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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通

维舟 维舟 2022-06-21

南通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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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想去南通看看,尤其是看过几本张謇的传记之后,对这块僻处海角的何以能成为“模范县”和“近代第一城”充满好奇。然而,虽然它与上海只是一江之隔,长久以来要去南通却颇为不便,所谓“南通南通,往南不通”,直至今年7月1日沪通铁路开通,这一历史才告翻篇:如今从上海站坐城际列车过去,只需1个半小时。


那天从南通西站出来,很快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雄心:在宽阔的大路尽头,大幅标语宣称要迎接新时代,“全方位对接上海,全方位融入苏南”。这远不仅是一句口号,而有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南通下辖的启东长久以来的一贯做法就是在旅游、经贸等各方面与上海接轨,以至民间有个“2468”的说法,即:


  • 20%以上工业产品为上海配套;
  • 40%农产品供应上海;
  • 60%游客来自上海;
  • 80%投资直接或间接来自上海。


南通在整体上虽不至存在这么大的依存度,但那种渴望同样毫不掩饰。吴良镛院士自2002年以来就曾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到将南通作为“北上海”,与“中国近代第一城”的命题相呼应,认为南通与上海之间一旦打通交通瓶颈,将从根本上改变苏中、苏北向南交通联系落后的局面,主动接受上海的极核扩散作用乃是当地获得快速发展的关键,而南通由此将从一个死角跃升为桥头堡。


抱有这样想法的绝不只有南通,近些年北沿江高铁也牵动无数人心,仪征、扬州、泰州都将之视为与上海对接的生命线、大动脉,因而消息一传出,“泰州人沸腾了”之类耸人的标题也所在多是;但很少有哪个城市像南通这样长期谋划、不遗余力。近些年“上海第三机场”、“启东划归上海”等传闻都可见这种社会心理,南通其实是想做“上海北翼的宁波”,甚至是“北上海”


在南通市内见到的一个灯箱广告以官方口吻点明了其战略意图:“上海北大门,南通金南翼——奋力建设长江经济带战略支点和上海大都市北翼门户城市!”这种心理我们都能理解,因为它实际上非常接近中国前些年“与国际接轨”那种集焦虑和希望于一身的全民狂热,与当年的“脱亚入欧”并无本质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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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现在的南通可说是一片热土,它也有意识地把自己塑造为机会之地。新的城市中轴线两侧的天际线几乎不像是一座二线城市,如果说地铁是如今中国城市现代化的必要准入装备,那它也很快就将有了。虽然它将是江苏省内继南京、苏州、无锡、常州、徐州之后第六座开通地铁的城市,但在经济总量上却正在与无锡竞逐“第三城”的位置——作为势头最猛的后发城市,“南通何时超过无锡”近些年来一直是网上热议的话题之一。


这种与无锡的竞争、对比,在一百年前“南通近代城市之父”张謇时代就开始了。张謇曾说:“南通以个人之力致是……无锡则人自为战。”换言之,整个南通的现代化,是由张謇本人通盘规划布局的,而无锡当时却有六大家族系统多元竞争,没有一家能享有垄断的特权,虽然内部合作困难,但整个城市的兴衰也不至于过多系于一人身上,可以东方不亮西方亮。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南通的整个生态自近代以来就更为单一化,这曾是其成功的关键,也种下了后来中衰的根由。


虽然张謇的身影、遗迹在南通仍然随处可见,但现在毕竟早已过了他那个时代,证据之一,就是南通的工业化已不再是张謇当时提出的“棉铁主义”,建筑业才是这座城市近三四十年的支柱产业。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南通可说是张謇的独立王国,以本地的重商主义拒斥自由竞争,是一种“开放中的封闭”,而如今的南通则是“封闭中的开放”,力图摆脱地理束缚全面开放,堪称“南通的第二次现代化”。


这种结合历史遗产、又全力突围的新思维,用现在它那句自我标榜的口号来说便是“万里长江入海口,中国近代第一城”。南通虽然滨江靠海,但实际上直到近代都是风气闭塞、农业为主的社会(即便经历张謇推动的现代化,也只有15%的非农业人口),只有极少一部分人“靠海吃海”,就像我老家崇明岛虽然是岛,但我小时记忆中多数人也都不以海为生。因此,南通近些年高喊的“江海联动”,乍一看说的都是“事实”,其实却是一种配合开放格局的全新自我定位。


宾馆里所见的南通城市景观浮雕,从上往下是狼山、南通城市、市花广玉兰、苏通大桥


和本地的朋友也聊过,南通这些年城市发展很快,但焦虑还是无所不在,那涉及到一个城市竞争力的根本。归结起来,主要还是在“人”:


一是人口的老化,65岁以上老人占总人口20%,在江苏排名第一;

二是留不住人,1998年曾有788万人,随着人才不断外流,即便近年有所回升,但也还是降到了730万,而无锡2000年才518万,现在已有660万;

三是“没文化”,这并不仅指教育水平、文化素质,还在于缺乏一种能吸引到高端人才的多元文化环境,其结果,2010-2016年间,南通籍学生大学毕业后回老家的不足40%


实际上,这三点是彼此内在关联的:正因为“没文化”,所以留不住人,又因为留不住人,所以年轻人外出找机会,人口结构也就愈发老化。


这并不只是南通的问题,因为中国现代化的一个典型特征之一,就是以往分散的文化资源(很多书院、藏书楼都在乡间),变得向中心城市高度集中,这使得中小城市面临难以解决的长期困境。当然,像深圳这样缺乏根基的城市也有可能迅速崛起,但却始终仍是一个短板和瓶颈。


从这一意义上说,“与上海接轨”其实未必导向“融入上海”,恰恰相反,倒有可能使各种资源的分配更为均衡,最终更有利于“留住人”。南通对标的宁波就是一个明证:宁波帮以前在外谋生的很多,以至于上海方言、饮食都颇多受宁波影响,但近些年来宁波发展得很好,文化资源也得到深入挖掘,其结果,现在很多宁波的家长都不怎么愿意孩子大学毕业后去上海“讨生活”,因为没必要“吃那个苦”。


张謇1912年创办的南通图书馆旧馆,曾是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之一,2018年6月30日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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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游客,我很自然地注意到,就像国内很多城市一样,南通已经在尽可能地挖掘、利用本地的文化资源,能沾上点边的都可以“为我所用”。2007年,在现已成为闹市的江山门旧址旁,树起了《马路天使》青铜雕塑,虽然电影演员赵丹也就是青少年时期在南通住了十来年,很难说这对他的演艺生涯有何决定性影响;濠河边的邹韬奋铜像、浮雕则是1990年立的,原因说明是邹韬奋1942年秋抵达苏北抗日根据地后,“在南通地区扶病活动较长时间”,但邹韬奋其实1943年1月到,3月就因病回上海了。


和无锡相比,南通在景观上的落差比在经济上更甚:无锡有4处5A景区、近30处4A景区,而整个南通虽然地域更大,却分别只有1处和8处。唯一一处的5A景区濠河,确实整饬得不错,保留着“城包水,水包城,城水一体”的格局,让我想起佐贺的城壕,虽然古树之高大有所不及,但至少也是相当宜人的所在。


不可避免地,在这些年的城市改造升级中,很多的老建筑已遭破坏。南通博物苑作为中国近代第一所中国人自办的博物馆,虽然现在场馆不错,但旧馆已了无痕迹;张謇1914年开设的有斐馆是当时的新式旅馆,如今在原址翻建起了浮华愚蠢的有斐大酒店。不过,部分得益于张謇时代落成的多是坚固的西式建筑(1922年在城南桃花坞落成的通崇海泰商务总会占地40亩,号称全国之冠),还是有不少保留至今。


南通文峰塔(不开放登塔),塔后就是王个簃艺术馆


真正的差距还是体现在软件上。这次因为停留时间不长,看濠河这一带密集分布着许多景点,不免担心自己看不过来,但最后居然也都大体看完了——因为很多地方都吃了闭门羹。纺织博物馆的告示说,因“2020年度环濠河博物馆群提升工作”,主馆区及近代车间展区2020年8月4日起暂停对外开放;南通城市博物馆则据说是2月起就“升级改造”了,虽然看不到任何施工的迹象;已闭馆两年多的南通图书馆旧馆,虽然建筑保留完好,但也没有一点重修的样子。至于太平兴国教寺,去了才知,1992年后已改为道院,此后2008年租与南通民间艺术馆使用——然而这个艺术馆也都关门闭户,只在门口用两个纸扎的大灯笼作为装点。


除了南通博物苑还算用心(虽然内容也很少,和苏州博物馆的水平不可同日而语)之外,其它很多地方也大抵乏善可陈:张謇作为对南通历史影响如此巨大的人物,狼山山麓的旧居也都空关着,无物可看;城内的张謇纪念馆倒是开着,但里面张謇研究的资料自2009年后就再没更新过;沈绣也是南通近代一绝,但狼山的赵绘沈绣之楼关门,濠河边的沈绣博物馆则移作摄影展。当然,还有文峰塔旁的王个簃艺术馆(1989年开馆),我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守门人,才确知是开馆的,然而除了一个类似“道德模范事迹”的生平简单展示外,并无多少他的艺术作品可看,“那是不展出的”。



狼山 广教寺 法乳堂


除了濠河一带,南通最可观的名胜便是狼山了。虽然海拔只有106米,但它历来雄踞海口,称为“江海第一山”也非虚誉。景区不大,但相当干净,在山顶可远眺长江,只可惜标志性的支云塔不能登顶。现在的旅游小册子上,把狼山标榜为佛教“八小名山”之首。显然,来这里的游客其实大多恐怕倒是“信众”,是来此间的广教寺进香朝拜的。在山道边,还有台湾法鼓山圣严法师的纪念堂——他本籍南通,原在广教寺出家,后来才去台湾的。


如果说在早先的历史上,狼山曾有三重意义(军事的、文化的、宗教的),那么现在,它的景观逐渐被“宗教化”了:古代在此“控扼江海”的军事意义(明清多设“狼山镇总兵”)现在已基本失去(虽然山脚下倒是还有个高射炮某团驻守),无人在意;文人墨客在此登高、结庐、营墓,在张謇时代尚有遗风,到现在也随着雅文化的失落而无人问津,张謇在山麓空关的旧居所便是明证;倒是贴近普通人的佛教文化逐渐主导了狼山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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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来南通,原本是因“读库”的邀请,参加他们“南通阅读基地”的活动。读库去年在北京遇到了不小的困难,听说也因此看了不少地方,最终选择南通,既有区位、成本、交通等各方面的考虑,听说也是因为南通当地主动对接,给出了很好的条件。无疑,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双赢的。


在读库听老六和南通籍版画家冷冰川的对话“艺术是一棵倒长的树”时,冷冰川不止一次说到,南通是哺育他艺术灵感的地方,他在这里出生、成长,每次在外面疲惫、枯竭,回到这里就又仿佛恢复了元气。当然,也许每个艺术家都有这样一个原乡,即便在旁人眼里它似乎平平无奇,但却能魔法一般召唤出你内心的气息。


以我一个游客的粗略印象来看,在南通,人们对那些遗留下来的文化景观大抵不怎么放在心上(宗教文化除外),因为那和他们的日常生活看起来并不发生关联,至少没有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这当然远不止是南通的问题,恐怕在全国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


要指望每个人都具有艺术家的敏感是不现实的,而一个城市要想变得“有文化”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文化生产不像工业生产那样可以大干快上,只有辟出更多公共空间容许它们缓慢有机生长才是唯一可取的途径。


我也不知道读库会给这座城市带来什么改变,但确实,会有人因为读库在这里而来到南通。历史的遗迹当然需要守护,但与其牵强附会挖掘历史上的文化资源,不如结合现在的生活,如何把当下的文化创新做起来。这当然不容易,但如果有合适的环境,那么就像当年一样,或许又可以“白纸上好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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