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国新 (原载《读书》2007年第10期) 二〇〇一年,伦敦的一家老牌出版社维克多·戈兰茨出版公司推出了一本很特别的书:《左派读书俱乐部文选》,编者是《伦敦书评》的资深编辑、学者保罗·莱蒂。之所以说它特别,乃是因为书中所收文字,均选自距今久远、早已丧失时效性的政治性作品,它们都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畅销书,是当时著名左派人士的成名之作,例如,乔治·奥威尔的报告文学《通往威根码头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反法西斯斗士亚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的自传《西班牙自白书》(Spanish Testament)、约翰·斯特拉奇(John Strachey)的政论《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ocialism)以及埃德加·斯诺的长篇纪实报道《西行漫记》等十余种。在英美读书界,它们中的绝大部分,早就随着时代转换、世事变迁而湮没不闻。它们是藏书家猎奇的目标,大图书馆隐蔽角落的专藏;它们最热忱的读者,恐怕只有“烧冷灶”的学者,搜寻生僻文献的博士生。在战后自由资本主义凯歌高奏的声浪中,在寄托当年政治理想的政权分崩离析之后,这些时代印记深刻、内容多为政治宣传的著作,在今日一般读者看来,已经不合时宜;即便其中的若干作者,对于当年自家的见解,也是弃若敝屣,羞于承认,甚至不惜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不过,在当年的英国,尤其在青年知识分子当中,这些畅销的严肃著作却发挥了不凡的政治影响力。它们充满另类思想视角的政治挑战,让当政者不能不悚然而动。事实上,它们对于战后英国工党主导的激进社会改造做了思想的铺垫,就此而言,这些著述不仅仅具有文献的价值,作为一种“理论的实践”,它们也参与了历史的塑造。它们的出版发行和产生的巨大影响,是三十年代英国的激进形势使然,也与左派知识分子,特别是红色出版商维克多·戈兰茨(Victor Gollancz)所主持的左派读书俱乐部(Left Book Club)密切相关。
左派读书俱乐部的核心机构是选书委员会,由戈兰茨、拉斯基和斯特拉奇组成。他们负责遴选和审读书稿,选中的稿件交戈兰茨出版公司出版,由俱乐部负责发行,每月出版的新书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卖给会员。俱乐部还创办了小型会刊《左翼书讯》(Left Book News),免费赠送给会员,后来更名为《左翼讯息》(Left News)。它是沟通俱乐部与会员的重要纽带,由社论、动态和书评这三个主要栏目组成。社论由戈兰茨本人执笔,动态栏目报道俱乐部的活动,书评栏目是由拉斯基和斯特拉奇主持笔政,品评和推荐俱乐部本月发行的新书。左派俱乐部招募会员的广告发出去后,读者反应强烈,应者云从,在一个月内,就有七千多读者登记入会,大大超出戈兰茨本人的预期。一年后,会员达到四万五千人,在发展最鼎盛的时候(一九三八年三月),达到五万八千人之多。左派读书俱乐部从它一九三六年成立到一九四八年解散,十二年之间,总共发行“月选新书”一百五十种,其中绝大部分是时政评论、纪实报道、回忆录,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只有四种。在月选新书当中,偶尔也有质量很高的学术论著,例如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A.L.莫顿的《人民的英国史》(A People’s History of England),自首次出版以来,多次印行。最受欢迎的是长篇纪实报道和自传性作品。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由左派读书俱乐部发行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响。这本书于一九三七年十月出版,此时日军正在空袭南京,有关侵略军兽行的报道开始见诸英国报端。这个月的《左翼讯息》即为中国专号,所刊文章谴责日军暴行,呼吁英国民众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在以后的几个月内,左派读书俱乐部举行了上百次的集会和游行,声援中国的抗战事业。戈兰茨本人投入了相当大的心力,他组建了声援中国运动委员会,支持国共两党的统一战线,因此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勋章。
左派读书俱乐部成立之后,组织会员在全国各地建立读书讨论小组。小组规模大小不一,大到城市里的数百人,小到村子里的几人,到一九三七年底,俱乐部下辖七百三十个地方讨论小组,几乎遍布全国城乡。小组定期讨论俱乐部每月发行的新书,组织各种政治集会。规模小的在会员家中聚会,一边饮用茶点一边讨论;城里规模大的讨论小组,在咖啡馆、书店或者会议厅里聚会。随着俱乐部影响的扩大,讨论小组也扩展到海外,在澳大利亚、南斯拉夫、智利、中国、南非、挪威、锡兰等国的英国人社会里,都有数量不一的讨论小组。例如,仅澳大利亚就有十七个,一九三九年,布里斯班的一个小组有成员四百五十多人。俱乐部成员的构成复杂多样,大约五分之一是共产党人及其同路人,当然也有工党人士。就阶级成分来说,以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也有工人;工人出身的成员主要集中在地方小组。除地方小组之外,俱乐部还下辖若干专业小组,由各个行当的专业人士组成:科学家、医生、工程师、律师、教师、公务员、诗人、作家、艺术家、音乐家、演员。一九三六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是左派读书俱乐部成立的重要契机,以各种形式援助西班牙共和派政府成为左派读书俱乐部的重要活动。他们写文章、出书、演讲、集会和游行以示声援。各地援助组织也纷纷出现,他们运送食品和医疗设备,派遣医生,收容难民,领养巴斯克儿童。左派读书俱乐部发行了许多报道西班牙内战的书籍,其中最著名的两部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的月选新书《叛乱中的西班牙》(Spain in Revolt)和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月选新书《西班牙自白书》(Spanish Testament)。前者是长篇纪实报道,讲述了西班牙内战的来龙去脉,作者笔带深情,文字极富感染力。后者是左翼作家亚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er)的自传。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在西班牙进行采访,亲眼目睹了马德里的陷落,他本人也被佛朗哥的国民军逮捕入狱。书中所述,乃是他在西班牙惊心动魄的实际经历,以及身陷囹圄中的种种思考和体验。许多读者就在此书的打动下,潜入西班牙,加入了国际旅。有人认为,这本书是左派读书俱乐部发行最有传世价值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本是乔治·奥威尔的报告文学《通往威根码头之路》。
左派读书俱乐部的初始目标是推动人民阵线政府的成立,防止战争的爆发,这一目标未能实现,但是,它在战前和“二战”期间对于激进思想的传播,却为工党在一九四五年大选中击败保守党铺平了道路。在新成立的工党内阁中,有八位阁员曾经是左派读书俱乐部的成员,其中包括已经放弃共产主义信仰的粮食部长约翰·斯特拉奇,就连首相艾德礼本人,也曾经是俱乐部的供稿人,他的《工党展望》(The Labour Party in Perspective)曾经是俱乐部的月选新书。在战后工党主导的社会改造中,左派读书俱乐部当年所要求的充分就业、房屋兴建、医疗社会化等福利改革措施,在很大程度上都得以实现。在战后的岁月里,特别是在一九五六年英国新左派兴起之后,“老左派”戈兰茨也与时俱进,找到了新的政治议题,投身于人道主义事业与核裁军运动,不过,这位昔日的文化英雄已经过时,社会声望和影响远不如当年,这个时代激进的思想舞台,已经逐渐为E.P.汤普森和雷蒙·威廉斯等新人所占据,不过,这一代新左派的中坚人物,当年也都是左派读书俱乐部的热忱读者,或许这一点还可让他深感自慰。(Paul Leity ed., Left Book Club Anthology, London:Victor Gollancz,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