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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

维舟 维舟 2022-06-21


逼近海南岛时,飞机缓缓下降,从窗口望下去,是海南角一带的农田、村庄、树林和沼泽,整个大地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仿佛浮动在蔚蓝大海上的一座森林。南国毕竟还是不一样。


从海口美兰机场开往市中心的路两边,不事修整的行道树和热带的灌木丛交错缠绕在一起,蓊蓊郁郁,万物生长。城市里种着许多椰子树、文珠兰、石栗、九重葛和凤凰木,但羊蹄甲、刺桐和柠檬桉则不像闽南那样多见。可能因为每到一座南方城市都会唤起我对厦门的记忆,一霎时竟觉得十分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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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海南,不过却是第一次来海口。对很多岛外游客来说,“海南”主要是指三亚,而非这座似乎没多少特色的省会城市。如果不是我坚持,它原也不在我们一家这次的海南行程计划中,因为如妻所言,“一般人多跳过海口,本来我也这么想的,但既然你想来,那就停留一下吧”。

确实,游客多有只去三亚而不来海口的,却极少有只来海口不去三亚的;甚至连攻略都不好准备,因为网上的“海南游记”、“海南攻略”,点开一看,常常只是关于三亚的。提起三亚,人们眼前很快会浮现出阳光、沙滩、大海,但说到海口,唔,大多数人很难联想起什么,这似乎是一座面目模糊的城市

海口 骑楼 这里才是“海口老城”而非“琼州府城”

它当然也不是没自己的特点。摊开地图看看就能明了,海口其实包含两座城市:琼州府城和海口老城,前者在明清时代数百年内一直是全岛首府,而后者则是由府城的外港“海口所”发展而来的,一度各地会馆云集,自1860年开埠后又为与欧美各国通商口岸。

两者的关系,一如厦门之于同安、马尾之于福州、吴淞之于上海、沙市之于荆州,又如国外的横滨/东京、小樽/札幌、仁川/首尔,只是海口与琼州最后连成一片(2002年琼山并入海口市区后尤为明显),外港反过来并掉了母城,彼此各自的特色也渐渐淡化。但在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清单上,琼山属1994年公布的第三批中的古城,海口却是2007才以“近现代史迹”增补进第四批的;在四批共117个名城中,像这样一城而兼有两个名城,全国独此一家。

这样的双城,如果当初能完好保存,不必说还是别具风格的;但现实中则没有“如果”。像全国许多地方一样,城市旧迹在这里已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彼此孤立的残余,并且看起来和人们的生活也已关系不大。海口像是又一座雄心勃勃的沿海城市,四处是叮叮当当响的工地和拓宽的马路,街上熙来攘往,“新海口”在“老海口”的废墟上破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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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 琼台书院

琼州府城墙内的那一片老城区,到现在仍被当地称作“府城”,不过一路看去,似乎已没多少真正意义上的老房子。“琼台福地”的牌坊孤零零的还在那儿,琼台书院则门庭冷落,我下午3点去时,是当天第一个游客。和海南各处高昂的景点门票相比,这里只要4元,内中确实也没多少可看,那已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由于它现在属于培养幼儿师资的琼台师院,这个昔年是全岛最高学府的所在,里面一排厢房展示的竟是少儿美工作品。

至于海瑞故居,其布展方式倒仿佛海瑞是一个党员,而其故居是教育基地。作为古代史上最有名的海南人,海瑞的形象几乎无处不在,除了海瑞故居、海瑞墓,海口博物馆的主展就是海瑞生平,海南博物馆里,甚至有不止一个海瑞雕像。

不难设想,本地人是不大会去这些景点的,即便开放免费参观也未必有多少吸引力,那与他们的现实生活实在离得太远了。可能也因是淡季,海口最著名的古迹五公祠里也游人稀少,我们那天正巧遇到导游在和几位游客讲解到李纲:“李纲被贬官到海南后,去问一个高僧,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返回北方,求签的结果是:会。不久他就被朝廷召回,因为什么?去抗击金军,要知道,李纲是岳飞的师父。成语‘东山再起’就是这么来的,各位可以和他合影一张,以后做官做生意,遇到什么事也有好运东山再起。”这段解说词颇可一粲,不过此类半真半假、戏剧化的传说,想来颇能迎合不少游客的需求。在五公祠西斋的墙上就写明,李纲乃是因抗金主战而获贬海南,但在海口仅三日便遇赦北还,在海南总共只逗留了不到十日;他的事与“东山再起”原也没什么关系,那是谢安的事。

海口 五公祠

五公祠本身便耐人寻味。“五公”之中除了李德裕之外,李光、李纲、胡铨和赵鼎四人都是宋人,琼州府当年选择这五人作为海南士子瞻仰的先贤,在很大程度上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们为海南具体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本身的道德形象足为表率

唐顺宗时宰相韦执谊,很忌讳别人谈及岭南州县,后来一次不小心看到一幅崖州(今海口)地图,“以为不祥,恶之。果贬死。”但他在五公祠里也赫然被列为海南史上百贤之一。李德裕被贬至此,也每每登临北望而悲咽,所谓“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这里自是蛮荒之地。而李纲虽然仅在海南逗留十日,但也足以搭上关系,竟也被供奉其中,这就像鲁迅当年只在厦门大学呆了103天,且对厦大印象不佳,愤愤而去,但因为鲁迅这个符号在后来的影响力,如今在厦大有鲁迅像、鲁迅纪念馆,连校名都是借用鲁迅的笔迹,相反,为初生的厦大呕心沥血贡献十六年心血的林文庆校长,反倒看不到有什么纪念。这种选择本身,既是认同,也可说是势利

在中原心态中,海南在几乎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都是南荒之岛。自西汉平南越而初入版图后,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这里原是个被遗忘的荒岛,长期近于无人状态,多次罢弃,直至中唐,海南岛“军用军食,仍仰给于海北诸郡”(《太平广记》卷二六九),唐代海南置22县,却总共才1万户。从大陆南望,这里是边陲绝域,“宋待士太厚之故,纵有罪恶,止从黜谪,绝少岭海之行”(《廿二史札记》),被贬至此的都是朝廷看来的难容之过。

“五公祠”所供奉的,无一例外都是遭贬谪之臣,他们受中央贬逐,却成了边缘认同中央的符号,所谓“万里投荒开地脉,千年崇祀见天心”;且正好是中唐至两宋之际,伴随新一波移民开发而来所需要的文明教化的象征,那是一个面向大陆/中原的岛屿,而不是面向海洋/海外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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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省博物馆 少数民族展 浮雕

在海口博物馆和海南省博的雕像中,隐藏着更早的一层叙事:这个岛屿在两汉时由两位伏波将军路博德、马援征服后纳入国家版图。尽管正史并无确切记载这两人曾渡海登岛,但这并不妨碍海南各地历来多有伏波庙、白马井,而海南博物馆的画上,甚至还“复原”了伏波将军在渡海楼船上受降的“历史场景”;而东汉后长达数百年放弃海南岛的历史,则被含糊而含蓄地称作“南海诸岛的开发”——因为南北朝时航海等“一系列活动”,“加深了人们对南海诸岛的认识”。不难看出,直至唐宋之际乃至明代之前,海南岛的汉化程度,只怕比朝鲜和越南还要浅,只是越南独立了,于是马援便被一些越南人指责为是最凶恶的“殖民者”之一

并不意外,海南博物馆是刻写官方历史记忆的场所。线性叙事的海南历史呈现的是从辉煌的古代文化到近现代的红色传统,而少数民族的习俗、物质和非物质遗产则将土著的文明博物馆化了,再加上与海南有关的历史名人及抽象群体(如群体化的“华侨”形象)。

或许是出于政治正确和本地人的自尊心,国内的地方博物馆通常很难客观评价本地的过往,古代文明几乎总是“辉煌”的;但海南全岛在明清两代只出了97位进士(见海南省博《海南进士榜》),最好成绩仅是有1人中探花,与文化发达地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平心而论,海南省博还是有不少信息量的,只是藏品的匮乏也是一目了然(许多文物多从下属县市博物馆抽调)、对公众的展示多于互动、细节差错也所在不少(如“海南万里真吾乡”的“里”误作“裡”,说明文字的英译问题尤多,像“黎族”译作Li National)。

不可避免地,许多地方官腔甚重,黎锦的展示中,前面的“领导关怀”竟有17幅照片之多;海口博物馆也是,展厅内容不多,但总共两层楼,楼下一整层都是“办公区”,而在海瑞故居,你会发现,还有一个名为“海瑞丘浚故居管理处”的单位,因此,大概鉴于海瑞故居展品匮乏,其中一间展出的居然是丘浚故居的模型。

海南博物馆 黎族村寨复原图

也难怪博物馆门可罗雀,常看到空荡荡的展厅里,工作人员在那无所事事地玩手机,人们为什么要来看这样的展览呢?或者,他们来看什么呢?来过一次后,又有什么必要常来看看呢?

我原想看到海口二元城市的变迁和人们的生活、海南这座岛屿及海南人的故事、以及南海诸岛的历史,即便仅是近代的南海、海南和海口的历史,也应比“爱国华侨”和红色传统丰富得多了,但最终看到的仅是教科书式的海南岛史——固然也不算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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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想起来,海口这个地方之所以发展成为全岛的中心,也是自然之理,毕竟这里与大陆直航最近。正如台湾最初首府在台南,也因起初是闽南人直航过去为近便,而之后从福州过去,故迁到台北。但与台湾相比,海南的开发进程特别缓慢,或许是因它虽离大陆较近,但却不在海陆交通要道上。

海口虽然1860年便开埠,但直至1882年,城市规模仍很小,只有一条主街道,住着一些以会馆为活动中心的广东商人和十来个欧洲商人。据美国传教士香便文《海南纪行》的记载,那时的海口自然生态很好,鹬鸟和短颈野鸭在海滩上到处都是,鹿、山鹬和原鸡,向内陆走几英里就能看到;琼州府城“城墙内,官府旁边没什么可留意之处。许多空地上有水塘、园子和一丛丛竹林,显示这里人口并不拥挤”。

到1926年海口市成立时,连政府官员都不清楚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口,两年后才清查出海口市有45,454人,仅占全岛219万人2%,但却是全岛唯一经常有外国船舶出入的港口;至于琼州府城,据法国传教士的记载,当时“全然破旧,到处被虫子蛀过,一旦倒下成为废墟,再也站立不起来”,不过海口这座小城市已足以成为全岛的中心,“海南所有的居民都知道海口,如同所有的法国人都知道巴黎一样。它甚至对于中部山区独立的土著人来说也不陌生,至少它的名字这些人不陌生。”

海口 骑楼小吃街

在当下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时代已成为海口的黄金时期之一。就像国内很多城市在纷纷修复自己的“新天地”一样,海口老城南洋风格的骑楼也成为那段时期吸纳现代文明和异域风情的见证。

在海口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在大同路的骑楼小吃街夜市用餐,算是愉快地见识了海南美食和海口普通人的夜生活。那天在五公祠出来,临时在旁边的茶庄避雨,最后索性在那吃了午饭;午间暴雨如注,一直不停歇地下了两三个小时才稍稍收敛,四座的人们看来早已见惯不惊,也不着急,人声鼎沸地在那自顾吃饭喝茶。那是我们在海南一周的时间里,吃得最愉快的两餐。

作为一个匆匆而过的游客,要想多深地了解这里,那大概也不可能。我认识的人里,去过海南旅游的极多,甚至曾下海去海南的也不少,但真正从小在海南长大的却只有两人,且都只是一面之交。

游客所感与本地人想来也有诸多差异吧,就像上海人也几乎不会去看外滩,而那却是外地游客来沪几乎必去的景点。在海口公园,在万绿园,在假日海滩,都能感受到那种南方城市的气息,也是一般普通市民的休憩之地。

这确实是一座普通的南方城市,但相比起闪闪发光的三亚,我隐隐地倒是更喜欢这里,不为别的,正为它那种平凡可感的生活气息。在海口生活要容易得多,物价远比三亚低,早市上的火龙果每斤3.5元,仅是上海的三分之一,这座城市的运转,毕竟面向的是本地普通人,深植在他们中间,也依靠他们得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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