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八年十一月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黄马甲”运动席卷了法国。这场示威运动发端于民众对油价持续上涨和政府加征燃油税的不满,随后迅速扩大为全面声讨二〇一七年上台的马克龙政府及其一系列改革。面对自一九六八年以来法国社会最大的政治动荡,马克龙政府一面在十二月道歉,暂缓加征燃油税;一面发出号召,要在全国展开“大辩论”,法国乡镇首脑联盟(Association des maires ruraux de France)发起倡议,邀请民众填写“陈情书”(cahier de doléances),对政府政策提出意见,希望以此重新获得民众对改革的支持。在二〇一九年“大辩论”期间,总共搜集了一万六千份陈情书,它们随后被送往法国国家图书馆进行数字化整理。 对于普通法国人来说,“陈情书”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陈情书以及相关的“三级会议”等历史名词,早已退出法国的政治生活。它们在历史上最后一次的著名亮相,恰恰也是在政府改革受到阻碍的时候。不过,陈情书并未拯救改革,却吹响了一七八九年法国革命的号角。一七八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法国国王向全体臣民发出一份信件,邀请他们在三月第一周和第三周的周日会集到一起,各抒己见,再写成陈情书上交国王,共同解决王国的危机。这是法国人民第一次获得话语权。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化和政治动员旋即发生。按照国王的要求,全体二十五岁以上、有固定居所、登记在某类税赋名单的男性臣民都受邀参与。当时法国总人口为两千七百万,成年男性人口约为六百万,其中至少五百万成年男性直接参与了陈情书的起草。这意味着,在短短的几周内,70%—80%的男性成年人口直接参与了这场运动。全国首先产生了六万份陈情书,它们被集中到一千二百个次级司法区,整理归纳后送至四百个司法大区,三个等级就此分别总结出十二份陈情书,总共三十六份陈情书最后递交到凡尔赛的国王手中。最早系统地研究一七八九年陈情书的学者,是法国二十世纪初著名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让·饶勒斯(Jean Jaurès),他在一九〇〇年左右出版的《法国革命的社会主义史》(Histoire socialist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巨著中系统地利用了陈情书材料,认为这些材料反映了法国人民的诉求,强调它在研究革命起源问题上的重要地位。饶勒斯不仅自己从事历史学研究,更在担任议员期间推动通过议案,搜集出版了数以万页陈情书,将其向公众开放。不过,亦有一些学者怀疑陈情书能否真的反映法国民众的诉求,他们认为第三等级中的精英垄断了陈情书的写作,陈情书不过是他们所创造的模板的重复,并不代表大多数法国人口。法国学者皮埃尔·塞尔纳(Pierre Serna)并不认同此类批评,他认为想要更清楚地厘清陈情书问题,应该做的是探索过去被忽略的材料。在这一问题上,近年来的研究对象,已经由国王所阅读的陈情书,扩展到各地最原始的陈情书。塞尔纳在二〇一九年出版的专著《人民要求什么?——一七八九年的陈情书》,便试图通过分析学者从未整理过的原始陈情书,还原当时法国人的诉求。
塞尔纳 国王为了挽救自己的改革,不惜孤注一掷地冒险,而受邀请的臣民,当然更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发言机会。长期以来,法国人民面对加诸自身的暴政,要么使用暴力反抗,要么利用司法程序和法庭进行斗争。路易十六则给了他们第三种选择:在陈情书中表达不满。于是,人民围绕国王组建起了一个反对“坏顾问”和“贪婪领主”的统一阵线。此时的路易十六远比其祖父路易十五更受爱戴,被他的子民称为“波旁之花”(La fleur des Bourbons)。他的身上不仅笼罩着法国国王传统的魔力和光彩,还有陈情书中赋予的新光环,“自由民族的国王”。在多地的陈情书中,农民热情地呼吁国王赋予臣民自由,宣称自由的臣民将成为国王最强大的支持。第三等级请求这位“父亲”拯救他的人民,他们在陈情书中,既使用传统的方式歌颂国王的恩德,也大胆建言:只有靠“国民的议会”,他的权威才能巩固,只有与人民结盟,臣民才会永远尊敬国王。
塞尔纳所引陈情书的主要起草地点(来源:《人民要求什么?》插图) 一七八九年陈情书运动本身像是点点火星,点燃了摧毁旧法国的革命之火。在两百多年之后,法国当政者面对社会与政治动荡,再次请出“陈情书”,作为凝聚民心,“共克时艰”的工具。无独有偶,马克龙总统的面孔,也被抗议者移到了路易十六的画像上。然而,正如一七八九年的陈情书不同于一六一四年的陈情书,二〇一九年的马克龙与一七八九年的路易十六所处境地也有极大的不同:路易十六想要打破富有特权等级的免税特权,马克龙则主动修改了法国的“巨富税”;路易十六主动发动群众支持自己的改革,马克龙身处的风暴却是由他的改革所引发。无论是君权神授的国王,还是以代议制为基础的总统,运用“陈情书”这样的例外手段,本身就反映了法国正面临深刻的制度危机。透过两个时代的“陈情书”,我们或可窥见一七八九年革命以来,法国政治文化的断裂与延续,而这也正是《人民要求什么?》一书带给读者的最重要的启示。(Que demande Le peuple?---Les cahiers de doléances de 1789, Pierre Serna, Textuel, Paris,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