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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的婚礼

维舟 维舟 2021-10-07

溪边竹林下的露天喜宴厨房


这两年小姨老得很快。似乎人衰老的进程不是匀速的,过了一定关口之后就好像陡然进入了一段下坡路,而且每个人关口还不一样——我妈都还不至于,倒是小姨身上先出现了这样的迹象。


固然这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操劳,但另一重原因则是她一直忧虑表弟的婚事。她家两个儿子,老大成文的孩子都上高一了,老二成武却年过三十还未成婚。他学历不高,在乡下赚得也不多,又不是那么吃得开,现在女孩子大多眼界高,他大概也受了一些挫败,一度甚至还说过不想结婚了。那两年小姨每次来我家说到,就扶额长叹:“我这个二郎啊……”


现在,她的心事终于了了:经人撮合,老二成武也找好了对象。喜宴原本安排在5月1日,我还想着带家人一起回岛喝喜酒,但后来又听说临时改到了5月3日,这就有点不巧,因为本来5月2-5日还要带孩子们一起参加“野趣虫友会”在皖南牯牛降的自然观察活动。母亲说,那你去吧,我帮你送红包也一样。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回去一趟,牯牛降就让老婆孩子去吧。


那天回岛,吃晚饭时母亲笑问:“你怎么想想还是自己回来了?”我说:“皖南可以下次再去,表弟的婚礼毕竟他人生中就这么一次啊。虽然说起来小姨肯定也能理解,但她是个要面子的人,我来吃喜酒,她总归更高兴点吧?”母亲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儿子现在想得周到。你特意回来,她当然觉得是你看得起她。人哪,就是这样,如果你吃官司,其实跟别人也没关系,但你有出息了,人家也就会跟着觉得面上有光。”


小姨家的老宅就在那一片,原本是东向的平房


当然,按乡下的标准,我也不算“有出息”——以前还能说“在上海工作”,现在都失业一年了;即便以前工作时,回乡也全无“派头”,连车子也没有。坐乡村巴士去小姨家之前,母亲特意叮嘱:“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叫了邻居家的车送来,你还是在上海混的,都没车,说出去都没人信;也别说什么自己失业在家,乡下是非多,解释不清。”


从小竖河下车,沿着河边走了能有三四里地,终于望见了小姨家。从小我对去小姨家视为畏途,那时乡下都是土路,雨天或隆冬化冻时节十分泥泞,从我家过去十五六里地,母子俩得走两三个小时。再一个,则是我很怕她的热情好客,每次她都准备得很丰盛,再三挽留我们过夜,有一次竟不惜放出狼狗阻止我们连夜回家。


母亲因为来得多,小姨家的邻居也都认识,遇见了就打招呼:“你们这是自己走过来的?怎么不打电话让两个外甥来接下啊?他们都有车,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母亲连说不用,转头悄声在我耳边说:“你小姨昨天都来过,也没说让儿子来接,她就是这样的老实人,真个是仗为知己。”方言里“仗为知己”的意思是说,仗着彼此关系亲近,就毫不客气了。我说:“可能也差不动吧?”她点点头:“那也是一回事。”


母亲总说小姨“老实”,“人真是好人”,有时又不免叹息:“我这个妹妹是命苦。”但其实小姨的童年比我妈幸福多了。她们姐妹俩都是从小被我外公外婆送到乡下抚养,然而小姨的养父母家庭体面干净,比姐姐身处的穷苦人家不知好多少倍,又是独女,从小就是掌上明珠。


小姨的养母很能干,不顾女儿的反对,一手包办了招女婿,让我姨夫倒插门。也因为老大成文随母姓,继承的是周家的香火,她坚持让小姨再生一个,所以七年后才又有了老二成武,随父姓。两个儿子读书都很一般,有一次小姨回家数落,“你们怎么不学学表哥”,护犊心切的外婆在旁已经怒了:“你自己又识得几个字了?”十多年老人过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对着五十来岁的养女说:“我走了,看你这小贱人以后怎么活。”


养母死后,家里的拿主意的就变成了姨夫。多年前,她养父生前的单位问她愿不愿意农保转小城镇,但需要加1万7。找我妈一商量,我妈忙说:“那很好的机会啊,我们这儿有人花4万去转呢,你要是没钱,从我这儿拿。”结果她回家后又打电话来:姨夫不肯。现在每个月差一千。


有时想想,小姨这一辈子好像没几件事是自己作主的: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到乡下,结婚本来也不愿意,二胎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只是踉踉跄跄被一路这样推着走过来。



以前都没意识到,小姨已经有点驼背了,她也才67岁,乡下这个年纪腰杆挺拔的多的是。她脚底鸡眼很痛,平时在家都穿拖鞋,今天为了大场面才穿双新鞋。上楼时她就笑笑对我说:“我不如你妈,上楼得扶墙。”母亲这几年都是在楼上睡,有时端着很重的一盆湿衣服上下楼,也都没事;小姨空手上下楼似乎都嫌费劲,她家楼上是年轻人的天地,她夫妻俩都睡楼下,平时不上楼。


这次为了给儿子娶亲,楼上楼下也整饬一新。小姨带着我们转悠了下,角角落落都不一样了。她也毫不隐讳:楼上再新设卫生间,两个房间打通新设小门,新的透明顶棚花了4200元,脱排油烟机3500,桌子1400,沙发5000,双门冰箱6000,滚筒洗衣机5000……诸如此类的装修花了4万,买家具3万,订婚5万8,三顿饭18桌每桌1千元,加上烟酒,也要2万,加起来花了15万。


她说,这都是新媳妇的主意,连厨房的一块砧板都叮嘱买好,“成武做不了主”,这次婚礼,也是新娘临时改到5月3日。那时先送了几万礼金,我妈问:“那家具谁买?”小姨嗫嚅:“我不敢问。”我妈大为不满:“这有什么不敢问的?如果要你买,那你满可以说,我们老了,眼光差,买了到时你们又不满意,你们要买自己买。”私底下母亲跟我说,这个新媳妇都还没进门,都要听她的安排,你小姨这是提前交权了。


新房的隔壁就是成文的房间,这次也顺便装修了下,地板撬掉重铺,窗帘也换了新的,虽然成文在上海很少回来,但他说弟弟那两间焕然一新了,自己这边太寒碜了,亲友们也会觉得不搭调。下楼时,我妈问:“成文有什么想法吗?”小姨说:“他没有怨言,一句都没说过。”


老厨房,烧出来的饭好吃


在等喜宴开场的间隙,母亲带我到小姨家前面的邻居院子里小坐。那邻居的老嫂子快人快语,也说小姨操劳:“前几天她都没睡好,半夜三点起来,我说你神经病啊,这么早起来偷鸡?”这次成文要求换地板窗帘,说是“不用多好,差一点就行了”,但其实怎么可能?那老嫂子叹了口气:“其实成文在家也是做不了主,要是这次老婆不肯回来,那多丢脸?”


正说着,成文一家三口从路口进来,他刚去渡口接了妻女。他老婆小红我已多年未见,打扮很入时,见面就招呼我们,挨着我妈坐下。我妈说:“芊芊都这么高了,大姑娘了。”小红笑吟吟地说:“就是越长越像他爹,要像我就漂亮了,哈哈,勿要面孔了。”她是四川人,在上海十多年了,上海话口音居然也已学得挺地道。


她们母女今早才出门,“芊芊高一了,节假日还各种补课,档期比我们大人还满,本来她都说不想回来了,说舅舅那时结婚她也没去,这样才公平。现在的孩子主意大,真是不好管了。”小红边说边笑。


她原先在超市里做,精明能干,做到了店长,这两年自己出来开了一家店。听母亲说,小红开店,也开口向公公借了五万,小姨竟然毫不知情,这次娶亲,说到怕两个儿子不均,姨夫才说出来。小红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没办法,我家这位没法和表哥比,我自从进了这门,成文就是这点薪水,每月六七千,你说在上海怎么活?我就算想要享清福也不行啊。”


等她走开,那位老嫂子悄声对我妈说:“你妹妹一家都是老实人,但你说这命也难说,老天配好的,两个媳妇却都是能人。”新媳妇美琴比成武大一岁,已经三十六了,早已明说不想再要孩子——她结过一次婚,前一段婚姻的女儿八岁,这次也带过来,说新婚之夜也要在隔壁睡。她离婚几年了、为什么离婚,小姨一概不知,可能成武也没问过,倒是新娘家里还来这边打探过;美琴家里据说重男轻女,都说娘家不会给她“立房头”,她弟弟在外工作,连成武也从没见过。


迎亲的“三灯旺火”和炮仗


新人进门前,按习俗要跨过“三灯旺火”,点燃三束芝麻秸秆,象征“芝麻开花节节高”,往常这必须由属龙属虎的男孩子来点,但现在乡下孩子越来越少,也就只能从简了。本来娘家还有许多陪嫁的,特别少不了红漆的马桶脚盆,但到了如今的新时代,这些也不合时宜了,就用一个红色的痰盂替代。


午宴一共六桌。我们母子俩是小姨这边仅有的娘家人,新娘家来了十几人,剩下全是姨夫这边的亲友。新娘的父亲、女儿也坐在主桌,母亲私下说,乡下本来也没这样的规矩——老辈的风俗,迎亲时岳父在女儿出嫁后,不可能还跟过来吃饭,更不要说“拖油瓶”,在父母再婚当天,无论如何是要避开的。


我们和小姨、姨夫坐一桌,宴席过半,成文过来说:“小红提醒我了,你们二老是不是该领着新人去一桌桌见亲友敬酒了?”小姨推推姨夫:“你去吧。”姨夫也憨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弄,成文你带着新人去吧。”


敬酒轮到我们这一桌时,成文向新人介绍:“这是大姨、大表哥。”新娘子招呼过,要给我点烟。乡下婚礼上,这是对男宾必有的环节,以示敬意,很多人还会有意吹灭,让新娘子三番四次点不着,很多新人都因此被戏弄得满脸通红。我既不抽烟,也不喜欢这样,就说免了吧。美琴说:“表哥,你平常不抽,这是好男人,但这一支一定要抽的,是成武和我的心意。”我不得已拿了一支塞到嘴里,她左手拢过来点着,咯咯笑道:“还是表哥最厚道,他们那些人都太狡猾了。”



喜宴倒不需要我们这些亲友做什么,姨夫说这几天也不累,没什么事可做,现在都是“一条龙”,包给乡下办婚丧喜事的厨师团队,每桌一千元。菜还不错,但几乎每个来宾都说味道很咸。小姨和姨夫事先似乎既没看菜单,也没让他们试着烧几个看看口味。旁边一桌是姨夫的侄子,大声说:“我去年儿子考上大学宴请,同样一千元一桌,可比这好多了。你们这是被宰了啦!”


夜里回家,走在乡间路上,母亲还和我说:“你想啊,这些厨师也都是老江湖,什么样的东家没见过?一看你小姨夫妻的样子,就知道是老实人,这恐怕每桌都能被赚走三分之一。”歇了一会,她又说:“我是叫当面不好说,你小姨听了会不舒服,前一阵我娘家元章姑父101岁去世,他家葬礼宴席也是一条龙,吃得比今天这还好,口味很正,我都吃太多了,回家血压都飙高了。”


第二天下雨,我也怕节日回程太拥堵,就及早走了,母亲照例还要再去吃一顿。她说六桌只来了四桌,但谈定的桌数不能变,等于小姨又平白亏了两千;价格虽然没下来,但味道确实没那么咸了。


那天午后,亲友们都散尽了,母亲在那和成文、成武兄弟俩说,你爸妈都老了,以后就靠你们当家了。成文说:“我们肩膀小,成武在乡下这么些年了,也没混出个模样,只能尽力吧。”成武默默的没说什么。成文还跟父母说:“弟媳这么精,将来都听她的话,等你们老了,可别都瘫在我身上。”


电话里母亲跟我说:“你想得到吗?这次亲弟弟结婚,成文竟然没送礼金!”我也吃了一惊:“这也可以?风俗上允许这样吗?”“我和你爸结婚时,你大伯也没送礼金,理由是父母办事,不用送。但你毕竟成家了,弟弟的婚事,按现在总得包个两千元,再少怎么拿得出手?”


乡下习俗,本家也总会退还一部分礼金,小姨当时竭力推让,母亲又不便当场拆开来看,等到家开红包,她才大吃了一惊:小姨只收了她六百,退还了一千;至于我的那份,更只收了两百,剩下的都算作给我两个孩子的压岁钱。母亲想想实在难为情,晚上七八点打电话过去,是姨夫接的,他笑着说:“她把你送走后,倒头就睡了,这会已经打呼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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