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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下)

维舟 维舟 2022-06-21


近十余年来,临海最受关注的时刻,并不是因为“江南长城”,而是去年夏天的洪灾:2019年8月15日15:18,城门失守,老城受淹,湍急的洪水很快漫上二楼。在一周之内,“临海”的搜索指数也暴涨至过去十几年间峰值的十倍多。


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报道,都将这归咎于台风“利奇马”这一天灾,并聚焦于如何团结一心抗灾上;但我在当地听出租车司机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上游两条河(指天台县始丰溪、仙居县永安溪)没通告就水闸放水,你想,这一下怎么扛得住?要不然水也不能涨那么快。临海有城墙,千百年来就没怎么被淹过,以前好歹放水也提前知会下,城门堆好沙包防护好,这下连城门都失守了。”


他说的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至少作为当地社会心态的体现是真实的:它既表明人们对古老城墙的信心,又折射出对官僚问题的愤怒。看报道,这场“天灾”造成直接经济损失20.7亿元,但没看到有什么人被追责,事后,临海市府的表示仅仅是:对参与救灾及灾后重建的各界人士终身免门票。


这种“终身免门票”的做法不清楚是不是临海所首创,但在今年初以来的抗疫中各地好像都不约而同学会了这一招,这既有很好的宣传效果,可说“感动中国”,又不需要特别审批,可谓惠而不费——现在临海收门票的景点大抵也就两处:府城城墙60元,东湖15元。



“江南长城”:台州府城墙,牌坊题额是“雄镇东南”


虽然这些年来声名日盛,但“古城”对临海来说仍是一个有待适应的新形象。在城东崇和门旁,就是一栋十多层高的工商银行大楼,这座或许是1990年代建成的新楼毫无美感可言,却恰到好处地破坏了东湖、崇和门风景的天际线。除了城墙、巾山和紫阳老街外,其实城内的景点也大致都已孤立化。


当地人自己看起来对古城遗迹的兴趣看来也并不大。虽然在新城的临海博物馆布展水平不低(对一个县级市而言是很难得的,我甚至觉得比江西省博还好),然而游人寥寥可数;除了一份旅游小册子外,当地似乎就再无别的资料可得:当地最大的新华书店里没有临海的地图,也没地方文史书籍,博物馆里的《赤城志》等则大抵只是用于展示的古籍。


倒是在老街旁一家老宅改建的书店“余丰里”,看到一角还有三四本地方文史,但也大抵只是《台州府城墙》、《台州非物质文化遗产通俗读本》、《台州有意思》这样的。显然,基于地方传统的文创,在这里还是新事物。唯一感觉有意思的,是在一些小店里看到用戚继光作为公仔的通告,但那似乎更多是宣传用品。



这里,人们原有的生活节奏仍然在继续。入夜后,崇和门广场上极为热闹,广场舞音乐喧天,打羽毛球、甚至打麻将的都大有人在,在喷水池旁还刻着标示:“请勿在喷水池内进行撞击跳跃等活动,危险。”这里无疑比紫阳老街更热闹得多,因为这才是市民现实生活的中心,而老街住着的更多是老人,只有他们才能忍受那里的生活不便。在某种程度上,老街与其说是当地主流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不如说是游客的一块飞地。


老街现在集中了当地各种有特色的文化遗产,从臭豆腐、麦虾、剪纸到岭根草编。不少手作也是江南一带民间常见的,像阴糕模子,但现在这已不是作为生活日用品,而是作为手工艺品:一个阴糕模子至少卖25元,一个草编扇子开价35元,它们的买主已经不再主要是本地人,而是游客。


岭根草编


这当然也是国内各地古城、古镇所常见的情形,人们与其说是真心认同、喜欢这些传统,不如说是在利用、出售这些传统;但看起来矛盾的是,他们其实又并没有真正从传统中脱嵌出来,恰恰相反,他们的表现正说明还未能将传统客体化,也就是一种将它“博物馆化”加以保护的意识。可以说,当地人的生活是“自在”的,而非“自觉”的。


说到这里,想起前些年去日本山口县时到访的萩市,这座昔日长州藩的首府也正和临海一样,因失去政治中心的地位而获得了保全,但它的历史遗迹保留得更完整、街区风貌的整体性、景观设计无疑都好得多,然而,它的街道却极为冷清,很多民宅都早已屋去人空。一座博物馆化的古城如何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兼容,这始终是一个难题,在中国可能就更是了。


紫阳老街上打麻将的老人


走在临海老城的街头,给人的印象是:不管怎样,这仍然是一座很有活力的小城,并且那是一种源于自身的草根活力。不知什么缘故,这里的街头连兰州拉面、重庆鸡公煲、沙县小吃这里各地可见的店铺都极少能看到,更没有摩拜、美团的共享单车,多的都是“本地服务本地”的那些品牌。


当地人津津乐道提起的是伟星集团,虽然在外面也许知名度不够高,但在本地则是一个传奇:创始人明丕白是湖南人,1976年带着家人、项目和技术来到临海的尤溪公社,公社投资三万八千元,其中三万元收购了天津草场河塑料厂的全部设备和原材料,在此基础上创立的“尤溪有机玻璃厂”以专业做纽扣起家,后来转向建材管业,近些年又未能免俗地做了房地产(在当地就有“伟星钰龙湾”等楼盘)。2016年这个集团的实际销售额高达146.77亿元,而同年整个临海市的GDP也不过是530.62亿元。


和当地人聊起,很多人现在还记得这个传奇,以及老板更离奇的死亡——1998年4月4日深夜,他在深圳笔架山庄被两名劫匪杀害,“他那个住所有七八道防护门,你说那都是怎么进去了?!”显然,连他的死亡也都进入了民间传奇。


临海 兴善门城门口的老人


像这样的传奇,还有不少,毕竟台州和温州一样是中国民营经济发祥地,以土豪多著称,而很多从这里发迹的品牌大多也就是这样从乡镇企业起家的。著名的另如玉环的苏泊尔,1994年国家农业部还将它评为“全国最佳经济效益乡镇企业”。2018年,时任台州市委书记的陈奕君说,台州99.5%的企业都是民营企业,它们创造了台州92%的税收和77.5%的GDP,分别比全省平均高出36和12.5个百分点,并有国内外市场占有率第一的“隐形冠军”产品156个。


台州最出名的企业家无疑是李书福。虽然当地司机说“李书福是路桥的”,毕竟还不算是临海的,但他指着前方说,“从这里一直往前几个路口,都是李书福的地产”,而现在吉利集团的一些工厂、培训机构也仍设在临海。李书福自己似乎也有台州家乡情结,他曾说过:“台州既是民营企业的实验室,也是民营企业家的研究院。”


虽然以土豪多著称,但当地人并不都这么有钱。在老街上,也常看到推着三轮车卖菜、开着电动车卖豆腐的,东湖里则遇到好几个本地的闲汉躺在那里睡觉。事实上,台州虽然市场化彻底,但也以贫富差距大著称,只是据说人们也并不怎么愤怒,因为他们抱有一种“美国梦”式的信念:这里有很多机会发财,如果你穷,只是因为你没找到方法,甚至是因为不够努力。当然,这在下海经商最热潮的时候情有可原,只是不知现在人们是否仍然如此乐观。


紫阳老街的木楼


在老城行走时,我有一种感觉:虽然这里强调的是“千年府城”的悠久不变,但其实它叠加着不同的时空形象,而鉴于这里长久以来是台州的中心,临海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折射出这片滨海之地的形象变迁。


最初,这里原本是东越蛮夷之地,一如城门“靖越”表明的,它经历了最初的汉化;到六朝以后,随着华夏正统的南移,“神仙南渡”,这里又开始被视为佛道之国,台州本身就因天台山得名,佛教天台宗和道家赤城山洞天都成立于此期,甚至紫阳老街之名也是因迁居于此的道家南宗张伯端的法号而得名;至于现在临海盛称的人文之邦、“东南邹鲁”名号,虽然当地追溯至“台州文教之祖”郑虔(691-759),但从进士榜可以看出,这大抵晚至北宋才成形。


像很多地方一样,临海现在挖掘文化资源时,也喜欢夸誉历代文名之盛。巾山上的当地历代十八名人浮雕,除戚继光一人为武将外,如郑虔、赵汝愚等全都是文人。但从台州府文庙的历代进士榜可以看出,本地科举之盛仅见于两宋,元明已不如前,到清代更是大衰:清代临海竟仅有9人中进士(明代137人),相比起来,黄岩还有16人中进士,虽然也比明代的57人衰退,但已名列台州六县之首,也表明自清代起,台州的文化重心已转向黄岩。


对这一文运之衰,文庙和当地博物馆对此的解释是清初的文难,许多地方知识分子遭摧残,但其实这样的衰落也见于温州。由于地狭人稠,又未能像闽粤那样出海谋生,到了近代,台州已成了浙江著名的贫瘠多事之地。实际上,不仅是台州,温州、义乌、东阳这些改开时代浙江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地方,都曾是省内的穷地方,或许穷才思变。只是到发达之后,人们才又想起挖掘先前的文化遗产。


这看起来光怪陆离的不同片段,叠合在同一个时空中,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临海。在这个意义上,“古城”并不是临海真正的自我认知,恰恰相反,这是近些年来的一项“传统的发明”,仿佛埃及人在无视金字塔很多年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张文化遗产的牌可打。后续的故事会如何?眼下很难料见,但有一点或许大抵可以确定:“古城”并不仅仅意味着“保存”,而正需要很多“创新”,往里面填充很多内容,才能真正把它和人们的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在这一意义上,临海还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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