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不育就是反人类吗?
卷福:“This is what a feminist looks like.”(女权主义者长这样)
在科技发达之后,男性在各个领域的优势都遭到了全面的削弱,甚至可有可无,他们唯一不可替代的功能就只剩下生殖繁衍,并且发挥得也不太好。在经历了长时期的边缘化和各种歧视后,终于有一些男人站起来发声:“男人不是用来配种的!”他们的声音很快被打压下去,因为有人指出,这种反对人口正常繁衍的观点是反人类的。
当然,这是我杜撰的,但如果把性别翻转,这却正是我们当下的现实:演艺明星陈数日前公开表示“女人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以声援因不婚不育遭人非议的舞蹈家杨丽萍。经济学者董藩却认为,公众人物这样发言,是“价值观上出了大问题,这种想法不但对自己、对家庭、对家族不负责任,也是反人类的”,认为这是“看似有独立意识、其实大错特错的思想”。
“反人类”是个很吓人的罪名,直至二战结束之后,《伦敦宪章》和纽伦堡法庭才首次为之作出界定,用以在国际法领域制裁那些大规模屠杀人类的国家或个人。当然,董藩在使用这个词时,想必无意给它下一个清晰的界定,从上下文看,他所说的“反人类”,实际上无非是说“阻碍人口的正常繁衍”,正因此,他才谴责说提倡不婚不育“大错特错”。
但如果这么说,问题就来了:我们此前足足三十多年来的计划生育这一国策,据说少生了三四亿人,仅从人口繁衍的角度来说,岂不是比任何公众人物的表态更危险?即便是很多人口学家忧虑中国未来人口数量和结构、开放二胎的今天,想生更多孩子仍受处罚:广州番禺区日前一对夫妻生下第三个孩子,当地卫健局对他们开出32万元的“社会抚养费”罚单,他们的银行账户已被冻结,法院已启动强制执行。
这也是中国人长久以来习惯的日常:只能按配额生,多了不行,幸好少了倒是不罚款。可以说,计划生育是最后的计划经济,因为这意味着所有人要按计划来“生产”人口。这是中国版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
当然,有人注意到一点:董藩本人是北京师范大学房地产研究中心主任、博导,之前就曾倡言“房地产救国”,认为买不起房是因为你赚得少,现在说女人不生孩子是反人类,逻辑上倒也一以贯之:没有了人,以后谁来买房?
不过他在气急之下,阅读理解显然有问题:陈数说“女人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其本意不见得是反对女性生孩子,只是反对把生儿育女作为女性唯一的天职。就像雷锋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也无非是说人活着还有吃饭之外更有意义的事,并不是反对吃饭。事实上,所谓“天职”,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自然而然,这本身就是一个建构起来的概念。
陈数本人确实没生孩子,但很难说她不喜欢孩子。她现在唯一的孩子大象是丈夫的前妻所生,按说后妈难当,但据说她与继子的关系很好,还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有了这个孩子后,为了给他无条件的爱,她不打算自己再生孩子了。
换言之,这里所说的“女人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只是一种有条件的权利诉求:女人不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她只有在权利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才会自愿生儿育女;但董藩则将之曲解为一种无条件的主张:女人无论如何都不应生儿育女。如果正是因为对女性的歧视才导致了她们不愿生孩子,那么按董藩的逻辑,这种厌女症才是真正反人类的——所以反人类的其实就是像他自己这样的人。
陈数接受采访
本来,生或不生孩子,都应当是个体的自主选择,像“女人不是用来生儿育女的”这样的呐喊,也是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必然会出现的声音。套用波伏娃的话说,“女人不是天生不想生儿育女的,而是后天造就的”。
问题是,现在一派认为,这种后天造就,是因为有人唆使她们不生儿育女,这会关系到整个族群的生死存亡;而另一派则相信,这是因为整个社会环境都让女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前者想把女权污名化,后者则要求改变大环境——显然,前者更容易一些。
不难看出,前一种视角本身就充满了男权思维,因为它假定了女性自身不会思考并作出自主判断,而只是“感染”了一些危险思想,是被教唆了。在社会价值观已经在剧烈变迁的当下,它却以一种防御性的姿态重申原有的秩序,并以整体(在这里甚至用到了“人类”)的名义来阻止个体伸张自己的权利,这可说是十足的保守主义。
这并不只是琐碎的茶壶风波,事实上,这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话题之一。我以前一直不大明白为何“堕胎”会成为美国政治中的核心议题,直至上大学后读了关于那个时代争议的种种前因后果,才越来越多体会到社会学家斯蒂夫·瓦戈在《社会变迁》中的断言:“关于堕胎的辩论,实质上就是一种关于妇女地位的意识形态式的斗争。”
由此参照,当下关于女性生育权的争论也可以作如是观。作为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中国这样的争论已经比美国晚了足足半个世纪,但可想它不会那么轻易平息。倒不是因为这个议题本身有多复杂,而是因为双方的立场很难妥协,彼此也很少对话。从现在来看,除非承认女性可以不受干预地自主决定堕胎/生育,这样的僵局将一直持续下去。
当然,现实地说,我们这个社会的整体气氛仍然是不利于个体权利诉求的,人们当然也有权选择一如既往的活法,现在只是可以给你多一个选择,让你意识到“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并且,如果大环境始终没有改变,你也不想让孩子过这样的人生。当然,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你可以选择不婚不育,也可以选择婚而不育,还可以选择结婚生育,但为孩子、也为自己去改变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