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 | 何涛:一位红衣主教的国家理性
编者按
作为红衣主教,黎塞留有虔诚的天主教信仰;作为权臣,他主导着当时法国的国家利益格局。但是这种双重身份并未在他身上显现太多纠结。他在国内毫不手软地打击新教胡格诺派,维护国家权力和国王权威;三十年战争中,他却对天主教国家西班牙宣战,联合新教势力共同对抗哈布斯堡王朝,为法国清除它在欧洲地缘政治中的最大威胁。而且,服膺于“节制的国家理性”思想,他也承认国家权力的限度,在基督的道德和国家利益之间寻求审慎的平衡。在今天这个因信仰和利益纠缠的起火的世界,黎塞留的观念及实践更显出其价值。
一位红衣主教的国家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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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帝存在,他可有不少要去交代的。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他这辈子真够成功。
据说教皇乌尔班八世在听到黎塞留的死讯后,说出了这段令人玩味的评价。不只是教皇,当时很多人都对黎塞留抱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态度。一方面,即使是他的对手也承认黎塞留高超的政治才能——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内法国就被从内忧外患中拯救出来,进而跃居欧陆霸主;另一方面,人们又批评他采取了许多违背道义的做法,尤其是他虽然在国内打压新教的胡格诺派,在国际上却将同属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王朝作为对手,不惜与瑞典、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联手,甚至与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结盟。
身兼红衣主教与法国宰相,黎塞留在教俗两界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关于他的传奇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有人认为他就是一个纯粹的“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眼中只有法国的世俗利益;也有人强调他并没有将宗教从政治中排除出去,而是试图将二者调和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些人将黎塞留与当时欧洲盛行的国家理性(Reason of State)观念联系在一起。扎伊阿姆比利斯所著的《信仰与国家理性》,认为应该将黎塞留看作朱斯特斯·利普修斯的“节制的国家理性”思想信徒。这种国家理性要求统治者在面对国内及国际挑战时,排除基督教信仰与道德的影响,以人类理性为基础采取审慎的行动,追求国家的利益与权力。
不过,除了解释黎塞留当时取得成功的原因是什么,作者更希望找到一些对今天有益的教诲。西方人曾经乐观地以为现代政治一定是世俗化的,宗教将不断地衰退甚至消亡。然而近些年来,宗教的影响力不断复兴,成为一些重大冲突与恐怖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现代世界所谓的“宗教祛魅”正在发生逆转,宗教正以暴力或和平的方式回归到国内与国际政治领域当中。当代的政治家们必须认真反思,在追求国家利益时,个人的宗教信仰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国内政治决策以及外交决策。西方人上一次面对类似的宗教—政治问题,正是黎塞留所生活的十六、十七世纪。在那个信仰热情高涨的情境下,这位坚定推行国家理性政策的红衣主教,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有用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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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理性可以说是一项典型的欧洲观念,在汉语、俄语乃至阿拉伯语中都没有类似的表述。需要注意,这里的理性主要是工具意义上的,指的是有能力计算出维护国家所需要的恰当手段。所以,国家理性的本质是一种治国术,它要求统治者们一方面排除激情与冲动的干扰,以精明的理性来审慎地追求国家利益;另一方面在必要的情况下采取一些不符合一般道德标准的行为。换句话说,国家理性本身为这些“不道德”的行为提供了道义上的支持。当然,每个时代每个国家关于道德的具体标准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在国家理性观念最早产生的那个时期,它主要针对的是基督教式的道德,例如虔诚、宽容、仁慈之类。
马基雅维里常常被认为是国家理性观念的缔造者,因为他总是强调政治行动的可行性与现实性,并且劝诫君主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不顾基督教的道德要求。不过,首次使用这个概念的却是马基雅维里的友人圭恰迪尼。他在《关于佛罗伦萨政府的对话》中,借用一个对话者——博纳多·德尔·内罗之口,提出关于有必要杀掉一群比萨战俘的建议:“任何想要在这个时代维持领土与国家的人,都应该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展示仁慈与宽容,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则必须表现残忍与不择手段……想要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按照对基督教律法的认识来管理政府与国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当我说要杀掉这些比萨战俘时,我不可能是以一个基督徒的方式在讲话:我根据的是国家的理性与实践。”在这段话里,圭恰迪尼明确地使用了“国家理性”的说法,并且把它同基督教的律法对立起来。这种观念随后传播到意大利之外的欧洲国家,影响了许多政治思想家,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荷兰人利普修斯。他在《政治六书》中系统阐释了国家理性的内涵、限度与意义,并且缓和了马基雅维里与圭恰迪尼笔下那种极端敌视基督教的态度。出于一种对人性的较低评价,他承认在维系国家利益时,不可避免地要采取一些以审慎为基础的、非传统的、不符合基督教道德的行为,但它们必须被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而且是要为国家而不是个人的利益。这样的一种处理,就被称为“节制的国家理性”。
圭恰迪尼与《关于佛罗伦萨政府的对话》(来源:wikipedia.org)
利普修斯的思想在法国有很多拥趸,黎塞留的私人图书馆就收藏了他的全套作品,他也经常使用利普修斯式的国家理性观念来为自己的政策辩护。他坚信国家的利益必须成为君主的唯一目标,国家的利益也远比个人的利益重要。在一些特殊的条件与情境下,可以把基督教信仰与道德的要求悬置起来。君主作为一个君主所犯的罪行,有别于平民所犯的罪行,“强大的权力必须偶尔露出狰狞的面孔,树立残酷的榜样”。在中文世界里有一句广为传诵的名言——“人可不朽,救赎可待来日;国家不得永生,救赎唯有当下。”实际上黎塞留这段话的完整版本是:“人类的拯救最终是在来世,因此不要惊讶于上帝希望人们等待他来惩罚罪恶,用他在来世的审判惩罚他们。但是国家在此世之后就不存在了。它们的拯救要么就在当下,要么就不会再有。因此,对它们的生存来说所离不开的惩罚,就必须立即执行,而不能延迟。”
从这里可以看到,黎塞留非常清楚一个国家所面临的危险与不确定的处境。国家与个人不同,它没有来世的拯救,所以宗教因素应该被排除在国家利益的考虑之外。政治家也不应该无所事事地等待上帝来干涉人类的事务,而是要专注于思考自己国家的利益究竟是什么。按照国家理性的原则,他勾勒出了心目中的法国的国家利益,并且提出了一种清晰的目标排序:摧毁胡格诺派,打击贵族的傲慢,让所有臣民回到正轨,恢复法国国王在国际上应该享有的与身份相符的声誉。当然,制定目标只是第一步,在什么时机、以什么方式采取行动才更加重要。黎塞留也非常强调审慎的重要性,他总是极力避免轻率的、情绪化的反应,每当做出重大决定之前都要耐心等候最有利的时机。比如对待胡格诺派的具体做法,就生动地反映了他的国家理性观念。
圣巴托罗缪屠杀(来源:中国大百科全书数据库)
作为红衣主教以及对天主教的信仰与忠诚,黎塞留天然敌视胡格诺派。他在担任吕松教区主教时,就曾撰写了大量的神学文章来批判新教神学。但是在成为宰相之后,他并没有将胡格诺派看作纯粹的宗教问题。对他而言,宗教异端与叛乱息息相关,他们的存在严重威胁到国家的权力与国王的权威。尤其是在一六二五年,胡格诺派夺取了拉罗谢尔附近两个战略性岛屿,而当时法国政府也正忙于应对西班牙在意大利的军事行动。此时,首先处理胡格诺派还是对付西班牙人,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为此,黎塞留向国王提交了一份重要的备忘录:
至于胡格诺派,他们惯于以牺牲国家为代价来推进自己的事业。他们发现我们忙于应对那些公开宣战的敌人时,就会抓住自己的机会。他们在[亨利四世统治时期的一五九七年]围攻亚眠时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必须警惕他们这次故技重施。他们掌握的武力及其傲慢的主张,实际上不再让我们有任何怀疑。不过,必须考虑他们的力量是否足以妨碍国王实施对外战争的计划……只要胡格诺派还在法国立足,国王就永远不是国家的主人,也永远无法在国外进行任何光荣的行动……陛下您可以(暂时地)满足胡格诺派的一些要求。这样,您就可以为对抗西班牙人的战争创造出团结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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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泰利纳(来源:wikipedia.org)
瓦尔泰利纳山谷地图(来源:wikipedia.org)
*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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