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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亚

维舟 维舟 2022-06-21

三亚 从鹿回头山顶眺望三亚城


这些年里,我本有好几次机会去三亚,或是有人邀请、或是商务会议,甚至今春还有前老板发了财想起请我们去玩一趟,但我大抵都推却了,因为我能想见他们在那儿玩什么。


在一般游客眼里,这座热带的海滨城市其实是个放大了的游乐场:可以游泳、放松、找乐子、赌博、吃海鲜、去酒吧……如此等等,这是多数人喜欢它的根本原因,而我对它缺乏兴趣,也是因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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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水 分界洲岛

这倒不是我有多清高,只是彼此对“旅游”的理解不同。这次去三亚的前一天,在分界洲岛上吹着海风,我忽然想到,有两种旅游体验:一种是共时性的,一种是历时性的;前者是没有历史的度假,人们感受的是空间内当下的快感,而后者则是对时间的感受

三亚的旅游服务,无疑绝大部分都是共时性的,而这种共时性旅游的原型是游乐场——迪斯尼就是典型,在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被并置在一起,历史在这里丧失了意义,人们感受到的是一种缺乏时间变化的快感

在海南的景点建筑中,常常不加区分地借鉴着泰国、南洋或印度的元素,以符合人们对热带景观的想像。有时,这与具体景点无关,因为同一个景点,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体验;但总体而言,现在即便是具有时间性的古迹,也在共时性化,已有不少人觉得丽江和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都变得越来越像迪斯尼。

当然,我这么想,是因为我自己的癖好是“历时性体验”,每到一处,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到历史中来感受。这在许多人看来想必也是一种怪癖。我也深知,大部分人对旅游度假的理解,都是轻松玩乐为主。

三亚 大东海

工作这么多年,不论在哪家公司,但凡让大家就年末公司旅游目的地投票,胜出的几乎总是阳光海岸型的:三亚、塞班、冲绳、长滩、普吉岛、巴厘岛、兰卡威、沙巴、岘港……投票结果总是其中之一,这差不多是没有悬念的。而这些地方的玩乐项目,也大同小异,甚至酒店陈设和海岸布置,也差别不大,去过其中一个就像是已经去过了其他几个似的,看照片几乎无法分辨是在哪儿。我一个前任老板,有人一度戏言:他对去哪儿都无所谓,反正对他来说只是换个地方吃海鲜、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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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亚,这座遥远的海滨城市,已是新的阳光海岸,它自己也努力想成为中国的迈阿密、夏威夷或戛纳。就像南北战争后经济渐渐向好的美国,上层阶级爱上了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一到冬天便纷纷坐火车前去避寒,而今在三亚也聚集了具有同样需求的新富群体。

在蔚蓝的大海边,在南国六月灿烂的阳光下,整个城市闪闪发光。除了早已闻名的大东海、亚龙湾,海棠湾一带十几座酒店也正破土而出,2013年整个海南省只有25家五星级酒店,但三亚包括待评的在内,竟有46家之多——可想其中大部分都在建设之中。常住人口规模比三亚大33倍的上海,五星级酒店也只有60家。

三亚是度假者新的梦幻之地,无论是传统的3S(Sun, Sea, Sand)还是所谓3N(nature, nostalgia, nirvana),凡是城市居民想要体验的自己日常生活的反面,这里差不多都可以提供。

三亚 亚龙湾 天域酒店

从大陆南望,这里原是最遥远的边陲,所谓“天涯海角”。广东的厓山、钦州的天涯亭、以及从海口迁移到这里的崖州,都表明当时的人们将这一带视为边缘;可以设想,那时的三亚是一个汉文化的前哨,被周围的黎区所包围——这里直至清代,当地黎人仍是“其众多于民人一倍”,“三亚”这个地名,应是黎语“乌鸦田”的意思。

那时包括整个海南岛在内,都是令人视为畏途的瘴毒之地,其军事意义超过经济价值(晚清的琼州镇总兵是正二品,而琼州府知府仅是从四品),三亚也一样:直到1980年代之前,三亚最被看重的是它具有榆林港这个天然良港作为军舰停泊之地。

1930年,时任海南岛警备司令的黄强就曾说过,“在榆林港建一座海军基地,再加上西沙群岛的支撑,就不仅能控制东京湾,还能控制马尼拉湾,让所有从欧洲前往香港和日本的船只俯首听命”,那时的三亚仅是个渔场,生活着两三千人,1954年才取代崖城镇成为海南岛最南端的中心

更早的时候,1882年,美国传教士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中说,海南岛“有海盗与亡命之徒出没之地的恶名”,使人望而却步,“商业大潮从旁席卷而过,商船必要时仅停靠一些较好的港口,并不与这里的人民发生任何直接的关系”。

这番话一百年之后,商业大潮终于席卷而来,如今完全倒了过来:这里的气候不仅不再被视为是有害的,反被认为是最宜人的,所谓“要想身体好,常住海南岛”已成为招引岛外人前来的旅游与购房广告语,“中州清淑之气”是再没人讲了;三亚在世人眼里纯只是一个阳光海岸,和军事似乎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1988年发行的海南建省邮票

1988年,在纪念海南建省的邮票上,列出了全岛四处标志性景观:五指山、万泉河、天涯海角、鹿回头,其中两处都在三亚。在那时,这些景观简直像台湾的阿里山、日月潭一样,具有标志性意义。

如今,去五指山的游客并不多,万泉河看上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条河流(当然,它之所以著名,原也有红色意味在),在许多游客眼里,天涯海角也不过是两块大石头,鹿回头还可一看,但也不是因为附丽其上的那个美丽传说,只不过因为这座小山恰好是俯瞰三亚的合适地点罢了。旅游业的发展、新景点的涌现、旅游方式的改变,使得原本的那些经典景观迅速褪色和祛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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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来三亚之前,有个曾多次来海南旅游的朋友曾感叹,三亚的旅游业是他在国内见过的最成熟的,一切都很方便

这恐怕并非虚誉。我们一家在亚龙湾的天域大酒店住了两天,服务确实很周到,这家酒店着力发展亲子游(这是很正确的市场定位),专门建有适合儿童戏水的泳池,有全天开放的儿童俱乐部和儿童游乐场,如房客的孩子生日,还会免费送上一个蛋糕。这里因此成为此次海南行中,我的两个孩子玩得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与陵水的分界洲岛一比,这种反差就愈形明显。分界洲确也是个景色绝佳的小岛,海水湛蓝清澈,岛上的海豚表演也讨孩子欢心,但在诸多细节上却还是不够精致,服务更欠为游客考虑:接送的班车不等候客人、态度生硬、沙滩的沙子中混有碎石和珊瑚而十分扎脚。来这里的游客,大多都是匆匆来去的一日游——从三亚过来,分界洲岛一日游报价只是128元,还低于蜈支洲岛的168元,这点钱,只是三亚一家好一点的酒店房费的零头。

这么多人来三亚,这不是偶然的。有时我都觉得,这座城市像是主要由游客以及服务游客的人组成的。它的兴起,与改革开放、中国中产阶级旅游浪潮、航空业的发展同步,那是它史无前例的机遇。这座城市像是一块海南岛边缘的飞地,通过航班与外部相连——来到三亚的岛外游客恐怕没有几个不是坐飞机来的,因此航空业的发展,对三亚旅游胜地的形成尤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三亚凤凰机场是1994年7月1日通航的,第二年全年的客流量仅25.6万人次,到2001年也不过98万人次,但之后便连年暴增,到2011年便突破1000万(1036万),十年之间增长十倍多,这两年每年仍增长100多万。这十多年,正是中国中产阶级的旅游浪潮及房价暴涨的时期。

三亚 从鹿回头眺望半山半岛

人们涌到这里来度假、买房,使这里的物价涨到了非同寻常的程度。它的每平米房产单价差不多是海口的三倍。虽然整个海南的购房群体九成都来自岛外,在海口我们一样见识了这种房地产热潮的氛围(机场灯箱广告几乎全是房地产,许多房地产接待处甚至开到了机场和公园里),但三亚尤为夸张。

在海棠湾一带,望过去一排排高耸的新开发楼盘,几乎全是空置的。在我们后两天住的金陵海景花园,夜里22层的整栋楼没几盏灯亮着,地面几十个停车位,通常只停着两三辆车;房东是瑞士人,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物业公司在帮忙打理收租。不远处的金茂海景花园,一眼望去,阳台上几十条“低价租售”的横幅。

在这里,海景、气候、阳光、生态、绿色都在旅游和地产的浪潮中商品化了,投机购房的风气恐怕比海口更盛。在海南国际旅游岛的规划宣布之后,这座城市想来更加亢奋了,海湾中凤凰岛上的五座高楼,已成为它新一轮野心与繁荣的象征。

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到冬天或许会住满人?毕竟那时才是它的旺季。三亚也最受寒冷地带人们的钟爱,所以有“黑龙江省三亚市”的戏言,这句话也表明它的人口组成确实和海南别的地方不同。一位本地出租车司机对我说:“这里是东北人的天下。”2010年人口普查时,三亚的人口从十年前的48万骤增至68万,其中本地的黎族人口虽也有增长,但占比却从38%跌到30%,多出来的新移民,许多都是东北人。

三亚也以俄罗斯游客多而著称(几乎是第二三位的日韩游客总和的三倍),在其聚集的大东海一带,街上随处可见俄文标识。他们的到来,想来也与东北人不无关系,毕竟有许多东北人在这里做俄语翻译和俄语导游。这些,大概是三亚旅游业开发之初所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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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三亚之前,我也曾想过去崖州古城、回辉村看看,我实在对“历时性旅游”颇有癖好,然而不知为什么,到了三亚,这种想法竟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历史感在这座崭新的城市里几乎显得滑稽,它是那些只享受当下的游客的城市

最后一天,我终于想就近去看下三亚博物馆,不料上车后,司机看了我一眼说:“三亚市博物馆?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三亚博物馆。”在百度地图上标明“三亚市博物馆”的地方,如今是个酒店,这倒像是某种隐喻。

回来又上网查了才知道,三亚市博物馆现设在三亚图书馆的四楼,“结束了没有展室的历史”;而这座市图书馆,因为装修了两年之久、且购进的许多书竟是盗版书,而被骂作是“三亚的耻辱”。或许是巧合:在三亚凤凰机场,竟没有一家书店,而这是国内一般的航站楼几乎都有的标准配置。

三亚 三亚河上的疍家渔船

那天从三亚河上走过,从桥上看,一边停泊着疍家的渔船,靠海的另一侧则是一排排白色的游艇。这个城市比海口整洁得多,但我并不喜欢,它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它看起来年轻、躁动而不平静,像是个鱼龙混杂的游乐场

在大东海的第一个晚上,在幽暗的海韵路上一路推着孩子回去,我遇到了海南行程中头一个窃贼——并不是我有多机敏,只是碰巧低头看到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他正试图用一把镊子夹取我裤袋中的手机和钱物。被我一把抓住后,他用本地口音骂了一句,悻悻然离开,但脸上没有任何羞愧的神色。

后来坐车时,司机问我们对三亚感觉如何?我们都说,阳光、沙滩、大海都很好,空气也很清新。他笑了笑说:“这些大概确实是这里好,但这是本来就有的,并不是我们努力的结果。我倒听说厦门很好——自然条件或许不如,但别的方面好。对我们在这里生活的人来说,阳光、大海也不能当饭吃,还是要看城市本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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