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奖”后:回到北大第一天, 曹文轩的三重身份
本周一“小说与艺术”的课堂上座无虚席,甚至连台阶上也坐着没有找到座位的同学。任课老师曹文轩一走进教室,教室里便自发响起了掌声。曹文轩的研究生们早早地候在门侧,为他献上了一束百合。
4月4日,曹文轩在意大利博洛尼亚荣获国际安徒生奖。这是一个“文学性第一、艺术性第一、反对政治化、反对意识形态化、强调儿童视角的纯粹的干干净净的奖项”,授予在儿童文学领域获得终身成就的人。
这个周一是他获奖后回国的第一个工作日,这节课也是曹教授回来后的第一堂课。
收到来自学生们的祝贺与花束,他在欣喜的同时也略微羞涩。“回到课堂才是最开心的。”表示了谢意后,曹文轩站在讲台上,简单地和同学们说了说获奖的过程。“在我收到给我家装暖气的师傅的祝贺短信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奖的辐射面有那么广。”曹文轩笑道。之后便开始了正常的授课。
4月11日下午一点半,在中午的简单休息后,曹文轩来到了英杰交流中心的小贵宾室。原本下午他被安排了某知名电视台的采访,但一听说自己的学校安排了活动,他便通知对方延期采访。“这是我的学校,这是我的校长,我能对他说换一个时间吗?那不合适,那就只好对不起媒体了。”与他会面的是北大校长林建华、北大人文社科部部长王博、北大宣传部部长蒋朗朗、北京大学中文系党委书记金永兵、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陈跃红、北大当代文学教育主任陈晓明和师从曹文轩的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
“获奖以后,小学老师们都在推荐孩子们看《草房子》,书店都卖得特别好。”在场的老师说道。“孩子们更多地看我的书,就是对我最好的奖励了。”曹文轩笑道。
在同事之间简单的寒暄和祝贺之后,大家都格外轻松随意的聊起了曹文轩获得安徒生奖的细节。
“你是年前就知道自己进入了短名单了吧?”
“对,能进入短名单就已经很兴奋了,中国的文学进入短名单的,几十年来只有五个人,但都只差一步。而这次却是领奖历史上少有的全票通过了。评委都把票投给了我。”曹文轩的话中充满了自豪骄傲之情。
这是曹文轩第一次进入短名单,其他的4名候选人都十分有竞争力,分别来自丹麦、德国、荷兰和美国,其中,80多岁的美国女作家的一部长篇已改编成好莱坞电影。获奖名单与短名单同时诞生,曹文轩打趣道,在公布结果前他自己算了算,获奖几率“大概20%吧”。
今年四月,所有被提名的候选人都受邀前往参加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中国的出版社在公布获奖结果之前略有打探,但该奖项口风很严,即使冰心先生的女儿吴青女士是评委之一,一直在奖项公布之前,曹文轩也都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不过,在开奖前,已经退休的安徒生奖评委会前主席在回答中国的出版社的问题时说:“曹先生离这个奖已经很近了。”而现任主席说:“我不用打开这个(放置获奖人名单的)信封,我已经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只言片语凑起来,再加上颁奖典礼时会场的氛围,曹文轩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获得安徒生奖。授奖时组织者先宣布了非主要的奖项。一个多小时之后,下面的人都十分紧张,尤其是在场的中国人。“看到一个出版社的小伙子,紧张得直捶胸口。”曹文轩笑道。
“最终宣布获奖的时候,现任主席哽咽了。可能是我的作品震撼了他们,文学性与艺术性让他们折服,我们中国的作品对他们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校长与同事们面前的曹文轩,并不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但他提起自己的作品时,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与之相对的,是他对发布会一切从简的要求。“我没想到这个奖的影响会这么大,我和宣传部的老师发短信,说发布会千万要简单,感谢大家的关注与支持就可以了。”
“主要还是大家感兴趣,这是一个大喜事”,林建华校长高兴的感慨,“最近咱们在文学领域拿了很多大奖啊,中文系这两年也获得了鲁迅奖、茅盾奖……”“我们的当代文学系在全国是一枝独秀,”一位中文系老师说道,“现在很多人都很关注中国的,国外到哪里都愿意与中国的学校合作,留学生来学习中国文化,一个是中国哲学,一个就是当代文学。”
“好的作品的确能够打动人,对社会产生影响”,曹文轩深信着文学的力量,“中国的文学、中国的生活能让世界了解接受,这是可贺的事情。”
林校长赞同道:“对,而且过去的人文研究我们是先关注自己,接着学习西方,因为西方学术是标准。而现在我们要不仅能够关注自己,也要关注中国利益所延伸的领域去。”之后林校长举例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为澳大利亚本国利益做出的贡献。
“咱们北大的人文是千万动不了的,”林校长口吻轻松但不失严肃地说道,“人文是北大的根基,必须保住。北大的人文要是出现问题,老百姓都不一定干。”
曹文轩一直相信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准就是世界的水准,也在一直努力让自己的作品与中国的故事更好的走向世界。他在讲述完获奖的历程后就几乎是默默的旁听着同事们的谈话。但几乎没有人比他心里更为了解对世界展现中国故事的重要性了。
在紧接着校长见面之后的记者见面会中,曹文轩就面对媒体明确表达,他是一个成长型的作家,几十年来还未遇见过创作瓶颈,而且他感觉他现在才进入了一个最好的创作状态。而这要归功于特有的中国故事与中国经验。“我在得奖的时候我说,我们在说一个人很强大很厉害的时候,常常会说这是一个很有背景的人。那么,我的背景,是中国。许多年前,当造物主把这么多苦难这么多的灾难给了我们这个国家给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时候,他曾经对我们悄悄的说过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他说,若干年之后,所有的这些,都将化为你们的财富,到今天应该是我们把它们化为财富的时候了。”而曹文轩就是把这些“中国故事——人类主题”的写作资源推向全世界的人,他觉得中国的故事是关于人性的故事,也就是属于全人类的故事。
“‘中国故事——人类主题’,一定要有这样的眼光。一个人要做一个聪明人,一个作家要做一个聪明的作家。聪明就是:一要立足于土地,但是这还不是最聪明的,最聪明的人就是说你立足这个土地,你的目光还要穿越烽烟与国家的界碑,看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因为你的双足怎么走都没有目光走得远,目光走的再远也没有心灵走的远。”
而能够表达出“中国故事——人类主题”的作品本身就是世界水准。在记者与摄像机面前,曹文轩谈起他的作品也是极其自信。“中国儿童文学的水准就是世界的水准,但中国的批评界对自己同胞的赞扬实在是极其吝啬。自己都不说自己的作品好,还能让世界上的人的人说你的作品好吗?西方在表扬自己的作品的时候是不留余地的。我们在表现出自己的批评原则的同时,也对自己同胞的好作品必须像欣赏西方一样的心态来欣赏,要不然是不公平的。”
与校长及同事们见面之后,曹文轩马不停蹄地赶到英杰交流中心二楼记者见面会现场。记者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然而已经少有记者能问出新问题,在媒体议论中心的曹文轩平静又严谨地逐一应对,表达自己对于儿童文学与当代写作的理论与看法。曹文轩知道媒体的关注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他借机宣传自己的创作理念和新作品的好时机,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他可能会面临某些记者的刁难与歪曲以及新闻热度所引发的讨论和批判。对媒体的部分评论他略感无奈。一篇近期刊载于某报纸书评栏目中的文章以女性主义视角对他的作品进行了批评。这篇文章分析了曹文轩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认为他的作品是男权话语的,指出他的性别观落后了很多年——这些女性形象都太过阴柔。曹文轩在记者会上说,他觉得作者用平静的语气对作品进行研究,能够提出不同的看法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对方得出的结论他还是不能赞同,毕竟把女权主义的学问用于研究儿童文学创作,这样的研究方法“有些硬”。在阅读文学的时候,应该先做一个普通的阅读者,然后再做一个研究人、解读者,不应该用脑海里现有的理论来推敲作品中描写的人物。
但对曹文轩来讲,他更感谢媒体工作者对他长年来的支持。记者会上,他首先说道:“没有十年来,几十年来媒体的善意与宣传,也就没有我今天,我也就不可能拿到这个奖,我要对媒体表示感谢,而这个感谢是永远的。”正是媒体与出版从业者的努力助力曹文轩的作品进入大多数孩子的视野。
而这一天的记者会问题多集中在曹文轩的阅读与写作理论。这是一个能让这个学者和作家的声音被放大从而影响到社会的时刻,但也是最容易在加工过程中被简化与歪曲传播的时刻。曹文轩尽力把他的观点表达得易于转述和理解,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采用讲故事的方法。曹文轩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记者会上,他讲了不少故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带着一只羊一只鸭上路寻找走失的老年痴呆的奶奶;一名藏族母亲领养了六名汉族孤儿将他们抚养成人;讲了儿子与父亲为还粮债坚守家乡为邻居种麦的故事……曹文轩讲故事信手拈来,他虽是年过花甲,内心里却好似住着一个时刻准备倾听故事的孩童和一个不断讲述故事的诗人。
自获奖消息传出以来的这一周,一直在接受祝贺和媒体采访的曹文轩稍显疲惫。当记者问到他获奖之后的打算时,他坦白地说,决定再利用一周的时间结束所有关于媒体的工作,然后就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之中。他需要回到课堂,他需要关注中小学语文教学工作,也需要完成自己最新的长篇小说以及构思下一部作品。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许多学生在中小学时期就见到过曹文轩,他是离中小学语文教学最近的大学教授之一。曹文轩到访过全国多个地方的中小学,推广语文阅读与写作;他还在几年前参与国家语文教材的编写计划,并是负责编写小学和初中教材的主编之一;他也参加过全国青年教师阅读教学大赛的评课活动,这是一个参与人数多达7000多人的中小学语文老师大型研讨会,有一次曹文轩连续听了17堂中小学语文课。“因为我站的位置不一样,对语文的理解也不一样;我想利用我现在与中小学建立起来的这样的联系,不断地提示现在中小学生在读书这个问题上应当注意什么。”
除了儿童教育,自1977年曹文轩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至今,已有了39年。他这一天上午所教授的“小说的艺术”课程,就是他为全校本科生开设的介绍小说理论、小说艺术的通选课。
这一次课的内容主要关于小说的虚构与真实。曹文轩时常会在课堂上给大学生们介绍他的写作理念与原则。比如他多次在媒体面前宣扬的“要给儿童读有高贵血统的书,打好儿童的精神底子”,以及他强调写作中要善于运用独特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故事来表达世界主题,还有他在课堂上也会多次强调他的“阳光写作”理论。
与课堂上的年轻人交流的时候,他说,80年代的部分年轻作家在写作人性的时候是一种绝望的状态,而这种绝望的状态并不是生活让他们亲身感受到的,只不过是知识在他们心灵中的预设,知识幻化了他对人生与社会的感觉。他不赞同这种非经验的绝望呻吟,从而他提出了“阳光写作”的理论。
曹文轩也讲,在写作中不要回避为儿童展现世界的复杂性,他觉得如果一个生命没有忧伤与悲痛,那这个生命是没有质量的,所以儿童文学不应该是只能给孩子带来快乐的文学,而应该是能为孩子带去快感的文学,这部分快感包括了喜剧快感和悲剧快感。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能为孩子们带去悲剧快感的作品。
“悲剧并不是让小孩子感受到绝望,是让小孩子阅读悲剧之后感动,更好的面对现在的生活。这里有一个度要把握好。”
(往前资料图 - “小说的艺术”课堂)
在课间,与往常一样,学生去到曹文轩身边,和曹文轩探讨有关课堂内容的问题。还有一些人拿了《草房子》、《青铜葵花》等书请曹文轩签名,曹文轩一边签名一边和他们介绍着不同版本的书的封面插画的来源和作者。面对媒体,曹文轩言行之中带着慎重,但在学生之中的曹文轩则完全是一个乐于分享写作经验与研究所得的一个儒雅长辈。
教育家与作家、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这双重身份、双重工作在曹文轩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统一。这看似是一个矛盾的关系,学术与创作很难在一个人身上达到平衡,像鲁迅、沈从文、朱自清那样同时在大学任教与创作,集学者与作家身份于一身的人近些年来越来越少了。曹文轩著名作家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双重身份,便显得凤毛麟角。但曹文轩从来不认为学术与创作的思维是冲突的:“如果中国当代文学不丢失掉这个传统的话,莫言之前早就得了诺贝尔奖了,丢掉这个传统是非常可惜的。”因为他觉得学问的理性会帮助作家去发现生活,而作家的直接体验则可以帮助他成为一个真正理解文学的学者。思维的转化更像是在换电视频道,对于曹文轩来说没有什么困难,反而可以帮助他走的更远。
继这一日的忙碌之后,曹文轩又匆忙离开北大,赶赴另一场会议。这是他获奖后在北大的第一个工作日,在这一天里,他的身份在北大任课老师、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当代文学学者和被媒体关注的著名作家这三种身份之间不停转换。正如曹文轩所说,老师、学者与作家之间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做学问是在天上,写作品是在地上。要写真正的故事真正的人,面对的是一个世俗社会。可是你想,在地上走累了,到天上飞一回那感觉有多好,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在天上飞的时间太长了心里也是十分不踏实的,那就到地上走一会儿,这两者之间是互相愉悦的过程,交替使用,互相愉悦,是非常美好的一个事情。”
图片来自北京大学新闻中心
文字与采访:
北京大学哲学系2012级本科生 唐诗
北京大学医学部药学院2015级本科生 潘一
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2015级本科生 钟思远
排版: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