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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锦新样 | 赵一凡:《围城》的讽喻与掌故

赵一凡 读书杂志 2021-07-25

编者按


电视剧《围城》在20世纪90年代热播,使得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到这部小说的趣味。它因为充满了丰富的讽刺性隐喻和各类掌故,也就更能激发有心人探赜抉微的兴趣。赵一凡就在当年做过一次尝试,他将读《围城》的笔录索引所得,仿电视剧样式,也辑作十段,希望为爱好者们增添读书、观剧后的余味。



《围城》的讽喻与掌故

文 | 赵一凡
(原载《读书》1991年03期)





连日看《围城》电视剧,兴味盎然。尤喜其中包孕丰富的讽刺性隐喻及各类有趣掌故。当然啰,电视剧不等于原著。虽说同行作品里它已属上乘,毕竟不可能把小说中精心营造的意象和寓蕴,全都配上旁白字幕,一一钩玄发隐。这里头导演的难处,一半似如钱书先生在《读〈拉奥孔〉》文中所论:诗不入画,绘画亦难复制诗中比喻(电视这类活画自会好些)。另一半,恐已由《围城》英译本茅国权导言指出,即此书是学者小说,专对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作特殊的描摹透析。


电视剧《围城》(1990)片头(来源:youku.com)


《围城》确是本奇特之书。要说“难进难出”,它不啻是座用璇玑碎锦巧构而成的中外学术迷宫。里头层峦迭嶂,径幽路险。仅为鸿渐、辛楣、晓芙、柔嘉等主角人物的起名用典,就足以让我这不通汉学的二毛子遍搜《周易》《楚辞》《山海经》。先生随手拈玩的西洋神话寓言,又岂是吾辈留学生乱掘古墓一时可考明之理?然而,若论其雅俗对话,深浅轮回,西中化合,《围城》又颇似当今欧美所谓的知识型文本或后小说。昆德拉畅销,埃柯周游列国,博尔赫斯到处受欢迎,同《围城》上银幕通译各种文字是一个道理。


钱先生在《七缀集》里讲:文史哲学宗教等,皆由民俗叙事生出(比较列维—斯特劳斯);人文各科彼此系连,交互映发(巴赫金另名曰对话哲学)。因而无须拘泥于学术大道理,尽可自由穿越界线(德里达称作Debordement),采集古今谣谚和寓言掌故(埃柯小说于是被唤作Pastiche),辅以戏谑模仿、觑巧通变(这是否西方文论穷究的Parody与 Trope),便可由识而知,鉴古概今(福柯知识考古学何曾简明如此)
  

以此为指南,学生冒然欲从“洋门”入围城一游。方法上,我把钱氏各类文本,从《管锥编》《谈艺录》到《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当成“稽查”的档案库。《围城》虽以小说面目单独出现,我却以为它与整个钱氏档案是种互文(Intertextual)关系——它从中来,又返回其中丰富了库藏。因此,似不宜用文学模式对它作生硬套解。当寓言故事读,或当成哲理思辨,历史考古,参禅占卦,猜谜释梦,似无不可。我读它时倒像是听先生居家闲谈。为什么不可以呢?先生曾对人讲,做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若弄成朝市显学,八股文章,岂不俗陋。下面谨将我读《围城》的笔录索引所得,仿电视剧样式,也辑作十段。目的么,只想为素心爱好者们添点儿观剧后的余味。


《围城》书影(来源:kongfz.com)

  

一、列位看官,此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夏。法国邮船子爵号由印度洋入南中国海。船上归国留学生多在舱内作“筑城之战”。最先亮相者却是苏鲍二小姐。热风里甲板上,她们一个冷艳如冰箱取出的桃李,一个黑甜似半融朱古力。风韵各异,都戴黑眼镜。注意,隐喻出现,请随我追索。钱氏《窗》文曾悠闲提及:歌德素恶戴眼镜者。孟子曰相人莫过于眸。同戴黑眼镜之人说话,难免眼花缭乱。(《写在人生边上》18页,下作《人生》)苏鲍竞相动人,且有黑镜(李梅亭也有),是何角色?无非守株待兔,候那风流唐璜上钩入围。故事开局,即暗点全书是“引诱与追求”型的戏仿罗曼史。
  

不止于此。钱氏惯把“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当作用喻原则。(《钱锺书论学文选》卷六72页,下称《文选》)尤善以博依繁喻之法,铺张交响,渐成贯通大喻。看官若逢喻当真,立究其特指,便显迂浅。既然小说中言不孤立,托境方生,我们不妨再寻两处佯谬之语,稍加串想:方鸿渐船上吃亏,在23页处(《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八九年第六次印本)自叹“女人是最可怕的”。到上海后,137页又喻此埠为“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按:那岛上住着塞壬女仙,专以曼歌妙颜劫持过往海船,使水手白骨布满沙滩;而希腊第一英雄俄底修斯功满回国,是靠神仙指点,堵耳朵捆手脚才冲过难关的。鸿渐自然不够英雄,在这一半《聊斋》、一半但丁地狱的语言天地中,他为鲍苏所动,得见狐仙又被勾引浮士德卖身求知的魔鬼缠住。
  

《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文中,那鬼坦供曰:实心眼好人受我引诱时,只当我是可爱女子,可信朋友,可追求之理想。更可惧者,那鬼在但丁《地狱篇》里自吹,“敝魔生平最好讲理”。(《人生》1-5页)可见地狱之设,不单为西洋求知英雄,也向鸿渐一路中国知识分子开放。回头看苏鲍之秀色可餐,怪哉,怎么竟有几分相似那《红楼梦》中的警幻。


钱锺书著,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来源:kongfz.com)

  

二、话说鸿渐那蠢物自情天孽海中爬上岸,复被抛入人欲横流的名利场。场子里人、兽、鬼气味交混,脸谱杂陈,变化多端。譬如丈人家淑英闺房中鬼气森森,租界里法国巡捕兽相凶横;张买办客厅内供佛香火与西洋铜臭共缭绕;苏公馆花园的香浓如葱蒜,又含“荤腥的肉感”——更别提贵宾沈太太身上袭人的愠羝。在这基督观音共管下的上帝之城,鸿渐由乌烟瘴气中生出烦恼。关于博士一案,作者反复曝光,特写他内外窘态。先有《沪报》上乩坛鬼魂之象,再衬以小偷被擒式家乡名人照相。癞人无奈,戏言文凭是遮羞树叶,出洋如出痧,出了不怕传染云云。书中还有诸多涉及照相、照镜、画像的讽喻笔法。如241页汪处厚在太太镜子里现出“人都吃得下似的”铁青脸。柔嘉261页为汪娴氏巧作速写:一抹朱唇十指血红。这是否草蛇灰线,婉转提醒看官置身何处,所遇何物?
  

钱氏《读伊索寓言》讨论过“狗看水中影子”故事。此文横出旁伸,延展这一古寓道:人需一镜,时常照看,以知己为何物。而不自知的家伙,照也无益,反害他象寓言里的狗那样叫闹。(《人生》44页)《围城》向西洋动物寓言借喻的痕迹不少。如280页写机关上司驭下属之技,尽学洋人赶驴,于驴头挂胡萝卜诱其奔命——似乎便是翻改法文《列那狐》中“贝尔纳驴”之生花妙笔。须说明,钱氏在作类似穿越时空的国际借喻时,讲究挪移随采,又不显言直道。他众多曲喻罕譬,貌诞而又合理浑成,且往往一喻两柄,作多边刺谏之用(《文选》卷四156页)
  

入书细看,李梅亭那家伙可谓糟糕。苏州寡妇一句“倷是好人”,他即刻便忘掉“向尿缸照照影子”,反与阿福辈作猪猡相骂跳闹。鸿渐呢,虽也时露癞状,比较而论总算是能照镜之“狗”。如他被唐晓芙厉责,尚会表示不再讨厌,遂从暴雨落汤中“抖毛”而去。(110页)其后又同赵辛楣苦中作乐,以“狗追影子丢骨头”这一母题变喻作相互调侃。(142页)钱氏论证,此种既可讥世讽人,也能反身自嘲的“照镜式”幽默,实乃对世事达观洞悉的高卓机智表现。它超越一般的戏谑滑稽,以其心力活跃突破时空与文化疆界。(《文选》卷二208页)这令我想到当今西方哲学追求的知识批判意识,以及它所强调的针对人性与主体的反省自察。

  

三、鸿渐和辛楣,不打不相识。围绕酥糖小姐,大闹错中错,反为同情兄。这出多角恋爱戏由小说第三、四章垫底,伸展为一全书贯通大喻(Controling Metaphor)。论类型,它锻炼集约了多种西式小说特征,却又恣意破体,作成戏仿范例。请看,两对男女,,首尾相接,错位追逐,误会不断,喜悲流变。其中既有莎翁《皆大欢喜》剧的捉对笑闹迷误之技,也含奥斯汀《傲慢与偏见》式“沙龙闺秀小说”的遗风,更兼掠萨克雷《名利场》中丫叉布局之美(按:其间菩姬与爱米利亚,奥斯本和多宾,也因错位求偶引出悲剧箴言)。此外,如夏志清、林海的研究所示,鸿渐浪漫经历与菲尔丁笔下汤姆·琼斯苦追苏菲娅式好女子的经典讽刺套式多有吻合。


《傲慢与偏见》小说插图(来源:baidu.com)

  

但文学比较并非比较文学。钱氏“混纺出新”,是以诗学理论的辨析抽髓为基本。如他在《王荆公改诗》一文中称赞道:(荆公)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文选》卷三292页)《围城》匠心,恐出其上。仅“同情争风”一出戏,即已技压中西翰墨,占足新诡之意。论效果,亦可谓情理双胜,一戏数训也。
  

看官不信,且容我试点几处关节。首先,作者将西洋爱情故事“交错求情”格式嫁接于中国“外心”说(吕洞宾肚里有仙姑,仙姑肚里更有一人)。取其反仿形式,自称“连锁变幻交错单相思”。(《文选》卷二302页)复利用华夏兵法,遣词调章,曲写情场对阵。使书中人物依甲乙乙甲,甲乙丙丁之序逆接遥应,交相制动,阴错阳差。其次,更引入明清小说人物分身正副法,把男女二人已够的主角,暗拆作四个矛盾反衬的“自我与异我”(按:费希特苦证自我非我之同一,至今未决)。试想,将学者鸿渐,合于政治家辛楣,再把文纨的学识风度派给纯真天然的晓芙,岂非速成皆大欢喜式姻缘?但此术一未脱旧文梏梧,二不合现代人的情理:男子之于学、政,只能此长彼短;女孩修成了博士才俊,岂可仍葆烂漫稚气?个中离合之道,钱氏深析曰:凡人事皆有两面,理依“真谛、俗谛”并行而立。康德等西洋哲人曾为本体论弄到“不知我何在”的发昏地步。倒不如取《周易》“噬啮嗑合”之说为辨证精譬,以显人事分合,相反相成。(《文选》卷一218页)于是乎,鸿渐与辛楣你长我短,互为盈缺,一明一暗,角度转换中令人洞悉双方。文纨和晓芙前呼后应(假设文纨出国前、晓芙留学后),左右掣肘,福祸相依,虚实咬合。这大约是钱氏论述的现代人喜悲剧主题:自我分裂,知行歧出。(《人生》73页)
  

像是故意同理想和主体开玩笑,小说偏不许五·四传人轻易圆梦。鸿渐教书启蒙,辛楣从政救亡。二人理念歧争多化作人情俗谛,教人只看到为女孩子杀得你死我活,笑话百出。反因情敌离间之计,终又同病相怜,化作手足同情。又按:鸿渐文纨都善文学,辛楣晓芙并修政治,竟不同道相求,反作彼岸之恋,看官你道是荒唐抑或合理?

  

再索戏中真谛,一如钱氏所说:理想与现实为两码事,女朋友和情人绝然不同。休谟曾用英文列公式: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文选》卷六191页)据此铁律,鸿渐只配娶不理想的柔嘉,忍耐中为晓芙的虚幻消逝痛彻心肝。他那另一半(辛楣)执迷不悟,小说便续写他惨遭汪娴氏(文纨幻影)诱惑的悲剧副本。至此,教训加重,“平行线不相交”的残酷定理被确证无误。这一则现代中国的人生贯通大喻,若按俗语讲,正是鸿渐饿昏了头才道出的戏言:私情男女么,不过像烤山薯,吃进嘴不及闻着香甜。(184页)

  

四、上段多说哲理,又有男人独白之嫌。待我说两段神怪故事,再从女权角度解释书中暗设的一副著名西洋对联,那上联道,丈夫从来是“女人的职业”;(46页)下联说,男子难免做“道义上的懦夫”。(86页)横批“有情无情哉”(学生乱加的)
  

上联“女人以丈夫为职业”这句洋话颇有来历。请看Jimmy张家的那位我你他小姐再不读书,也晓得昼夜捧诵《谋夫守夫》一类美国女儿经。而文纨这般高层知识女性,任她空有苏小妹才名及法国博士帽,一旦失落理想丈夫,竟如失业,急急下嫁不避污俗。原因恰如《圣经》上说,人祖偷食禁果后,上帝出谕惩罚女人道:吾必使汝受孕娩之苦,更教你世代傍夫,奉其为主。钱氏先从社,会学剖读,谓此天经地义的男女不平等观念,实为中西父权宗法制度产物。因男人制礼设规,便有“双重性道德”。(《文选》卷二247-265页)又细察男女爱情心理因此而异,即士耽不如女耽。法国女哲斯达尔夫人言,爱之于男只是人生插曲,而于女则是生命全书。拜伦等亦以诗陈此说,颇类似中国俗谚“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文选》卷二313页)可见中外偏见,根源深重。现代女性解放说,当返回原始话语。
  

英国文祖乔叟的《坎特布雷故事集》里,曾有一粗泼巴斯妇人,巧说女人新生之道,近年来广为欧美女权理论家重视。故事大意是:亚瑟王麾下一骑士因性乱罪被处死刑。王缓刑一年,命犯人将功折罪,去查明女人们的愿望。那倒霉骑士为活命计,咬牙去访一可怕女巫。巫使其娶己为妻,并于洞房之夜暗告之曰,女子最重大隐秘之欲,是追求“自决权”。遂擅用此权,教骑士自选一生活方式:要么她将丑怪如常却忠贞不贰,要么变天仙娱夫,但会自由放荡,不守妇道。那骑士无路可寻,便舍弃男人私心,择丑为安。不料竟令老巫大恸,真情流泄中变作理想美貌贤妻(按:此乃数种版本之一)


《坎特伯雷故事集》书影(来源:silexbooks.com)

  

虽是笑话,倒也警人。例如女人在现代之前早存自决之意,只因缺少条件才以守夫为业。一旦解放,心理难平,岂不也会蹈男人旧辙?《围城》里鲍小姐象是取了女巫的第二假设。沈太太之类满口高论,却未察私心如浊男腐儒。文纨虽洋派亦难摆脱“职业病”,相形之下反不如鲍女只求病快。晓芙呢?真是朵红玫瑰变成蔚蓝花,太理想偏激了。如她与鸿渐摊牌,竟要求“占领爱人整个生命”,不准他有任何过去。此番自决之心,冷酷且毫不宽容——这同鸿渐窥破她“不化妆便是心中没有男人”的私心偏见有何差别。可怜一对进步恋人,双双为理想所耽。更将有情变无情,却无那女巫和骑士之福。
  

下联“懦夫”说自是挖苦鸿渐辛楣一类洋派现代骑士。此典出欧洲中世纪骑士传奇。法文本稍早,英文随之。因柔嘉357页骂鸿渐是说的英文Coward,我便胡乱从十四世纪英国无名诗作《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为例,略释其意。又是亚瑟王宴群雄。席间一绿衣者挑战,请勇者砍其头。高文悍猛,拔剑立剁之。但见绿尸提头大笑出门,约好汉复见明年,引颈挨刀。高文依约寻战,黑森林中遇一城堡,为主人殷留。又接连三番遭贵妇引诱,俱以铁石之态坚拒。次日出战,遍身铠甲,竟被敌手一刀伤其腰。原来绿衣者即是城堡之主。为照骑士圣规考验高文,他先试其勇,无误。复串通妻子引其失足。高文未能经此“道德纯洁考验”。他私藏贵妇一绿腰带出战,原以为刀枪不入,结果被绿衣骑士乘虚杀翻,大损骑士荣誉。
  

循此线索,便可多见小说之趣。鸿渐为城堡贵妇(文纨)困挠,软弱难断,反遭重伤。这已应合道义懦夫之名。“副骑士”辛楣私恋汪娴氏,案发后竞不敢承担责任,真真如那利害女子狂笑所骂:“胆子只有芥菜子那么大”。(274页)鸿渐旅途中只敢随柔嘉裙后混过奈何桥。辛楣为试自己勇气,硬挺着去赴文纨婚礼。再比如他俩去汪家相亲那折戏,明明见了人就没胆,却彼此以留学生的骑士风度自重,为荣誉计合伙捣鬼,送二女回家。小说终局借柔嘉之口痛骂天下如此男人,倒也含几分真理。毕竟现代人比不得中古骑士,苛求下岂有完男。

五、前段谈论了中古骑士传奇。按理说,我们若要把《围城》当成那一类传奇的戏仿(Parody)或中国现代的《唐吉诃德》,也并非没有一点依据。据Theodore Huters《钱锺书传》(波士顿,一九八三)称,钱氏在牛津与索邦留学时,曾博习西文多种,涉猎文学百家。其中如薄伽丘、塞万提斯、赫胥黎、伊夫林·沃等讽刺名家,他是素喜且多心得的。再者,钱先生自己回忆过,他在清华求学期间,曾受吴宓教授(按:哈佛白璧德门下中国留学生)影响,有志趣于中西文化的打通与比较工作。(见《天下月刊》三七年四卷427页钱氏书信)
  

那么,《围城》在哪些方面相似于《唐吉诃德》呢?一般海外研究往往注重外观。或以唐骑士“由史诗英雄沦为世俗丑角”的漫游,来映照方博士先骄后挫的巴洛克式天路历程。或察看文本结构,谓两书都以上部作纸上谈兵,下部写出征笑料,以求正反扣合的讽谏效果。
  

窃以为,唐方二位作为亦喜亦悲典型形象的真实意义,主要来源于他们置身其中、却又不明的重大历史转型与文化变迁背景。在中世纪向启蒙过渡的欧洲,如同由自封转入门户开放的中国,时代交接或换轨的历史上下文,必定导致知识错位及文本内在矛盾。用知识考古的术语讲,此种转型时期便充满所谓的话语断裂、差异、颠倒与冲撞。如同福柯在其名著《词与物》里解说,唐吉诃德象个滑稽的类同符号,在西方史上首次知识场转换之后,冒然且无知地闯入一个“压根不认他的世界”。结果是严重混淆两套表征系统,错将彼在(Autrui)当作此在(Autre),并且造成彼此可笑的误读。


俄罗斯插画家奇斯加科夫为《堂吉诃德》所作插图(来源:shuiwy.com)

  

讲得太玄,怕钱先生骂我故作“鸟语啁啾”。赶紧举个大白话例子。且说有个北京胡同女孩,爱打扮且洋味十足,引得一老外留学生上前套近乎,京腔捧场道“您哪真够漂亮”(西方绅士礼貌用语),回答竟是翻身一骂“好不要脸”(中国规矩女孩不吃这套)。这便是话语的差异导致颠倒会意了。回头看《围城》里的例子,最通俗概括的一条,是67页效成那孩子挨老师骂,因他在堂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成亲爱保罗。这个小学生都会大笑的错误,就是转轨教育造成的知识错位了。常替效成补功课的鸿渐也犯同类毛病。经典一幕,是他回县中讲演《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堪称妙极的唐吉诃德式话语冲撞。那留洋博士事先大翻线装书,上台丢了稿子,只好满口亲爱保罗胡诌下去,却未料爱新觉罗们是怎样可笑可怕地误会他。于是仿效成挨骂,外加满城垢言秽语,硬赖他抽烟狎妓,斯人有斯疾也!(34—39页)
  

钱氏在《林纾的翻译》文中,曾借说译技风格,提出一系列至关重大的文化交流理论命题,诸如引进目标是欧化或汉化,转译中的化与讹标准,以及译者自身的媒介作用——是“传四夷及鸟兽之语”以作诱导、反逆,还是移橘为枳,借体寄生,指鹿为马?更为那些文化联络员或职业媒人设一妙譬,称其在出发语言和到达语言之间,自有一段艰辛历程,免不了一路上颠顿风尘,遭灾遇险。(《文选》卷六107页)若从这个特定角度透析《围城》,看官安能不识其中之趣,细细体味方鸿渐的漂泊历险及其可讴可泣的职业使命?
  

中国语言及文化,作为一种强大自足的社会交流和制约体系,自古就是出入不易的。如鸿渐所感慨,海通之后,洋务兴办以来,有几桩舶来货色能原样扎根,长存不灭?学成回国,刚下船即发现人事尽如常,希望变泡影。面对方遯翁这样的父老传统与小城镇的摩登作派,他尚能装聋作哑,动辄“向上海溜之大吉”。可到了那文明开化的首善之区,他岂又能躲开天天见到的各式文化讹合与混淆事件?小说上半部集中描画“新生活”场景。仅从放洋归来的“毛子们”嘴边,我们即能拾到无数的话语矛盾或“化与讹”掌故。比如,褚家宝学西哲斯宾诺莎改名,却用中国慎思明辨之典。(88页)董斜川英年洋派,竟习古成性,象遗少般言必称“老世伯、同光体”。(91页)苏文纨虽如租界里的政治犯,躲在洋文里命人吻她,一旦得知人家另有所爱,反被激出国骂“浑蛋”。(105页)辛楣这个美国通学足了洋人政治与情场工夫,临到宴客,也只敢仿酸儒“仗着酒勇,涎脸看苏小姐”。(99页)再配上席间诸如“外国人弃汤加胡椒吃茶叶”、“满清大员将西洋咖啡当鼻烟”之类的文化交流历史掌故,看官自然不难理解小说下半部接续发生的其它笑话,例如223页所写牛津剑桥导师制在中国安家。
  

堂吉诃德有句话,说他读翻译书本就象“从反面看花毯”。钱氏就此题在《汉译第一首英语诗……》文中还谈过一则发人深思的趣闻:西洋诸多大诗人,最早被国人相中的却是朗费罗。此人好诗也够选,首译成中文的偏是《人生颂》。原来“纱帽底下好题诗”,翻译介绍吹捧此诗的碰巧全是中外高官。而他们之间的“选择亲和势”,往往支配风雅交通,左右知识运转。此类交流史上的恶作剧,时常捉弄教授和批评家,将其“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文选》卷六167页)该文原写于四十年前,后由张隆溪发现并劝先生改作中文于一九八二年发表。文中要旨,我以为恰好呼应哥伦比亚大学EdwardSaid教授轰动欧美学界的“旅行理论”。(TravelingTheory,见萨伊德《世界、文本、批评家》,八三年哈佛版)

  

此处未及与隆溪、夏志清教授等方蹉商。但我确实感到,钱先生有关论述是非常要紧而又未为海外悉知的。例如,他早于萨伊德之先强调指明,任何文本或理论,一旦离家外出游荡,必定遇劫变形,投胎转世(Transmigration of Souls),在异域外邦被翻转领会出另一种或多种“虚涵”之意(Polysemy)。这在布鲁姆笔下是“误读的地图”。萨伊德书里叫作“误读合法化”。福柯探讨的权力知识孪生论与哈贝马斯的“交流活动理论”也与之相联。然而他们皆不如钱氏灵动精巧,竟把这一极其复杂多变的文化交流运动,概括为“艰辛历程,一路颠顿”。夏志清教授《现代中国小说史》中所论《围城》之“流浪汉风险小说”特征,是否也可在此钱氏理论基础之上加以拓展深化?


《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一书,以其独到眼光发掘并论证了钱锺书及其《围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图为夏志清先生在耶鲁(来源:ifeng.com)

  

学生乱谭至此,突然醒悟自己也在误读《围城》。且如脱缰野马,与先生本意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到底方鸿渐像不像唐吉诃德,其实不必认真。先生曾说,是雨亦无奇,如雨乃可乐。绘画高手只画片刻,不描顶点。怀孕手法,含前生后。戏仿大师只需撮出那“一半或四分之一相似”。笔墨停处乃我得意之时。妙处不可传,单独传其妙。用字如用兵,虚实讲调度。模糊铜镜。半间不架。通变胜复古,求同更立异。狐狸多才艺,刺猬仅一招。长歌当哭,蚌病成珠。以上俱是脱空之经,信不信由看官自便。或姑妄听之。或觉有味,再看我与鸿渐辛楣一路翻山越岭,游荡下去——毕竟那一对和尚同我说出甚故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一九九〇年圣诞之夜于北京 


(《围城》,钱锺书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〇年九月第一版,3.0元)

(文前钱锺书头像,丁聪作)


*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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