妇难成。但妇女孤行无伴,多非贞节,其奸后泄露者,非因许给资财,被其诈骗,即思恐吓讹诈,讳和为强也。 


这很让人联想起许多师爷的同乡、未庄人阿Q的那句名言:“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男人”。运用这种“诛心”的手法,单单是推究受害者的居心蓄意如何,不是就可以得出“和奸”的结论么?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幕学心法”。


当然,我上面讲的是不肖的师爷。本文一开头所说的“搞来搞去,终是小人”的形象,也就渊源于此(这是“小人”的第一层涵义)。其实,正直的游幕之士是非常注重操守的。以明代理学家王阳明的故乡余姚县为例,不仅是士大夫官僚都以名节相尚,而且,当地越是贫寒的人越是傲亢自矜,具有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节。这体现在学幕的课程中,就有一个很主要的方面,即品德修养的学习。幕师谆谆教诲初涉此道者,为人处世要刚正不阿,对幕主要“居宾师之位”。(张廷骧《赘言十则》)什么叫“居宾师之位”呢?就是要做幕主的良师益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不要屈从幕主,唯命是从。因此要求做到三点:尽心,尽言,不合则去。所谓尽心、尽言,指的是如遇地方有利当兴,有弊当革,刑罚不平,催征太急,弭盗救荒,劝学除暴等,都须忠告幕主。所谓不合则去,是因为幕主的官禄是百姓的民脂民膏,而师爷的束脩也正出自官禄,因此也是民脂民膏。如果对不肖幕主不加劝谏,任其为非作歹,自然对不起黎民百姓。而直言相劝,又难免不触怒幕主,引起主、宾失和。一旦出现这种“礼貌衰,论议忤”的情形,正直的师爷们就会拂袖而去,决不会为五斗米折腰。鲁迅先生曾说过:“我们绍兴师爷箱子里总放着回家的盘缠”,这大概可称得上是绍兴师爷的气节吧!

清末绍兴师爷章贻贤


绍兴师爷章贻贤传记


除了刑名老夫子以外,钱谷师爷也是相当重要的。台湾作家高阳曾指出: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如衙门书办、地方官绅、讼棍和过往漕船等(《胡雪岩》)。这话一点不错,只是打起算盘来,钱谷师爷的水平恐怕也不亚于徽州商人。《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一回说过:“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以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什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所以州、县帐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在李伯元笔下,晚清时期的钱谷师爷一般都是由州、县官员的亲属充任。

高阳著小说:《胡雪岩》,三联书店2001年版(来源:douban.com)


此外,其他的小席也不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最突出的是他们与刑、钱师爷共同创造的“江山千古长流水”的分类法,即将汉字按“江”“山”“千”“古”四字的第一笔,点、直、横、撇分四部,较部首分类简便得多,容易检查。他们的笔记标题、案牍索引,各种簿册都按这样分类。应该说,这是中国档案管理史上一个不小的创举。

除了幕府师爷外,各地衙门中的胥吏,绍兴人也相当之多。在世人的心目中,广义的“师爷”也包括这批人。他们也同样是凭藉一张苦嘴和一把笔刀谋生的绍兴人,只是较之一般的幕友地位更为低下,所以“小人”的第二层涵义就指这些人。尤其是在北京的刀笔吏最为有名,对此,晚明时期杰出的地理学家王士性曾指出:

绍兴、金华二府,人多壮游于外,如绍兴府的山阴、会稽、余姚三县,因生齿繁多,本地的住宅、田地连一半的人口都养活不了,其中灵巧、敏捷的绍兴人到北京充当胥吏。从中央政府的九卿官署到一些清水衙门的胥吏,无非越人;其次是充当商贾。因此,当时在北京西南一隅,上述三县的人鳞次栉比。(《广志绎》)


由此可见,因地瘠人稠,曾使许多绍兴人不得不呼朋引类地外出谋生。及至晚明和清代,如此众多的绍兴人背井离乡,以致绍兴师爷和胥吏在全国各地随处可见。那些服务于中央政府各机构的人们,常常选择在邻近北京的京县——宛平和大兴久居,以便其职业能代代相传。清代宛平和大兴两京县,共出了六百九十一名进士,仅次于杭州府的仁和和钱塘二县,位居全国科甲鼎盛的地区之列。据研究,该两京县的许多进士,都是绍兴人的后裔。以清初至十八世纪末叶为例,从一六四四年到一七八四年,绍兴府出的进士总共有二百六十六名,其中就有五十七名注籍于大兴和宛平二县。

王士性(1547—1598),字恒叔,号太初,宗沐侄,临海城关人。少年好学,喜游历。著有《广志绎》《五岳游草》《广游志》等(图为《王士性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来源:douban.com)


至于说迁居京畿一带充当胥吏的绍兴人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不过,晚清时期曾有人估计说,当时京师城内人口约六十余万,其中官僚有二十余万,他们的眷属、仆役连同胥吏等,总共也多达二三十万(汪康年《汪穰卿笔记》)。其中,中央六部中以户部书吏为数最多(达千余名之众)。他们主管着各省每年的款项核销,如数十万到上百万的军费报销。户部胥吏常常借故拖延,有时报销一案,需时数年之久,必须预先打通关节,用于打点的费用有的甚至可达数十万。所以户部书吏之富,可埒王侯,当时有“阔书办”之称。除了户部以外,吏部、兵部胥吏的人数虽然少于户部,但也有不少油水。由于文、武官员升迁,都要到两部申请,书吏因官缺的肥瘠索取贿赂,关节不到,不是驳斥,就是耽搁。所以外官得缺,必须到吏部打点。工部尽管平时是清水衙门,但一遇有大工程,书吏常能牟取暴利。故而工部书吏多是好事之徒,就像棺材铺老板希望瘟疫流行一样。礼部一向以“穷署”著称,不过每逢会试,或皇室大婚、国丧之年,虽然忙得不亦乐乎,但仍乐此不疲。刑部书吏则私下里总是眼巴巴地盼着外省每年都有大案发生,以便藉此敲诈勒索。由于油水很足,六部胥吏大多席丰履厚,起居服饰相当奢侈。对此,光绪时人夏仁虎在《旧京琐记·俗尚》中曾指出:

都中土著,在士族工商而外皆食于官者,曰书吏,世代相袭,以长子孙。其原贯以浙绍人为多,率拥厚资,起居甚侈,夏必凉棚,院必列磁缸以养文鱼,排巨盆栽石榴,无子弟者亦必延一西席,以示阔绰。讥者为之联曰: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其习然也。 


凉棚、磁缸、文鱼、石榴,营造出典型的江南民居氛围。当时,尽管离明代迁都北京已数百年,但南北风俗文化的畛域仍未能完全消失。不仅北方人看不惯浙绍一带的先生、肥狗和胖丫头;而且,南方人也时常嘲讽北方人的行为举止。举个例子来说吧,一般说来,曲中诸姬往往能开风气之先,她们的生活方式常代表着一地的时尚所趋。然而,对于阅尽“秦淮风月广陵春”的江南人看来,“京师妇人”虽然自明代就相当有名,但曲巷幽闺简直令人不堪。《长安客话》卷二有一首《嘲北地巷曲》这样写道:
  

门前一阵车马过,灰扬。那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
绵袄绵裙绵裤子,膀胀。那里有佳人夜试薄罗裳?
生葱生蒜生韭菜,腌脏。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
开口便唱冤家的,歪腔。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
开筵空吃烧刀子,难当。那里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头上鬏髻高尺二,蛮娘。那里有高髻云鬟宫样妆?
行云行雨在何方?土炕。那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
五钱一两等头昂,便忘。那里有嫁得刘郎胜阮郎?


当然,这里强调南北风俗习惯的不同,并不否认大批移民的进入对于京师风俗的影响。事实上,纷至沓来的浙东一带的绍兴和宁波人,就给京师带来了一股强劲的“南风”。道光时人梁章钜就曾指出,当时有“绍兴三通行”之说,即绍兴师爷、绍兴口音和绍兴酒。
  
在梁氏笔下,绍兴师爷虽然并不是个个都身怀绝技,但当时却横行各省,“恰似真有秘传”。(《浪迹续谈》第四卷)而绍兴口音实系南蛮鴃舌,居然远近通行,绍兴师爷都不肯改习官话,而以操土音为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种情形与时下广东大款四出、粤语横行天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又字茝林,号茝邻,晚号退庵,晚年著有《浪迹丛谈》《浪迹续谈》《浪迹三谈》等笔记(图片来源:wikipedia.org)

  
其实,绍兴乡音的流行,可能自晚明就已经开始。万历时人沈德符曾指出,明代自宣德年间以后,严禁官妓,京中缙绅百无聊赖,于是小唱盛行。所谓“小唱”,是指在缙绅宴席上侑酒主觞的姣童。小唱有南、北之分,充当者北派有山东临清、河南开封、河北真定、保定各地的儿童,南派则主要是绍兴人和宁波人。在京师娱乐圈中,南派显然占了上风。因此,虽然是北派小唱,“必伪称浙人”。
  
除了浙东乡音的流行外,绍兴酒也风靡一时。山阴、会稽一带水质极好,最利于酿造佳酒,所以绍兴酒很早就见诸载籍,南朝梁元帝《金楼子》中就有“山阴甜酒”的记载。及至晚明,随着绍兴人的大批外出,绍兴老酒也开始大量生产。但直到清初,中国酒坛上仍是苏州三白的天下。不过,由于此后绍兴师爷在各地衙门幕府中逐渐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到康熙以后,绍兴酒开始大盛于世。著名诗人袁牧在《随园食单》里就指出:“今海内动行绍兴”。到了清朝嘉庆、道光之后,绍兴酒更是风行海内,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地的绍兴酒酿坊,曾达二千余家,年产达六万多吨。迄至今日,在江浙一带绍兴酒仍然受到许多人的青睐,“鉴湖”“沈永和”“会稽山”“古越龙山”……,无不散发着诱人的香醇……
  
入夜,窗外雨声淅沥,枯坐灯下,一盅略带温意的花雕在握,信手翻阅案头泛黄的《入幕须知五种》。不知当年远离故土、寒夜孤灯下舞文弄墨的师爷们是否也有这份闲适?
  
一九九三年暮春于复旦园
  
(《入幕须知五种》,张廷骧编,光绪十八年浙江书局刻本;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二十七辑,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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